31)锦书难托(下)
本帖最后由 bianca 于 2009-9-25 08:04 编辑却说黎华,独个在高明权家的客厅出神坐了半晌,满脑子留白的地方都隐约浮现着同一个人,一个傻姑娘。一时间迸生出许多烦躁,他甚至开始质疑最初为何要来,是来给人没趣还是自讨没趣?高明权一清早的邀约,意有所指地强调要约阿威和他一起商讨事关舞台剧成败的“大事”。其实最起始他就知道舞台剧不过是个托词,竟也顺着高大导演设计的荒唐戏路一陪到底。大概一沾若绮的名,他的理性便总能轻易颠覆。可是倘使他也失了理性,若绮要怎么办?他多想教会若绮凡事多为自己想一些,少为他想一点。然而,他又怎会不知他正是方若绮失掉自我的罪魁祸首。除开暂时离开她,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胸腔中似郁有一架天平,一端摆的是太想见,另一端是着实不该见,搅动的心意左右摇摆,只觉一阵阵心悸。
若绮若绮,教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烦心事自古欲理还乱,那方若绮许是他命定解不开的死结。徒徒败尽了做客的兴,黎华自觉不宜久留,免得连带将高莫夫妇的兴一并败掉。他眼含抱歉地推门来到厨房,不见高明权,但见莫筱筠站在门边,双手局促地交揉,乍一见他,仿佛吓了一跳,不待黎华出声一言,径自抢白:“明权在书房呢最近筹备舞台剧将他忙得都没什么时间帮我做家事了呢。”笑容幅度过大,有些假。
黎华心下玄疑,并没多说什么,只是笑道:“筱筠,我晚些时候还有事,中午就不打搅你和明权,我先告辞了。”
“那怎么行。”莫筱筠声调高扬,散尽往日的温婉,急着喊道,“明权,明权,你快过来,黎华要走呢。”
片刻,高明权从另一端的门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要走了吗?”安抚性地捏了捏莫筱筠的手,末尾,似乎还同她心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黎华愈发觉得二人古怪,又想还是莫去探人闲事。简单话别之后,正向大门走去,忽听高明权在身后唤他:“黎华。”
“什么?”
“加油啊。”
黎华神色纳罕:“你指什么?”
“不管你一会儿是去做什么。”高明权神秘兮兮地笑。
方若绮对着手机屏幕上聊聊两个句子二十一个字发了整整一下午的呆,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去,难道要承认,她方若绮之于黎华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去,她又太过了解他的诸事不强求,错过这一次怕是再没机会。他怎么肯再求她一次,这一次已是在她意料之外了。
思前想后,冰雪聪明方氏天后终于谋到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方案:赴约,但不准时赴约。面子、外子,齐齐要收回手心。
于是,作为最守时的不守时者,方若绮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旋转餐厅,Casablanca门外。一分钟不早,一秒钟不迟。她选了粉蓝色碎花雪纺上衣,搭配白色短裙,一双Stella Luna的白色漆皮高跟鱼嘴鞋自然是点睛之笔。雪纺质地轻薄,是凸显浪漫与柔美的不二法门;膝上十公分的裙长恰到好处地夸张了纤长合度的腿部曲线。这样的搭配,既不会太随便,又不会太刻意;既不会令黎华觉得她怠慢,又不会泄露了她对这次晚餐多么期盼,堪称完美,至少方若绮这么觉得。时值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尤其一早一晚,但她没穿外套。她想以最美丽的姿态,步入他眼前。
方若绮提一口气,摇曳生姿地走入,不出意外地引来许多注目礼。只是她与黎华惯常坐在角落的位子,竟被旁人占了去。没待她扫兴,领班持预定簿迎了上来:“方小姐您好,黎先生的预定在这边,请跟我来。”边说边将她引上二楼一张靠窗的桌子。不经意间瞥到预定簿,上边赫然签着“黎华”二字。方若绮知道黎华平素习惯将餐位预定在Edward L.的名下,不禁觉得几分奇怪。
出乎意料的是,她已迟到了半个小时,黎华居然还没到。方若绮有些失望,倒也不十分上心:台北的交通,不可对它期望过高。
本想不过等上一时半刻,谁知双目望天直望到三四十分钟过去,还是没见黎华的身影。方若绮拿出手机拨了黎华的号码。平静的女声提示“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心想大概业已出了市区,正在高速,不妨稍待一会儿。本不想失了矜持泄露焦惶,在侍者第五次过来询问要不要先点单时,她还是在尴尬、不解与牵挂的交叠中,失去了兴致欣赏厅内六弦琴如怨如诉的旋律。不由得将那熟悉的号码又拨一遍,这一次电话通了,等了良久却无人接听。心头七上八下,分不清他是出了什么意外抑或成心放她鸽子,分不清自己是担心还是恼火更多一些。刚放下电话,手机上又进一条短信:
若绮,一些事务耽搁,可能晚到一会儿。对不起,请你一定等我。
来自,黎华。
一会儿?什么叫晚到一会儿?不讲还好,这样一讲方若绮一下子动了肝火。这也怨不得她,那墙上的时钟,分明已将时光雕刻成九点三刻,计时的等待已是两个小时尚余,更不要谈等待之前,无边的等待。凭什么她要这么可悲?凭什么总是要她等待?
更加可悲的是,她那么愤懑,却不能一走了之。她想走,但更想留。她已厌倦了无休止的等待,但更加畏惧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见他不到。
两人之间,谁爱得更多一些,也许注定沦落到毫无指望、毫无骨气的地步。
方若绮直待到午夜十二点,餐厅打烊。她给了侍者50%的小费,然而,金额依旧微薄:她的面前只有一杯饮了一半的冰水。微薄如此,还能买回别的什么?反正买不回贱价出让的自尊。
乍一走出温暖的室内,一阵幽风惹得方若绮一个喷嚏,不自期地苦笑一番:上午还以为是有人念她,原来竟是患了感冒,自作多情得过于离谱了一些吧?
黎华终究没来。她想起许多年前的第二次约会,她也曾将他晾到凌晨。有那么一瞬,她竟然期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报复。扯平之后,便是冰释前嫌。
树篱之后传来些微动静细语,不消说这一场“浪漫”的约会又被“狗仔”盯稍。方若绮很想上前慰劳一下他们一夕敬业爱业却一无所获,但她终归三下两下,左闪右躲将他们甩掉,进了后巷。毕竟,若寻什么比两人情浓鸳好时被旁人拍个正着更要尴尬,非期待与人情浓鸳好却独独被人放了鸽子莫属。
她想一通电话追黎华过去,自此绝情,谁成想,手机远没有她这么韧性,已经耗尽了电池。她想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等着,将他等来当面痛斥一顿,而后扬长离去,不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
其实,傻女子,若是真心不想回旋,直接离开不就好了?
越是灯火辉煌的大厦,身后的阴影越是苍凉。这岂不是这一条后巷的真实写照?颠簸不平的路面,破败昏暗的街灯,硕大的垃圾箱不时传来残羹冷炙混杂之后的特殊腥臭。方若绮倚着巷角,抬头看入夜的天空。今夜星月皆不见,唯有飞鸟不至重九已先孤。十里长亭徒望断,千言万语总凝噎。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他一旦前来会寻她不见。她不是不痛恨苍凉,只是过于留恋繁华的一面。那往日的回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似乎素来是世间真理,仿佛上天是嫌她还不够可怜,冷风夹杂着,竟飘来丝丝细雨如弦。不出片刻打湿了方若绮本就单薄的衣裳。她现在一定狼狈极了,衣服紧紧箍着身体,头发也乱了,悉心描画的眉眼,大概正流得像个玩笑。她疲惫地缓缓滑坐下去,不知还要等待多久,不知她还要等待什么。
正是:
一意孤行,只当是两情相悦,殷殷企盼三世姻缘,四时不离;却哪知五月冷雨,阵阵偏浇六欲七情,八弯九转迂回心思,谋不来十全十美皆大欢喜。唯余尽,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将他怨。且怨且忆如锦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不如沉沉睡去,梦里没有冷雨、凉风,和绝情的待遇。
不如沉沉睡去,梦里不必费心思考,没有忧伤,没有痛苦。
不如沉沉睡去,梦里或许有他?
意识涣散之前最后的一念,方若绮来不及抓住,她不知自己是在祈祷日出之前,能够见到他,抑或能够将他永久忘记。
也许,只是在等待日出。
Kevin驱车来至黎方别墅的家门,已是晚上八点十分还多。黎华正坐在廊前的台阶,双手合膝,不知在想什么,看见Kevin,微抬起头,略略扬起一端的眉梢:“等你真需要些耐心,Lotuselise也能被你开成蜗牛壳。”
黑色的车身映着廊灯熠熠生辉,仿佛低低哭诉遇人不淑,怀才不遇。
Kevin走到黎华身边,作势扶他起身,被他不漏声色地避让开来,只得退到一边,看他自己略微吃力地站起来,答道:“别提了,遇上一路红灯。真不知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住在城市,养跑车实在没什么效用,加上最近油价飞涨,我正想换一辆省油些的轿车,要划算许多。”
“不要换,我帮你报销油费。”黎华一边坐进车内,一边说,“自己开不成,偶尔看一看也不错。”
“那就多谢老板啦,”Kevin装着神经大条,不去体味言外之意,自另一端坐入驾驶位,系上安全带:“怎么坐在外边等呢,不是发过短信告诉你说要晚到一会儿吗?晚上这么冷,你还穿这么少,被方小姐知道了又不知要怎么同我算账。”
听到一个“方”字,已经足以引发一阵心绞,这一晚他都觉得不大对劲儿,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黎华强迫自己忽略,右手扶额靠在车窗:“上午去明权家时,手机和外套一起落下了。”
“那我们马上过去拿。”
“拿它干什么?又不急着用。何苦这么晚打扰人家,明天再说吧。”反正一天到晚闹个不停的电话今天他统统不想理,而唯一想要联系的人,偏偏不能联系。
“喂,华少,”Kevin转过身对着黎华,“拜托你多少也理一理演艺事业,我这儿除了每天帮你挡驾,这个通告不接,那个节目不做,基本都没别的工作。从前你什么时候这个样子过?”
“你要我怎么理?我本来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话尾附上习惯性的微笑,不知怎地有些苍凉。
“好啦,好啦,”Kevin终究不忍相逼,“最近被各个负责人围追堵截日子着实难过,时时刻刻不能得闲,我也就是和你发发牢骚。”话没说完,手中的黑莓便应景地响起,“你看你看,这不是说来就来了。”
黎华接过手机,屏幕上是谁看都没看,径直按下了关机键递还,“这下不就安静了。”讲得理直气壮、云淡风轻。
“你……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去。”
Kevin满是纳罕:“你这不是就在自家门口。”
“回淡水的房子。”
“真不知你和方小姐又在唱哪一出,”Kevin无奈地叹口气,“先是她说什么方便工作,非去市区租住公寓,这会儿你又要回去住淡水。空出房子留给谁住?给我吗?”
黎华闭上双眼,装着小睡不加理会。这座房子怎么是空?如果今天不是心室空的厉害,无可抑制地想要回来感受她的气息,他不会觉察自己曾经多么残忍,提出搬出要她独住。这一寓所之中那么多回忆,甜到起涩、满到窒息,他独自在其中坐一个下午已是受不住想逃,要她一人怎样应付过日日夜夜?
一息自我解嘲的笑再度悄然爬上薄唇:这简直已是典型案例,每一次他自作聪明以为是为她着想,到头来不过是伤她更重。
Kevin见无人搭理,识趣地发动车子。正待开出,却听黎华说道:“先不要回去,开车兜兜风吧。”
“去哪儿?”
“附近,随便绕绕。”
“哎,我是日日向上帝、如来、安拉,以及所有我想到想不到的神明祈祷,方小姐尽早同你和好吧,无良的老板,虽然你给的物质待遇还算优厚,难道就不会为侵占我的私人生活时间稍稍抱歉一下?”
每每戏谑,黎华总是习惯一侧眉尾上挑,这次亦不例外:“你还会有什么私人生活?无非是荼毒些未成年的妹妹。我倒是乐得碍着你,帮你积些阴德。”
“什么话,”Kevin将车摆出,嘟囔道,“我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儿。”过一会儿又补充道,“每次我都会先看过身份证才决定要不要办事的。”
晚饭过后,莫筱筠枕在高明权的膝头,横躺在沙发,一边看八点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明权,现在若绮和黎华应该已经见面了吧。”
“嗯,下午和映彤通过电话,说是已用若绮的手机给黎华发了短信,一切依计划行事,若绮应该并没察觉。”
“那丫头就是比黎华好对付得多。我们今天下午可真险,差点就被抓个正着呢。”
高明权轻吻莫筱筠的额头:“还好,我家老婆大人沉着,将他拖在厨房,我才来得及将手机放回他的外套。”
莫筱筠面色微绯:“我家老公也很厉害啊,居然能拉到向来反对艺人恋爱的周映彤同谋。”
“映彤和我是同期的艺人,又在同一家经纪公司待过,其实她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不讲情面。再者,一举能够挽回旗下两员不在状态的大将,她又何乐不为呢?”高明权絮絮将个中缘由一一摆明,实则私下还是被娇妻捧得飘飘然。
电视剧集一直演到将近十点,身怀六甲的莫筱筠已是熬得哈欠连天,由高明权半抱半扶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明权,你去检查一下门窗关好没有,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雨的。”
新时代顾家好男依照老婆指示,一一巡查,却在看到门后的衣帽架时,一下乱了神色。
“筱筠,”高明权急匆匆地冲进卧室。
莫筱筠本是睡得迷迷糊糊,被他这一通呼唤闹得醒了一半,看到他一手拿着黎华上午穿的外套,一手正向外取出手机,另一半睡意登时亦去得无影无踪,“他……这是将外套和手机通通丢在了咱们家?”
“大概是这样。”高明权将手机递给莫筱筠,屏幕上未接来电的记录下赫然显示着“若绮丫头”。
“看来是等得急了。”
“筱筠,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莫筱筠接过电话,反倒冷静下来,低头编辑一条短信:“还能怎么办,既然若绮已经干等了这么久,不如教她多等一会儿……”
“可是,……”
“费了这么大工夫才设下这个局,如果叫若绮知道了前因后果、不过是白等,下次再想促成他们和好,恐怕要更难上加难。”
“可是,我们这么干涉别人的事,不大好吧?”高明权很是为难。
“明权,你听我说。”
莫筱筠平素在高明权面前,多是温柔恭顺,这一番沉着冷静,遇事不乱,运筹帷幄,颇有些女将风范,惹得高明权在惊讶之余,也不禁定神下来听她怎么一个说法。
“你想要在我们的孩子出生时,找不到现成的教父教母吗?”
“当然不想。”
“你想以后朋友聚会,你去一个地点,我去另外的地方吗?”
“当然不想。”
“你想在我们七十多岁的时候想打麻将,却凑不成一桌吗?”
“你是说,他们两个和不和好关乎于我们幸不幸福?”高明权依旧举棋不定,“可是,我们为了自己,非要逼着他们和好,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两个人的感情纠葛本来就对周围朋友的生活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一点儿不考虑大家,这么任性地别扭下去才是自私呢。”按下发送键,“现在,我们只要赶紧联系黎华就好。这点儿小麻烦,手到擒来。”
手到擒来?才怪。半山、淡水宅电一一无人接听,最糟糕的,竟连助理Kevin的手机都关了机。高明权放下电话:“我们还是给若绮打个电话,教她先回家吧,这都快到十点半了。”
“不必,都这个时间,我就不信黎华还不回家。我们去他家等他。”
“可是,筱筠……”
“我是孕妇,别同我对着干。”莫筱筠抬眼定定地望着高明权。
高明权百般无奈只得取了车钥匙随莫筱筠出门去:“我们去淡水吧,黎华现在搬去哪里。”
车行至淡水一幢别墅门前,十一点尚且有余。黎华自车上下来,却见高明权的车子横在面前。自以为了然其来意,黎华笑笑地迎车上下来的两人而去:“明权、筱筠,不过是手机、外套,劳烦二位这么晚送来,是否兴师动众了一些?进门坐坐吧。”
那一抹角度、幅度俱是精准到位的笑容片刻之后遁去形迹,在他看到手机屏幕的瞬间。
一行两车四人,紧赶慢赶,还是赶不及在午夜打烊之前到达Casablanca。十二点二十五分,周围已是悄寂无人。
很难想象不过差池少顷,煌辉已换了荒芜。这便是市区同市郊的区别:十里洋场纵是入夜总余有星点霓虹;相反,仅靠一处繁华,繁华愈盛淹没之后便愈寂寥。
四人各个下得车来探看一番,无果遂回来环聚。Kevin首先说道:“方小姐看来是回去了。”
莫筱筠放下电话:“手机关机,打她的公寓和半山的别墅,也都没人接。”自觉好心办了坏事,颜色中透出几许内疚。
高明权暗暗握住莫筱筠的手,默默安抚:“可能是在路上。我先送筱筠回家,芊菁不在台北,若绮很可能会去找筱筠。如果不在,我再去她在市区的公寓找找看。黎华、Kevin,你们回半山别墅等吧。”
周围三人七嘴八舌,唯有黎华一惯沉默。待到话别高、莫夫妇,他将房子的钥匙交给Kevin,说道:“你先回去等吧,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可是……”
“别可是了,也许若绮还在附近,找不到的话我会自己回去。”讲完不由分说地将门关上。
跑车扬长离去,黎华站在原处仰望天际,坏天气,星月无痕,唯有细雨翩然来至。他不知该去何处寻她,只是下意识里存了一个飘飘忽忽的念头:没等到他来将她寻到,若绮是万万不肯离开的。他的傻丫头。
“真扫兴,这一晚的点儿又白蹲了。以为能爆料天王天后陌路恋曲,谁知竟只拍到方若绮一个人喝一晚上的凉水。”
传来的这个声音黎华稍有印象,是《星娱乐》的金牌娱记,号称“八卦王”。他悄然转过树篱躲下,觉得世道有些讽刺:这听壁角的与被听的,怎么竟对调了角色?
“可不是,这小妮子,”另一个接道,“《末日战士》演不下去,现实生活中反侦察的本事倒是不小,明明跟她进了后巷,也不知怎么跑得那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两人骂骂咧咧着离开,黎华方才转出身来,急急地走向后巷。才到巷口,一股冷饭残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他失了心魂一般机械地向前走去。转过硕大的垃圾箱,那千回百度的人,岂不是正在这里?
雨已由迷蒙化作瓢泼,淋湿的衣服紧贴着伶仃的身体,方若绮却似乎浑然未觉,倚着墙角睡着了,瑟缩着像是一只遭人遗弃的小猫,洗尽铅华的脸孔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犹如正沉浸在一场美梦。
黎华将搭在胳臂的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衣襟之外。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咸咸地流向唇角。父亲的葬礼他不落泪、母亲的婚礼他不落泪,自医院醒来那个噩梦般的早晨他不落泪,他曾以为他根本是不会哭的。这一刻,他不再确定。
Casablanca,那么多人称颂它的浪漫,她与他曾两次纠葛于此,每一次都不是理想中欲谱的甜蜜恋曲。那部经典的爱情电影之所以成为经典,许是在于它将离别在众人眼中写成浪漫?使人忘记了,疏忽了,亦或是不再在乎了:Casablanca,本是伤心之地;而爱情,本是萌生于眼泪的花朵。
黎华扔下手杖,将方若绮揽入怀中,打横抱起,向前踏出一步,由于没有辅助加之负重,右腿蓦地疼到脱力,跌跪在地上。颤抖的手轻轻抚上被他护在胸前的女子的睡颜,竟是悲极反笑:“若绮,你说要我拿你怎么办?我甚至抱不动你。”
方若绮觉得快乐极了,她记不起多久以来未曾如此快乐。眼前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温暖而明亮,彩虹交叠,花香满地,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之上,软绵绵的,教她时刻悬心坠落。然而,不要紧,云的彼端,教她魂牵梦绕的那人正露出和煦的微笑,向她敞开怀抱,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许诺着永远不会离开她。
蓦然,她的脸庞仿佛觉察到一个湿冷打颤的碰触,耳边也回响起熟悉的声音,喃喃地问她,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心酸的感觉顷刻泛滥。教她忍不住想要安慰。
然而,她已经很累很累。
她不想醒来。
p.s.感谢明相随、一公升的星光、lydia以及milani的支持与关注,抱抱~
不用谢!真的很喜欢这篇文!一定会顶到底的!上次还以为是黎华发的短信呢!小失望! 话说今天好像是星期五呢.莫非国庆连载也放假嘛'~' 同意上楼的话,这星期没更新了!!!千万别从此是坑!!! 不好意思,刚刚回来,今天晚了一点,多更一些当补偿好不好? 期待更新呢XD
多更新一些,权当补偿补偿~~~~~
32)爱你就像爱生病(上)
你可努力加餐、应时添衣;只是,生病与否,并非时时是人力可防;一如,你可锁心设防、避他不见,只是,爱一个人抑或不爱,又岂是由你决定?王瑞恩自桃园机场走出下机通道,出于惯性四下扫视;转而又作无奈地叹息:健忘啊健忘,要多少次才能记得,她已为人妻,断断不会再来为你接机?
倒是全球影业的一行董事连带记者,热火朝天促拥上来,又是为国争光,又是为公司扬名,好一通谬赞,真心假意,不得而知。王瑞恩自随身提箱中抽出一尊金太空针奖杯,身为华人问鼎国际影展的新晋导演奖实属不易,那是三四年前他做梦都想取到的荣誉。王瑞恩将奖杯随手递给总经理施耐乔。现在还捧着它做什么?他既不想凭它挫败外公,也不能因它与若绮一同庆祝。来得已经太迟。
原来,曾经不顾一切、为之拼搏的,一旦到手,不过尔耳。反之,曾经习以为常、想成当然的,失去之后,方知弥足珍贵。比如近在咫尺的言笑晏晏。
“王导。”
听到呼唤,王瑞恩应声回头,星娱乐的头版随之生成:金牌导演王瑞恩,获国际大奖凯旋。照片上的男人,眉目紧锁,满面严肃。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忧郁的文艺气息。寻常人家茶余饭后不过道一声,真真是凭文艺片驰骋影坛。殊不知,这人是拍了文艺片才以忧郁著称,抑或先忧郁了才偏爱起文艺片,实在无从考证。
刚刚到家,王瑞恩便给方若绮拨一通电话。这是他的习惯:每每自外地公干回来,总要向方若绮报个平安。
这个习惯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他在拍《月光宝盒》,方若绮第一次做他的女主角;他刚刚转战幕后,她也尚且默默无闻。两人都不得志但现在想来似乎每一天又都比现在开心:黎华对于方若绮而言,还不过是海报上方能得一见的前辈巨星;而他,却是她愿意依赖、一心敬仰的王大哥。
一次休息时闲聊,他提到经常要飞去外地采景,她便唏嘘说他的亲人与爱人因为常常要分别,一定很辛苦。他随口答道应该不会吧,他没什么亲人,也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回来连个报平安的人都没有呢。她便说道,以后可以向她报平安啊。望着她似水温柔的娟好笑颜,他不禁为之动容,他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爱上那个名叫方若绮的女子,但他确定自己是从那一刻开始死心塌地地爱她。
后来,醒着梦着之间,他总在不住回想,当初若绮说出那句话,是真得无心,抑或是女孩子带点小心机的婉转暗示?但是彼刻的他一心只想出人头地胜过外公,于是应承下来却装糊涂装着不解其深意。他以为实现了目标之后,还有的是机会专心去爱她。可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黎华。是他亲手安排她与黎华出演情侣,是他亲自将二人带到浪漫花都。他怎么就想不到她会同黎华互生情愫?她本是那么可爱又那么多情的女孩子。他后悔当时没有趁机表白心迹,她一定是为他的表现伤心了;他后悔曾在她面前说过欣赏黎华又连连美言,她一向是相信他的判断的;他也后悔在谈及婚恋时对她说过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在黎华同他之间抉择时,一定也将那句混账话计算进去了。
然而,后悔又有什么用?这世上倘使真有后悔药,他的父母、外公、周边的任何人会不会先于他去买?这样一来,或许他根本不会有机会在河边同她邂逅了。
到达音响过一声、两声,没人应答。王瑞恩开始心虚,上一次同若绮的见面,收场并不愉快,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三声、四声,他愈发地焦躁,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蠢话?说什么对她“太失望了”,他根本不想对她严厉,只是为她痛心:那被她随手丢弃的,是多么难得、人人抢破头的国际影坛敲门砖?第五声,他已经什么都不同黎华去争,反正在若绮面前无论怎样都还是争他不过;他已经退求其次,只想亲手助她事业进取,看她成功幸福,那黎某人为何连这一点都不成全?第六声,可是他又怎能责怪若绮,他爱她本是因为她于现今社会难得地注重家庭、以夫为重,只不过被她这样倾心对待的人不是他罢了。第七声,对方接起电话,声音干涩而疲惫,他却听得出这是他此刻抑或任意一刻,最最不愿听到的一个声音。黎华。
“瑞恩,……”
未待对方将话说完,王瑞恩便生硬地将其打断:“麻烦你叫若绮听电话。”
“她……”
“麻烦你叫她听电话。”
“这恐怕真得有点麻烦。”
“为什么?”王瑞恩不耐烦地问。
“如果您早一点让我把话说完,就会知道,若绮生病了,现在回生医院。1103病室。”
王瑞恩放下电话,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甚至来不及去讨厌黎华言语中的促狭:若绮病了,他居然还有心思冷嘲热讽,他究竟是爱若绮不爱?其实,会这样想,还是来得及讨厌的吧。
王瑞恩来到回生医院时正值下午,不算宽敞的单人病室,间或不乏熟识的不熟识的前来探看,人数之众令人为之一叹,还不算被拦在门外的记者。其实方若绮生得不过是伤风发热,见诸报端便成了新闻。毕竟是自成名以来正负面消息兼有,却从没因健康原因上报的“拼命三娘”的“处女入院秀”,自然会轰动。关古威同高莫夫妇守在床前,倒是黎华坐在套间外室的沙发,好像这里一切的纷扰与他无尤。他身上的衣服皱了、胡茬泛青、头发也有些凌乱,不同于往日衣冠翘楚。但是坐得很端正,脸上没有表情。看他这般镇定自若,王瑞恩不由来气:他甚至不愿在人前装出几分对若绮上心。
王瑞恩走到床前,在西雅图的整个期间他都心不在焉,总在设想再见若绮时她会怎样,是依然在生气抑或已然开释,是会向他道歉还是等他道歉,独独没想会是这般。短短一周多的时间,她变得那么憔悴,吊着点滴的手背骨节嶙峋,满面病容,即便沉沉睡着也不见安详,仿佛谁将绛珠草种到了她的双目,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像要凝出泪来。这还是他在河边捡到那个哼着歌谣、自在怡然的天使吗?
他蓦地觉得委屈:他退让是为了她幸福;可是他退让之后,她居然过得如此不堪。他觉得自己的成全被枉费了。如果黎华不能令到若绮幸福,只能给她孤苦,他又凭什么还要退让?
日子隔得久了,记忆会顺着讨好的方向变一些小戏法。我们的王导似乎混淆了:他哪里是不曾相争,他是技不如人败于下风罢了。至于成全,也不过是别无他法而已。这当然是题外话。
书归正传,王瑞恩三步两步来至外厅,站在黎华面前,满目凛冽地俯视着他。黎华并不抬头,微微靠着扶手,以手托腮。良久才说一句:“若绮等了我一夜,淋了一夜的雨。她是因我才会生病。”
王瑞恩登时火气上涌:“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是炫耀,还是忏悔?
“没什么,”黎华抬头,露出他很迷人但看在王瑞恩眼中很欠扁的“著名笑容”,“只是觉得你会想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要怎样教训我?”
王瑞恩坐到他一旁,反而冷静下来,冷声说道:“你想要我打你?”
“你不想打我吗?”
“当然很想。”
“那么,请便。”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不过,这次要教你失望了。我不会动手。”
黎华诧异:“为什么?”
王瑞恩沉声冷笑:“挨打会让你歉疚少一些,好过一些,不是吗?你害若绮这么痛苦,我为什么要让你好过?”不曾说出的潜台词是:教训你虽然能得一时之快,若绮醒来却难免再添嫌隙。既然决定不再退让,我断断不会促成这双输局面。
黎华的笑意退去,不再说话,脸色惨白到甚至胜过病中的方若绮。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坐着,一团玫粉色风风火火冲了进来。那是一名美妇,穿一身色彩亮丽的套裙,微卷的头发挽在脑后,进得房内便声势夸张地跑到方若绮床前:“绮绮,绮绮,不是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嘛,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有什么事又都不讲,害妈妈还要看新闻才知道你生病。”说着说着眼泪都要从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中掉出来,惊得一旁的莫筱筠赶忙劝道:“阿姨,您别急,若绮只是伤风,没什么大碍,因为太累了才会昏睡不醒。”
陈祈心,方若绮之母,虽然年届五旬,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五官同方若绮生得有七八分像,若是年轻的时候姿色甚至会更胜一筹也不一定。因为平素多随方父在国外,满屋子的人除开莫筱筠,对于她俱是闻名不曾见面。
却说陈祈心,哭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还泫然欲泣,下一秒便笑语如常。那方若绮所谓的表演天赋,大抵是自母系遗传。听说方若绮无碍,陈祈心的兴趣转移向陪在一边的关古威。可怜那关古威,不明所以便被满是热情地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啧啧称赞,最后问道:“你就是那个报道中我们家绮绮的男朋友吧?”关古威赔笑赔到狂抓头发不知怎么回答。一旁高明权似乎要说些什么,不知怎地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王瑞恩看着这一场闹剧忽然心情大好,要说没有百分之一的希冀被方母误会的人是自己而非关古威是假,但此刻,比起为自己扼腕叹惋,更多的是对黎华幸灾乐祸:管你是不是正牌夫婿,一样得不到权威认证。不知怎地,在内心中,王瑞恩宁愿深得方母欢心的是关古威,也不愿是黎华。心情好到忘记思量,为何黎华不去澄清误会。
王、黎各个坐着,直坐到关古威去赶通告,高莫夫妇送方母回宾馆。途径二人,方母看到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表情严肃,好比秦琼尉迟,不知是吓到抑或直将二人充抵保镖,故此没作言语。
转眼就到八点,探访时间结束。黎华被院长欧凯文传去,王瑞恩也只得告辞。离开时有一丝玄疑,不过是伤风感冒,至于惊动院长吗?后来又想如今处处经济搞活,大概医疗界也十分重视明星效应,便不十分上心。
次日清晨,王瑞恩起得很早,他想赶在七点探访时间开始之前第一个陪到方若绮身边,赶在黎华之前。他的神色被兴奋掩盖得丝毫不见旅途劳顿带来的疲惫,他为自己一夜的前思后想而兴奋,他想自己有办法使若绮的事业重现生机;只要她给他一个机会,他也可以将她的感情带离泥沼。
途径客厅,黎湘离正在看电影。老人家向来起得早,倒是看到王瑞恩一阵吃惊:“你不需要调时差吗?”
“若绮病了,我想去医院探她。”王瑞恩俱实相告。
“瑞恩啊,你要学着让自己停一停。”老人家自病后益发清明,尽管对于方若绮也是极喜欢的,又怎会不晓得她来家里玩的次数一日少似一日是自有玄机。再者演艺界之中,事事雾里看花,又事事都不能全然藏成秘密。他又怎会不知那姑娘同黎华走得极近,关系不比一般。一个是亲孙骨肉,一个是得意门生,他什么都不好说,只是不忍心再看着瑞恩拿虚妄的祈愿来蒙骗自己,折磨自己。黎湘离叹一口气:“你太争强好胜了。其实冷静下来,将执念抛开,你会发现自己一心追逐的,未必是真心想要的。”
王瑞恩假意答应着,心下却不以为意。外公的话外之音,是说他对若绮的爱,不过是一息执念吗?就算此言不假,能够轻易抛开的,还算执念吗?能够轻言不爱的,还算是爱吗?爱情本身就像是一场大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怎么是说摆脱就能摆脱的呢?
走在回生医院的走廊,还没进入病室,便隔着墙听到方若绮嘤嘤的细语:“我是你的睡美人吗?”
王瑞恩一阵欣喜,赶忙快走两步到了门口,却见女子双眼含着笑意,极温柔地注视着伏在床边的男子,一只手埋在酒红色的发丝之中。
那话,显然不是同他在讲。
欣喜顿时换做了惆怅,为什么他总是迟了一步?
32)爱你就像爱生病(中)
自前一夜找到方若绮,黎华一直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麻木地打电话叫Kevin回来Casablanca的后巷,麻木地看他将方若绮抱进车子送进医院,麻木地看医护人员在她身边一通忙碌,麻木地看故交熟识们关切或故作关切地来来往往。多数时候,他麻木地坐在病室外间的沙发,任谁劝都劝不回,也任谁催都不肯靠近熟睡在病床上的方若绮一步。方若绮的身体向来不错,之前黎华从未遇过她生病。他希望永远未曾遇到、不会遇到。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代替她躺在病床。这同善良与否不相关联,也不仅仅因为爱。
不知是由于遗传因素或是其他原因,黎华幼时患有轻微的心率不齐。医生说只要注意调养,不要过疲,这种症状挨过20岁之后会渐渐消失。所以即使偶尔在熟睡时觉察到心跳漏拍惊得醒来,他也不曾上心。倒是半梦半醒间,常常能看到父亲,愁眉不展地守在他身边。那时他不懂,连医生都说不需担心,父亲为何杞人忧天?
直到那一日,他同梁佩在手术室外等了六个多小时,等来了摇头和叹气之后,程式化的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梁佩跌坐回长椅,嘤嘤地哭泣。黎华没有哭。是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同今时的麻木。像是被挡在电影屏幕之外,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同他无关。然而,一切怎会同他无关?电影终会散场,之后人们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一切如常。他的生活却要永远地改变了。可是,明明是他的生活,为何他什么都不能做?为何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为何他不能将父亲挽回?无力,甚至比伤感更加无可逃遁、令人绝望。
黎华是在父亲离开的时候,终于懂得了父亲,懂得他为何夜夜不展愁眉:原来,对于在乎的人,真得会宁可自己去代他生病受罪。这同善不善良并不相关,也不仅仅因为爱。黎华遗传自父亲的太多,他们真得很像,他们都是贪心的人,贪心到恐惧对于局面无力掌控,贪心到恐惧失去。
他自那时起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在乎谁;如果根本不曾拥有,焉会失去?
只是,上天怎会让谁轻易顺心遂愿?要不要为谁挂心,怎么是他能控制得了?一如,他以为自己千方百计地在为若绮设想,到头来反而害她生病,他甚至不能仅凭己力将她送来医院。太多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黎华远远凝视着病床上的女子安静的睡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印象里都是她在对他笑、同他闹,开心地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其实,他明白,许多时候她的开心是故作出来给他看。她总是很有办哄他;不像他,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抑或不要做些什么,才能令她好过一些。方若绮不过躺在三米开外的位置,黎华却觉得隔开时空,渐远渐离,他不知怎样才能去到她身边。
身上透湿的衣服渐渐阴干,以往这种连绵的阴雨天气即便吃了止痛药,依然要挨得很辛苦,此刻却是毫无知觉。当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麻木,黎华开始怀念疼痛。他拜托Kevin帮方若绮的手机买来换用电池,开机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来自“黎华”但并非由他发送的短信,后悔没有看到自己手机上的传讯,后悔没能及时赴约,更后悔为何要对跨越关山之遥飞回他身边的她拒之千里,后悔他只能毫无增益地后悔。然而,他不能不后悔:后悔令他难过,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理当难过。
“王大哥”三个字在手机屏幕上闪了许久,黎华才反应过来,对于方若绮,这三个字意味着“待她极好、值得她尊敬”,意味着王瑞恩。对于王瑞恩,黎华一直理不清自己的感觉。有时他像是知己,他们的审美与见解总是如出一辙,关于电影、关于工作,甚至关于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不谋而合;有时打心底讨厌听到他的名字,他凭什么总是不肯放弃纠缠若绮?有时又会即便站在自己的角度都觉得王瑞恩是更加适合若绮偕老的人选,不是没想过退出成全他,甚至恨不能成为他。
黎华按下应答键:“瑞恩,……”
话没说完,王瑞恩便打断:“麻烦你叫若绮听电话。”
“她……”
“麻烦你叫她听电话。”
“这恐怕真得有点麻烦。”
“为什么?”
“如果您早一点让我把话说完,就会知道,若绮生病了,现在回生医院。1103病室。”
听到自己的声音,对方的烦躁是在预期之中。王瑞恩大概介怀为何他会应答若绮的电话,以为他会阻挠他与若绮通话。其实这次黎华一点也不想寻他麻烦、同他抬杠,只是单纯地想快一点将若绮的情况转达,只是单纯地想要快一点通知王瑞恩前来探看。既然若绮认为他待她极好,值得尊敬,王瑞恩一定有办法来帮帮若绮。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方若绮快一点好起来。
下午时分,王瑞恩行色匆匆地冲将进来,草草地向众人问好,又送黎华一记极具威慑力的怒视。黎华觉得,这样很好:来往的熟识大抵觉得他已经很难过,不忍向他兴师问罪。其实,他的难过还远远不够,不够赎罪。
王瑞恩在方若绮的病榻之前流连片刻,便带着肃杀之气来到外室,站在黎华面前,满目凛冽,怒目相向,像是想用目光将他剥离。黎华并不抬头,微微靠着扶手,以手托腮。良久才说一句:“若绮等了我一夜,淋了一夜的雨。她是因我才会生病。”既然面对审判,他便招供吧。
“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黎华抬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知道王瑞恩最恨是他的假笑,他故意使自己看起来很欠扁,因为他真得欠扁,既然王导有心主持正义,何不顺水推舟由得他来?“只是觉得你会想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要怎样教训我?”
王瑞恩在黎华身边坐下,冷声质问:“你想要我打你?”
“你不想打我吗?”
“当然很想。”
“那么,请便。”
“不过,这次要教你失望了。我不会动手。”
黎华诧异:“为什么?”
王瑞恩沉声冷笑:“挨打会让你歉疚少一些,好过一些,不是吗?你害若绮这么痛苦,我为什么要让你好过?”
黎华虽不分辩,心下惨然。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一番王瑞恩显然是会错了意,黎华怎么会想要歉疚少一些、好过多一些?他是嫌自己不够歉疚、不够难过。相对于他施予方若绮的煎熬,还远远不够。
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坐着,一团玫粉色风风火火冲了进来。那是一名美妇,穿一身色彩亮丽的套裙,微卷的头发挽在脑后,进得房内便声势夸张地跑到方若绮床前:“绮绮,绮绮,不是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嘛,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有什么事又都不讲,害妈妈还要看新闻才知道你生病。”来者是方若绮的母亲,陈祈心。黎华是认识的,有几次方若绮曾拿着全家福指给他看,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问他什么时候要见家长。他看着陈祈心前后情绪反差极大地动静,看着她得知若绮并无大碍后将关古威抓到面前当做未来女婿审视,忽然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真得陪若绮去见家长。现在,要他怎么上前自我引荐?
您好,伯母,我就是那个害得您家女儿淋透了雨、伤透了心、生一场大病,还废物到不能将她抱来医院的混账?
好不易挨到八点,探访时间结束。一众好友以及陈祈心、王瑞恩各自散去。欧凯文忽然到门前传他去办公室,黎华有点惊讶,但也随了他去。进门不坐便问:“凯文,已经整整一天,若绮为什么还不醒来?”
“我怎么知道,方小姐又不是我的case。只不过是普通伤风发热,用不到我这个心胸外科专家亲自负责吧?”欧凯文并不让坐,径自坐到办公桌一侧,“正常人折腾那么一晚也要好好补一下觉,何况她还发了高烧。就算你中途辍学,老爷子也是花了大笔的银子供你读了好几年医学院。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清楚吧?”
在成为法定兄弟之前,欧、黎二人还算交情不错。当然,那要追溯到黎华八岁、欧凯文四岁之前了。后来,随着欧凯文渐渐长大,黎华早已习惯了这个“弟弟”同他呛声。一直到欧凯文真得大了,对待父母以及周围人的等都恢复了温文,待他依旧不改苛刻。黎华对此也很理解,凡事总要有个出口,只不过,他的怨恨暗暗给了养母继父,凯文的不满统统大张旗鼓地塞给了他。黎华不想口角,只是问道:“你叫我来是为了?”
欧凯文翻看桌上的病例,漫不经心地回答:“已经过了探访时间,赶你赶快回家。”
“哦,心胸外科专家,不负责伤风发热,却要亲自负责驱逐家属?”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脸色比起方小姐甚至更差。要不是懒得将来要向佩姨报备,我倒是不在乎你将自己也折腾病了,顺可帮医院创收。”
“这你放心。我同你的佩姨,一年联系不过寥寥。只要不发讣告,大概连累不到你。”黎华笑道,“没别的事我就不耽误你工作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回生医院并不禁止家属陪床,对吧?”
“喂……”欧凯文看着眼前的背影缓慢但执拗的步伐,阻拦的手垂了下来。
黎华回到1103病室门口,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只要推开门,就会看到方若绮已经醒来,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笑着等他,告诉他,不管他做错什么,她都原谅他。可是,当他真得推开门,想象中的一幕并没发生。她还是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黎华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不配那么奢望。
他扯一把方凳,坐在方若绮床前,拉起她的左手,贴在脸颊。她的手很漂亮,指甲没有留长,修剪得圆润而整齐,手掌小巧,手指纤细,无名指尤甚。这样的女孩子不会轻易被人套牢。黎华也并不想将她套牢,挑选婚戒都特意为她选大一号。要她穿成链子戴在脖颈,还哄她说,贴着胸口才离心最近。其实他是不想她被情爱牵了自由,他想她能够展翅高飞,飞到他已不能陪她飞到的高度。就像戒指上,那枚口中衔了钻石,振翅欲飞的天堂鸟。
黎华站起身来,将灯灭了。又坐回方若绮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坐到东方隐隐现了天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在方若绮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笑道:“早安,若绮丫头,补觉也该补够了吧?煽情不能太拖沓,再这么下去,耗干了观众的耐心,收视率迟早下降。”
方若绮的眉头似乎蹙了一蹙,像是将要醒来。但是转瞬没了形迹,短到黎华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幻觉。映着晨曦,依旧安睡的女子显得很美,下颌尖尖,脸色已然没了前一夜的苍白,双唇异常粉嫩,几近欲滴。以前,黎华一直对于“西子捧心”之说不屑一顾,觉得那是一种病态的审美。此刻却不得不承认,病中的方若绮自有一番别样的惊艳,艳若秋叶,令人心碎。无力再一次来袭,黎华多么希望这一切真得只是一场戏。他爱极了做戏,只要照着设定的台词去说,动作去做,事情必定会朝着了然于胸的情势发展。当初他是在实习的第一年弃医从影。因为他渐渐发现,即便医学上尽心尽力、每一步都做对,仍然常常会败给死神。与其说他是为了忤逆继父,不如说更大的成分上,他是想逃开无法扭转局面的无力感。
黎华将方若绮的手指把玩在手心,像在自言自语,絮絮地说着:“若绮,你知道吗?其实在拍摄《纽约客》之前,我已经见过你。李导演拿你在创意拍摄的广告给我看。当时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就想,这么单调的工作也能做得这么认真怡然,这个女孩子将来一定不简单。”
“若绮,你知道吗?我有多自私。明知我不应牵绊你,还是舍不得放开,你看,我的耳钉还是舍不得摘下。舍不得放开,还要故作放你自由的姿态,将责任都推到你身上。”
“若绮,对不起我抱不起你来医院,对不起我没能及时赶到Casablanca,对不起我没有看到手机上的简讯,对不起我要Kevin关机,对不起我固执着不肯回去取回外套手机,对不起我将它们丢到了明权家。对不起你那么远回来台湾,我却要避你不见,对不起我不想一个小孩牵扯进我们之间,对不起我没有公布婚讯,对不起我没有陪你去见家长,……对不起我不该分心驾驶,不该出车祸……对不起我总是要你伤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说了多久,所有的言辞都化作对不起。
被黎华握着的手忽然挣脱,悄然埋入他的发丝。黎华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倩兮美目,水波微漾,有淡淡的笑意,和淡淡的怨。樱唇轻启,缓缓问道:“我是你的睡美人吗?”
黎华一时恍然,不知如何作答。
若绮丫头,你自然是我的睡美人。只不过,我大概不是为你解咒的王子,而是对你施蛊的巫师。
32)爱你就像爱生病(中)
自前一夜找到方若绮,黎华一直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麻木地打电话叫Kevin回来Casablanca的后巷,麻木地看他将方若绮抱进车子送进医院,麻木地看医护人员在她身边一通忙碌,麻木地看故交熟识们关切或故作关切地来来往往。多数时候,他麻木地坐在病室外间的沙发,任谁劝都劝不回,也任谁催都不肯靠近熟睡在病床上的方若绮一步。方若绮的身体向来不错,之前黎华从未遇过她生病。他希望永远未曾遇到、不会遇到。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代替她躺在病床。这同善良与否不相关联,也不仅仅因为爱。
不知是由于遗传因素或是其他原因,黎华幼时患有轻微的心率不齐。医生说只要注意调养,不要过疲,这种症状挨过20岁之后会渐渐消失。所以即使偶尔在熟睡时觉察到心跳漏拍惊得醒来,他也不曾上心。倒是半梦半醒间,常常能看到父亲,愁眉不展地守在他身边。那时他不懂,连医生都说不需担心,父亲为何杞人忧天?
直到那一日,他同梁佩在手术室外等了六个多小时,等来了摇头和叹气之后,程式化的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梁佩跌坐回长椅,嘤嘤地哭泣。黎华没有哭。是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同今时的麻木。像是被挡在电影屏幕之外,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同他无关。然而,一切怎会同他无关?电影终会散场,之后人们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一切如常。他的生活却要永远地改变了。可是,明明是他的生活,为何他什么都不能做?为何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为何他不能将父亲挽回?无力,甚至比伤感更加无可逃遁、令人绝望。
黎华是在父亲离开的时候,终于懂得了父亲,懂得他为何夜夜不展愁眉:原来,对于在乎的人,真得会宁可自己去代他生病受罪。这同善不善良并不相关,也不仅仅因为爱。黎华遗传自父亲的太多,他们真得很像,他们都是贪心的人,贪心到恐惧对于局面无力掌控,贪心到恐惧失去。
他自那时起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在乎谁;如果根本不曾拥有,焉会失去?
只是,上天怎会让谁轻易顺心遂愿?要不要为谁挂心,怎么是他能控制得了?一如,他以为自己千方百计地在为若绮设想,到头来反而害她生病,他甚至不能仅凭己力将她送来医院。太多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黎华远远凝视着病床上的女子安静的睡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印象里都是她在对他笑、同他闹,开心地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其实,他明白,许多时候% bianca 好好啊 一下子更新这么多,真希望以后每次都这样!
他们两这次真的和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