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谢您的建议,其次,我在想,“自私”是怎样一个概念呢?
太过爱一个人并不与自私相左的,一再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爱那个人,而不管是不是她想要的,这也是一种自私吧,您觉得呢?
39)走失的彩虹(上)
据说,某位文人一日自省其身,感叹倘无凡事(工作社交、衣食住行皆为凡事)、俗人(知己同僚、父母妻子皆为俗人)所累,一生必然励精图治、成就非凡,于是挥笔题曰:吾爱寂寞,宁静如夜,甜蜜如糖,甘醇如酒。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对于方若绮来讲,寂寞的魅力全不作数:多数情况下,她怕黑、不喜甜食、酣饮也限于浅淡酒量。她又不善孤芳自赏之道,哪怕穿件漂亮衣服,缺乏某人喝彩,快乐都减半。简言之,她是不敢不愿也不堪同寂寞为伴的。然而,寂寞是不速之客,愈是不请愈是自来。方若绮阖起手机,她快要生强迫症,每逢换场间隙,总要将那个熟悉的号码再拨一次。虽然,每每她所能听到最接近亲切的声音,不外是刚刚拨完国际长途接入号码之后响起的普通话提示音。
方若绮不知道,黎华为何突然恢复繁忙到电话接近永恒关机,一如两年前的状态;她也不知道,临行前信誓旦旦要她等待的区区三天,为何目送过十多次的天光降临、再度消逝,还是盼不尽。
“方小姐,导演叫你过去开工呢。”身任场记的小女孩凑过来。一条马尾,说话时面庞上窃窃的表情,无一不彰示青涩,大概初出校园刚刚工作吧。对她一笑,答声谢谢,她便受宠若惊,开心回头复命去了。方若绮看她离去时轻松蹦跳的背影,一时看得出神。曾几何时,她的快乐也是那样轻而易举?
时至如今,她已只能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不远处的布景走去;不愿意识到不情不愿,可是足下沉重的步履能瞒得过谁?
站在与王瑞恩相去五六步的对面,褪去紧紧裹在身上的薄呢大衣,只剩一件内衬钢骨支架的鹅黄色缎面伞裙。方若绮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裙身线条简约的吊带式样,理应很好地突出了锁骨的线条。但是如果镜头取景取在足够接近的位置,就会转而突出锁骨上一列鸡皮疙瘩起伏的线条。
六月初的巴黎尚未完全回暖,又已入夜,加之为营造迷蒙的氛围,租来的消防车已经方圆一英里以内喷得透湿,寒冷自不消说。想到一声开拍之后,冷雨还要倾盆淋头,方若绮几乎听到骨头冻到咯吱作响。
“若绮,不要缩成一团,胸挺起来。”王瑞恩在对面皱着眉说道。
如果不冷,怎么会缩成一团?演员会冷,同样的环境下,角色难道不会?想来艺术效果,于戏里不过脱离现实,于戏外无非强人所难。然而,方若绮并不分辩,只是用力点点头,努力舒张姿势。心里甚至未觉丝毫委屈。工作起来的王瑞恩,说是六亲不认也不为过。与之合作多多的方若绮也已习惯不再感到委屈。反正委屈也没用。
委屈是种势力的情绪。彷佛知道只有某些特定的人会因之心软,于是也只对特定的人才肯现身。
思念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来至,方若绮摹地想起黎华,平日那么自持稳重,永恒镇定的一个人,偏偏最见不得她哭,她一哭他便话多但无伦次、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平日思维定势中的逻辑森严的归因寻索全靠边站,什么错误都一径往身上揽,什么要求都一径满足。她本不是一个极端爱哭的小女人,自几年前在郝有乾的耶诞晚宴逆转局面发现这个秘密,却愈发像是嫁给了眼泪。细细想来,自己十足欺软怕硬、势利小人一个。
这样想着,方若绮暂且忘记了冷,以及稍后注定更冷的厄运,居然笑了出来。亏她笑得出来。
“若绮,用心体会角色,不要走神。”王瑞恩又皱眉。说“又”似乎并不恰当,对他来讲,工作的状态,就是自动跳转到永远皱眉。方若绮真担心他的眉间形成竖纹再也展不开去。好在王瑞恩剑眉星目,长相素来凌厉,皱起眉来倒也相称,不怒自威,适合导演身份。若是黎华,不皱还好,皱起眉来反而觉得年龄减小,像是小孩子闹别扭,教人忍不住想要去哄。
当然,这也无非是方若绮的一家之见,不免偏颇。
“若绮,叫你不要走神!”
王瑞恩真得动气,方若绮赶忙赔不是。偷偷也将自己骂了一遍,那人连电话都不肯接,自己还时刻将他由内至外念个遍,犯贱犯贱真犯贱。
方若绮勉力使自己平静,在心中默背台本以酝酿情绪。
修订后的电影情节大致是,蒂朵在婚前留书给未婚夫程烨一封,逃往巴黎寻觅一直念念不忘的季雨铭。在公园巧遇同季雨铭形神俱似的法籍华裔男孩Loulou。随着一段似是而非的雾水情缘展开,蒂朵渐渐发现,一如自己,Loulou投射在她身上的同样是因别人燃起的未果的感情。另一方面,程烨也追至巴黎……
这一场要拍摄的是,蒂朵同Loulou在晚宴遇到令Loulou难以忘怀的旧情人Anne-marie,备受冷落的蒂朵中途告辞,雨水当头却因怕尴尬不敢回去取回丢下的大衣,只得瑟缩着加快脚步。独自一人走在空当街头的女孩愈走神色愈悲哀,摹地停住脚步,镜头切换后,对面原来是程烨等在租来的廉价公寓门前。两人相视默默无言,许久之后,程烨掐熄手中的烟,向着蒂朵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子将她抱在怀中。被抱在怀中的蒂朵,由惊讶化作由衷微笑。
整个场景,乃至整部电影,台词寥寥,期间纷繁百转的情愫全靠肢体与表情表现,无疑是加大了影片的文艺味道,同时也加大了对演员演技的考验。
灯光摄影都已到位,镁光灯仿造的白色月光投射在方若绮身上,照得她极不自在。谁教这一晚本无月亮呢?她甩掉旁的思绪,一板一眼地完成走位,一板一眼地完成对望、一板一眼地由惊转笑。
一场完毕之后,王瑞恩站到监视器后回顾镜头,愈看表情愈严峻,末尾只说两个字:“重拍。”
全部在场人员顿时怨声载道。这一场戏,已经不知拍了多少次。这一条既非今天的第一条,今天也非第一天拍。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周围无数求救的目光绕方若绮为心形成一个圆,方若绮只得硬着头皮凑到王瑞恩跟前,轻声说道:“王大哥,已经这么晚,再拖下去工作效率未必会高,大伙都累了,不如先收工,明天再接着拍。”
“大伙不能收工要怪谁?”王瑞恩依旧直直地对着监视器,定格在一个镜头。画面上,“程烨”同“蒂朵”正拥抱,王瑞恩指着“蒂朵”的脸孔,转向方若绮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这叫微笑吗,眼睛里丝毫看不出笑意,说你是闪到下巴,反而形象一些。”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最后两字彷佛从牙缝中磨出:“重拍!”
全场忽然响起假咳、清嗓子的声音无数。那是工作人员见状,纷纷在装作看不到。即便是方若绮都吃瘪,谁还敢造次?只得明哲保身,各自装着去忙各自的事,都怕成为导演或者女主演其中任何一个的出气筒。
且说方若绮只顾僵在原地,一时并未想起抓一个出气筒的大计。几位造型师蜂拥而至,一人手持一把吹风机想帮她尽快吹干。许是噪音太大,方若绮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一片,倒是丝毫不觉恼羞成怒。
然而,不觉恼羞成怒似乎又说不过去。倘使换一个人,换哪一人诸位看官想必心中有数,莫说是当着数十成百的观众,哪怕只在两人私下,以百分之十的气势凶她一凶,她也会满心委屈、那愈来愈方便的眼泪会坠下来更不消说。可是凶她的既非那人,觉得委屈便不合情理,掉眼泪则更属荒唐。于是,她只是愣怔,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王大哥也是为了出好戏,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
可见,没谁是天生身娇体贵、摸不得碰不得,只有侍宠,才会娇贵。
补妆的间隙,倪娜递来手机,说是黎先生来电。这十多天,两人的联系,全赖黎华每晚十一点左右的例行呼入,方若绮主动找他,尝试多次从未成功。对此黎华只一再推说高明权的舞台剧公演伊始,需要帮忙的地方颇多,对于同方若绮临行前的三天之约也被一拖再拖。方若绮将信将疑,忙归忙,手机用得着长期关机吗?天晓得他是背着她在做什么。
如此想着,加之刚才自王瑞恩处受的指责接触到“黎先生”三字时全数加转成无可派遣的委屈,接过电话来便没好声气。
那一端,黎华彷佛也在竭力压低声音,像是怕谁听到。方若绮更添悬疑,同巴黎时差六小时的台北现在应是凌晨,他会同谁在一起?
黎华开口,不外是问她发生什么、心情为何不好。方若绮话到嘴边改口说没有,胡乱搪塞只说有些累了,刚刚洗澡,正吹头发,马上就睡。那边传来同样压抑的咳嗽声,她便问感冒怎么还不肯好。黎华说最近忙,没她在身边吸烟也过量,好想念她云云。又是一阵嘘寒问暖,然后互道再见收线。
放下电话,方若绮觉得真没意思。例行公事,真是例行公事。那人的想念,全长在嘴上;若是真得想念,为何不肯说话算话前来探她?
她依然盼望他的到来,只是盼望的动机已在潜移默化中转变。十多天过去,一日复一日的失望,想起他的时候,想念渐渐被她不愿承认的怨恨所取代。小场记又来催她上戏,她情绪复杂地抛开手机,脚步依然沉重,每一步都拖着沉沉的问号:
黎华啊黎华,你为何还不肯来。你可知道,我快要撑不下去;你可知道,我快要恨你了?
昼与夜依例机械地交替,方若绮觉得王瑞恩的日子也要过成机械地范例。每天,率一众人等磨在片场平均要十五六个小时,期间平均要因大事小情发十四到十五次脾气,下了戏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工作室不见人影,室内的灯火从来通明。对了,每晚深夜注定要拍那场蒂朵同程烨淋雨相拥的戏码,每晚注定不满意。使得她不得不变着法子诠释一个在她看来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镜头,行将黔驴技穷。每每换到的仍然是王瑞恩阴沉着脸,一声“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珊鲁卓,每一次入夜都如临大敌;又不知有无珊的幸运,,能够熬过一千零一个夜。这一次,王瑞恩是那么难以取悦、那么严厉,即便按照王瑞恩的标准,也未免过于苛刻。方若绮质疑,即便是王瑞恩自己,知道不想要的是什么,是否同样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呢?
然而,质疑他又有什么立场呢?他想要的再明确不过,从开机伊始便对大伙说过,这部影片,是要参展威尼斯的。那么至迟要赶在七月中旬杀青。一月半的时间,即便对于应景的九十分钟娱乐片也嫌仓促,何况是目标国际影节益发应当精益求精的文艺长片?
方若绮最初得知此事,心底疏忽闪过一丝怀疑:这样会不会太强求了一些?不过也只限于疏忽一闪,她的全部精力,牵扯在怀疑另一人;而王瑞恩其人,连带这三个字以任何一种顺序排列组合,都教她由头至尾全盘放心。
是的,质疑王瑞恩又有何立场呢,她方若绮,不也是过着另外一种机械范例式生活?每日随一众人等浑浑噩噩地在片场消磨去十数小时,得闲便浑浑噩噩地消磨在香榭丽舍或者蒙塔涅大道。浑浑噩噩地挨王瑞恩的训,再浑浑噩噩的恨一通黎华。看似忙得没边,实际又空泛的离谱。终日凝眸深处,盼不见那人,也盼不尽这般无聊日子。
黎华呢,是否在没有她的地方,也形成了不需她的机械式范例?方若绮不知道,她只知现在他的生活中,唯一有她容身之处的范例,不外每天固定在深夜十一时左右的电话。每每他总是压低声音小声说话,小声咳嗽,每每总说高明权的巡演使他脱不开身,每每总要将当初的三日之约再推一推。日历一页复一页撕落,眼看撕过了六月的上旬。方若绮心中埋怨那莫筱筠也不管管自家夫婿,每每笑言要向她拿人,笑是假的,言却是真的。但并不真同莫筱筠互通音信,不知是在克制怀疑,还是惧怕克制不住的怀疑成真。
六月过去大半,方若绮统共遇到两桩不能归档在机械范例的奇事。
其一,某天走在街上忽然不自在,只觉身后有人跟踪,一举一动都被关注。这事在国内见怪不怪,在国外便值得多加小心。方若绮将那人一路拖至春天百货,人多之处稍觉心安,猛一回头,视野之内,果不其然有一人行为躲闪、目光慌张。事情至此仍不算奇,奇就奇在那人并非身形标榜、穷凶极恶地坏人象,而是一个二十多岁、十分娇小的东方女人。仔细一瞧,七分裤、娃娃衫、童花头、团团脸,不是朱莉,却是哪个?
那朱莉见行踪暴露、躲藏无法,便也不再躲藏。只定定地站在丈外的距离,一动不动看着方若绮。方若绮念及虽非密友,亦是故知,他乡遇故知本是乐事一桩,便迎上前去,不问前事只打招呼。愈走近了,愈是发现,对方脸上挂的表情全无欢迎,满是质问与责难,倒像黑白颠倒,她才是被跟踪的那一个。不管她是否被跟踪的那一个,她始终是动了气的那一个,方若绮的气势自动软去一节,可是朝向朱莉的路已走了一半,总无掉头离开的道理,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往无前,有话要说,没话找话搜肠刮肚也要说。
开头不外是说好巧,怎么在这里遇到。朱莉说是来出通告,具体什么工作却又说不出所以然。一时冷场,方若绮愣怔一秒,转而低头赞道:“好可爱的鞋。”
说话时朱莉穿一双圆头饰亮片米字旗的芭蕾鞋,方若绮偏好高跟,平底鞋本非她心头所好。随口说出这么一句,无非是救场如救火。女人家相处若要关系升温,不外是相约逛街;如遇冷场,便盛情称赞对方的提包衣服鞋帽加以缓和,虽是下下之策,却是几乎万事万灵。
可惜,朱莉似乎成为那万分之一的不灵。好不买账,依然头顶黑云如盖。似乎也是隐忍至极,踌躇良久,开口并非发难,却是恳求:“方若绮,若绮姐,方大天后,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若是爱王导演,便一心一意好好爱他;若不爱他,就请放过他。你看他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
一个长句不换气地说出,后一半已拖了哭腔,说完更是双手掩面转头跑开。周围往来路人虽说语言不通,却也被这一景引得侧目。方若绮一通尴尬,转头间,那朱莉已是不见人影。只剩她自己良久不能释怀。
她将王瑞恩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呢?方若绮并不傻,当然知晓所谓王大哥的意指一向不拘于做她的王大哥;但她同时自诩问心无愧,并未成心给他虚假希望,真是一心期盼他只做她的大哥。由此,王瑞恩的一厢执念并不怪她,不是吗?
扪心自问,谁会轻易责怪自己呢?不到万不得已,错都不在自己。其实,不亏不欠的方向,从方若绮奢望王瑞恩甘心成为她的大哥,便已偏离了。她太贪心,贪心到看不清王瑞恩的贪心,看不到希望是看不到希望,绝望是绝望,一线之间,模棱不清,谁会甘心选择后者?方若绮对其放任自流,一味等待王瑞恩自动绝望,已经注定她对他的亏欠。
她方若绮,不也正被黎华折磨得心神俱失、脱骨脱形。不知会不会有人像朱莉为王瑞恩一样,为她鸣一声不平?其实她知道有,那一人名叫王瑞恩。
也许,每一个人的生命中,注定要亏欠一些人,被另外一些人亏欠。一如王瑞恩有朱莉同方若绮,方若绮有王瑞恩同黎华。那么黎华呢?方若绮暗暗思量,黎华有方若绮甘心被他亏欠,他自己又要被谁亏欠呢?
思量到头,又成叹气。此事搁下,暂且不提,各位看官,咱们回头先说另一桩奇事。
说是奇事,却也不奇,说到底不外是远方好友寄来礼物。若说不奇,却又非寻常:首先是非年非节本无互送礼物的俗例,其次是当她兴冲冲地拆开一层层包装,脱脂棉花都拆出一斤有余,本以为是什么晶两宝贵的易碎品,谁知竟是合掌大小毛绒玩具一只。若说礼轻情意重却也罢了,只那毛绒玩具又着实拿不上台面,表面覆盖的毛色灰绿且长短、疏密俱不均匀隔在一边,只说那圆乎乎囫囵一团的外形,根本不辨形状。
方若绮正低头打量,冥思苦想该物是狗或熊抑或狗熊,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她回过头,看到不远地方,一人站在阳光下向她招手,整个人似乎笼着一层耀眼的宝红色的薄晕。他的发丝飞扬,他的笑容更加飞扬,他冲她调皮地眨眨眼睛,他问她:“想我没?”
方若绮只觉眼底发暖,一阵氤氲;然而,抛开眼泪,她的嘴角上扬,眼睛弯弯,俨然微笑的面部表情。那人,也许是能教她从眼底,乃至由心底开始微笑的人。
看到最新更新了~撒花~
爱在矛盾与冲突之中,黎少的性子变了好多啊,没有了天王的光环,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喜欢这样的变化
方天后的人缘真好,到处是朋友,文里看起来更像是个居家的小女人呢~
喜欢文里的感觉,楼主加油^^ 我的意思和你一樣......
我認為很多人把黎華寫成一個貪新忘舊,或者是一個只是顧自己感受的人。
其實我覺得黎華是一個不懂得去愛人,只懂得把自己的感受強套在別人身上。
這種絕對是一種自私......
我很想在你的文中看到不一樣的黎華! to 晶小萱 :
非常荣幸,你喜欢这样的变化。
若绮这样任人捏扁搓圆的性格,应该会有些朋友吧?呵呵,你觉得呢?
to s713125 :
英雄所见略同,希望后文亦能不负期望~~
39)走失的彩虹(下)
本帖最后由 bianca 于 2010-1-22 06:46 编辑虽然并非她一心等待的人,然对面男人,自有一百分感染力的笑容,使她在他身边,总能忘记自黎华处染上的伤感,没心没肺地暂且寻回大笑的力量。
然而,那不过是方若绮在一瞥间恍惚,错成一瞥的错觉。
在方若绮张开双唇,尚未来得及发声的一瞬,对面的男人忽然色变,嬉皮笑脸全都不见,他三两步跨到方若绮身边。下一秒,将至嘴边的热切招呼,换做大声呼痛:“阿威,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啦,你知不知道会痛啊?”
彩色的卡片,右下角绘有一个身穿猩红色泡泡裙、头戴明黄色牛仔帽、手持七彩仙女棒的小魔女大头娃娃。由被关古威钳制住手腕的指间滑落,在空中打几个旋落在地面。
关古威彷佛全然听不到方若绮的抗议,面色和声音俱是且怒且急。在此之前,方若绮几乎是不相信关古威也会暴怒,他总是拘着一张大咧咧甚至有些欠扁的笑脸,兢兢业业地在她身边扮演好脾气先生,做她专职的“吃友”兼“垃圾桶”。但是,此刻,除开暴怒,确实找不出第二种形容来描绘他的情状,他依然紧紧捏着方若绮的手腕,质问道:“这是谁寄来的?”
落在地上的卡片,只写有寥寥一行字:“若绮,拜托你。”
然而,何苦猜、何苦问呢?虽无落款,卡片来自何处,问的人,被问的人,都已了然于胸。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那个着艳丽彩装,扮俏皮鬼脸,喜欢搜集可爱的毛绒玩具送给朋友的女孩子。小魔女大头娃娃的礼物卡片,是她的专利。范晓爱,当然是来自范晓爱。
关古威失神片刻,颓然放开方若绮的手,尴尬地喃喃低语:“我这是在做什么呢?晓爱是你的朋友,她当然可以寄送礼物给你,我有什么立场去管?”语罢,又说要赶快找导演报道,分明像是落荒而逃。再度绽开的幅度大到可以的笑脸,分明是笑的动作,却丝毫没有笑的感情,方若绮方才明白王瑞恩口中所谓“闪到下巴”并非刻薄,他从不刻薄,不像某人,他只是严厉,永远实事求是。
方若绮拾起无辜落地的卡片,看着卡片上的五个字,想起前次在台湾同范晓爱的会面,忽然对于省去所指的那句“拜托”若有所悟。再度展开包裹的礼盒,再度审视那只身份不明的“毛绒玩具”,离得近了,一股异味扑面而来:哪里是什么毛绒玩具呢?分明是一只发霉长毛的蛋糕。
柠檬起司蛋糕。
关古威的工作行程改变,提前到巴黎剧组报到,方若绮尚且刚刚知道。由邮包寄出的时间推测,范晓爱却已获悉至少一周。方若绮暗暗纳罕,远离台湾娱乐圈这块是非地的晓爱哪来得这么灵通的消息渠道?况且,邮局向来不做食物邮递的,真不知那小丫头是怎样磨得做事一丝不苟的西方人,在塞了些脱脂棉之后,居然允许她寄了出来。
然而,倘使是一心想做的事,真心想为的人,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一月前,范晓爱不远千里送一枚柠檬起司蛋糕借方若绮之名请关古威品尝,为了弥补青葱岁月中酸涩的“黑糊焦”,那时方若绮以为她在了却对于初恋的最后一丝缅怀;可是,一月后,她依然积极探知他的一举一动、工作动向,将又一枚生日蛋糕在他初到巴黎时准时送达。
省略号不能代替句号,留有太多的余地与遐想,不能代表终结。一如不辞而别、不通音信并不代表分手,留有太多的欲与还休与尽在不言中,累人累己。每一次想起他,每一次关注他的近况,每一次重温同他的约定,每一次做起与他一切做过的事,每一次试图重拾同他的联系,都在心底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一次真得是最后一次。然而,骗谁呢?再一再二然后再三,我们永远想要更多。
方若绮开始犹疑,当初的那一个忙,帮得究竟是对是错;今次的托付,又该不该履行?毕竟,范晓爱已为人妻。她担心范晓爱会伤害到林立翔,同时也伤害关古威,至少她自己以为只是如此无私地在担心范晓爱同林立翔、关古威。其实,这其中的好大一部分要源于此刻的她对林立翔与关古威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而范晓爱,因为黎华的缘故,被方若绮不自觉地摆放在了对立面的位置,一并承受了本是施予黎华的怀疑与责怪。
方若绮害怕将探班日期一推再推、自分别来就音信渺茫的黎华在她背后对她不起,又埋怨黎华行为处事永远自说自话、不同她商量、不教她懂得。但疑心与不满并未完全推翻她的理智,她尚且存有理智为自己对黎华动辄动摇的信任与理解到内疚;于是这种怀疑与责怪便伪装成正义与关心的模样,投射到他人的感情生活中去。
因自己的所想所感,而对他人的情感世界妄自揣度未免有失偏颇,不过,人非圣贤,谁又能全然忘我,完全为人?况且,又不是她自己找上门去多管闲事,莫说事关她的三位好友不算闲事,就算是闲事也是它闲事自动找上门来,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方若绮决定终止同范晓爱的“保密协定”,告诉方关古威一月前以及今日蛋糕——如果还算蛋糕——的来历,在保障知情权的条件下,由得当事人在公平、平等、自由的基础上,做出有利于三边关系可持续发展的互惠互利的决定。
决定是流量,决心是存量;由此,决定需要细水长流,才能存够足够决心。细水中途断流亦是在所难免,于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未必真得会做,一如方若绮并未真得将范晓爱的秘密泄露给关古威。万幸她并未泄密,至少还没来得及泄密。否则,背叛了范晓爱,对于关古威就真得是好吗?到头来不过是落得双方埋怨、里外做人难。狗拿耗子自古受尽鄙夷,前车之鉴不能不成为后世之师。
说是“没来得及”泄密,自然不是白说。
其一,全球影业斥资千万、一干人等背井离乡正职乃是电影拍摄,自然不是来专司聊天。在王瑞恩的耳提面命之下,闲话理当并不得不为正职待避。加之,事后了解到,女主演凌玮翎临时加入《末日战士》剧组赴美受训,导致《黑雁山》虽然好评如潮,却在首周公映后叫停。瞧,任何一种不平等协议,总不会永远利于固定的一方。未签死约的凌玮翎,也在无形间为自己另攀高枝埋下伏笔。
方若绮闻此稍感安心,虽然自知如此心理着实有愧于高明权,然这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确乎给了黎华这一段的繁忙一个合理的解释,解了她的心疑。而且,关古威此番提前赶来巴黎,不仅是顺应王瑞恩的意思尽早补戏,还要为当地一支准备打入中国市场的红酒拍摄代言广告。行程之紧迫不消多说。于是,方若绮纵是一心泄密,时机也非十分好寻。
其二,说“没来得及”是因为当方若绮好不易逞起一时之勇要同关古威切入此题,谁知刚刚说到“蛋糕”二字,便被关古威接了下音:“我知道。”区区三字反将在心头酝酿了千言万语的方若绮杀个措手不及,傻傻地问:“知道什么?”沉默半晌,关古威忽然大笑:“知道你请我的蛋糕是‘借花献佛’啊。”
劝谏他人时,我们会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话时往往带着优越感与挽救的姿态,甚至还有少许的幸灾乐祸: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其实,当局者的迷,旁观者怎会比当局者猜的更透?对于自己的故事呈现迷茫,不过是当事人不想让局外人看出自己的清明,或许连自己都不想看清自己的清明。
关古威眨眨眼睛:“哈,被我抓到了,大姐,你欠我生日礼物哦,今年的,加上去年许诺的愿望,”关古威口中念念有词:“利滚利,利上再翻利,哈哈,你有得赔了!”
方若绮满面犹疑地试探:“阿威,你没事吧?”
“我赚到爆诶,会有什么事?”
“晓爱……”
“晓爱怎样是林立翔的事。”关古威打断,“所以她有什么不该和我讨论。”
“阿威……”
煞有介事地抓抓头发,挂上无所谓的表情:“大姐,我真得没事。”
“可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方若绮嘟囔。
“那是因为……要拍摄红酒的广告,第一次代言高端的东西,没经验,当然会紧张。”
方若绮想了一想,“我那里有一些酒品类的广告,什么时候有时间,你过来看看,或许会有帮助。”
“好啊,什么时候?”
远些地方,通知演员上场的小场记又一度不辞辛劳地跑过来,方若绮拉关古威向前迎去:“看看时间安排再说。”
关古威没事。一如他自己所说。一如他自己从前,在拍戏的间隙插科打诨,同剧组人员很快混熟,成为全组的开心果,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彷佛他永远是那个开朗的大男孩。只是一提到范晓爱的名字,他便缄口不言、讳莫如深。逃避岂是办法?不正视过去,是不能真正地抛开过去的。多简单的道理,他却想不通。或许他是成心不想想通。
朱莉也成为片场隐身的常客,方若绮最初见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却见躲闪的形迹,才知真得是她。无欲则刚,幻觉是不会害怕的。方若绮当然知道朱莉的欲与怕是什么,她转过头看到另一侧正对着监视器苦思冥想的王瑞恩,那是朱莉视线的终点。好奇妙一个人可以令另一个人那么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又那么不敢亲近。方若绮对这种奇妙复杂的感情并不陌生,在两人的关系中沦为下风的一方,就会变得这般如履薄冰、患得患失。她自己何尝不是弱势的一端呢?爱情,就像一个市侩的小人,它对强势的一方锦上添花,使他益发强大;却令本就虚弱的一方雪上加霜,输到最后,连勇气都失去。
想到这里,在面对王瑞恩的方向,方若绮不禁微微皱了眉;但看到他埋在桌子上一堆杂乱的稿张中,那一双永远血丝满布的眼睛,不由得又为他心痛。王瑞恩是艺界公认的才子,一草一木都可能不小心带露他的灵感,他将工作带入生活的每一丝狭缝中并非新闻。但在从前,看他“公私不分”也是件多少有些赏心悦目的事,比方说他约你看日出,等一夜的时间,却会在破晓之前忽然离开,不消阻拦或者多问,只要到办公室找他就好了。两月之后,各大院线又添一部叫好叫座的电影是有保证的。而此番,他第一次令人感到担心。也许他是过于强求了,强求自己,也强求别人,在强人所难与勉为其难之间,他原本的严肃近乎成为冷酷与乖戾,没什么能够令他感到满意,跌进恶性循环似的追寻无果,无果再追寻。忽略了无果的追寻,可能是根源于他早将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遗忘在了半途。
巴黎郊区临时片场的小小一隅,在拍摄的是《那时花开》,真正栩栩如生的却是一部悲剧版的《绿野仙踪》:关古威丢掉了头脑,朱莉丢掉了勇气,而王瑞恩,丢掉了自己的真心。说是悲剧版本,是因为没头脑的稻草人、没勇气的狮子和没有心的铁皮人,他们至少知道自己的缺失。而关、朱、王不知道。不知道缺少什么,自然不能也不会踏上寻觅之路。
方若绮叹一口气,对于这部反拍成悲剧的童话,她又能怎样呢?她不能怎样,不仅因为她始终不能由点滴稀薄的决定攒到足够存量的决心多管闲事,还因根本她自顾不暇。
属于她自己的悲剧,始于一部喜剧,始于一个孩子的降生,始于莫筱筠一通报喜的电话。
男孩,六斤七两。母子平安。莫筱筠的喜悦溢于言表:“明权抱起那粉嫩嫩的肉娃娃,就舍不得放下。”
方若绮一愣,就在刚才,黎华同她通过电话才说,《黑雁山》新任女主角的选秀活动如火如荼,他同高明权正在台南。
心碎大概真得是有声音的,蓦地听到断裂粉碎的声音。回头一瞧,原是道具不小心打碎了一面镜子。她装作不经意,不死心地又问一句:“明权的舞台剧,女主角找得有眉目吗?”
“明权说正好多陪陪我们母子,舞台剧的事,先放一段,过后再说。”
美好的东西摔碎给人看,便成悲剧。谎言无疑是美好的;否则谁会费心磨力、杀伤脑细胞地营造谎言?它唯一不美的地方,便是存在被挑破的风险。真实的利刃,总是能够在无意间将最巧夺天工的谎言刺破。
挂断电话,方若绮在躺椅上放平并抬转头。这一区环境宜人,天真得是蓝的,地真得是绿的,不乏鸟雀自在悠闲着踱步,偶尔也落在游人的肩膀,讨好求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悉悉索索地在方若绮的脸上投下光斑,这并非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这些鸟雀落入人间,也许是因为它们迷失在彩虹的一端,于是不知飞往何处;而她自己,迷失在远方,忽然忘记了是怎样来到这千里之外异国他乡,忽然忘记了应该回去哪里:那个似乎永无实现之日的承诺,和那个似乎永远靠不近的人?
这一出《绿野仙踪》,原来她不是观众,而是主角。悲剧的主角是全剧最大的悲剧。她是悲剧的桃乐丝。她的同伴,分别弄丢了头脑、勇气和真心。而她,她弄丢了全部。
她弄丢了回家的路。
正戏还是要照拍。
这一出戏码是“永远NG的雨夜”的前一场:在Anne-marie出现之前的晚宴厅,蒂朵同Loulou相谈甚欢。舞曲“Por Una Cabeza”响彻满场,蒂朵忽然沉默:那是季雨铭同她的曲子,他曾在公园的空场,旁若无人地哼着这支曲子教她跳探戈。
蒂朵不懂西语。不知道这支忧伤婉转的曲子竟然译作“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已成关山之远。
从最初,他们就选错了主题曲。
Loulou若有所悟,径自将忧伤的蒂朵拉入舞场,故意跳乱舞步,不顾周围的白眼和大笑,将好好的探戈跳成“踩脚舞”。蒂朵先是气急败坏,终归受到感染,大笑开怀。
Loulou用热闹使蒂朵暂且忘记了季雨铭。忘记季雨铭,她便得到快乐。
这一条戏过得异常顺利,也许是因为它是剧中难得开怀的场面,也许因为作戏的人对角色都感同身受。换场的空档,方若绮忽然感到存够足够存量的决心。对她说谎、令她伤心,那样的人不值得她挂心,她才不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她才不问他究竟背着她在做什么,她才不要恨他。报复的最佳方式不是仇恨,而是置之不理,是遗忘。黎华,她要忘记这个名字,她可以自己去营造属于自己的快乐,不依附在他身上的快乐。于是她向关古威走去:“阿威,周日有空过来看那些旧广告吗?”
“为什么要等到周日那么晚?”
“因为周日是周日啊。”
因为周日是周日,但不仅仅是周日;这一周的周日,是六月的第十九日。
法国是一个将慵懒堂而皇之,且恭维为优雅的国家,每逢休息日,熟识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往往聚在一间间咖啡馆,将时间幻化成虚无的概念,慷慨地消磨在咖啡、香烟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之中。
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王瑞恩,也挨不住大家软磨硬泡,破例施恩,于星期日当天放弃拍摄“永远NG的雨夜”,在日落前就放大家自由。
多半月来第一次放假的一行人等夸张地感恩戴德,高呼“王导万岁”,起着哄要去体验法国的风情。方若绮不想扫兴,便同关古威商量,先随大家一起坐一会儿,然后稍早告辞一点再去看那些旧广告。
穿过墙壁斑驳的小巷,进入转角处的一间咖啡馆。
同爱情相关的电影,常常选在法国拍摄,是有原因的:法国特有的魅力,是常常能够令异客抱有不实的期望。比方说,年轻的女孩子以为法国男人英俊而浪漫,梦想同他热烈地相爱一场,然后迫于种种因缘失散联系,只将回忆留给自己缅怀;比方说,已不年轻的男人们以为法国女人美丽而愚蠢,梦想同她热烈地作爱一场,然后理所当然不再联系,可将经历说给哥儿们炫耀。
电影,归根结底,不过是满足人们于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梦想。
剧组同事中不乏有人,用蹩脚的法语搭讪,试图得偿一夜的激情;但多数人,只是围在贴近的三四张桌子,在号称最优雅的语言作为杂音映衬下,絮絮地谈天。这些人是有牵挂的,因为牵挂,所以不能放开自己。牵挂,可能是家中殷殷盼归的妻子,可能是隔壁暗暗仰慕的前辈;可能是有人在等,也可能是在等一个人;总而言之,牵挂是使人甘心丢掉的自由空间,牵挂是使人情愿放弃的及时行乐。然而,牵挂有什么好,使人乐于用如此之高的代价交换?牵挂所做的,不外是使人希望不在此地而在彼地、使人在众人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黯然落泪;牵挂所做的,一只凶狠的拦路狗同样做到。
关古威笑言,围着这几张桌子,简直组成一个“伤心俱乐部”。
的确,连同组内最内向的场记小妹,那个平时话还没说脸已先红的小姑娘,也和着咖啡香,讲起暗恋了足足七年的学长。方若绮从没在一晚之内听到这么多的故事。即便是对着最挚交的朋友都不肯说出的心事,却肯对着半生不熟的同事一一倾诉,不加矫饰、不怕丢脸。只因是在异乡,大家都知道迟早有离开的一天;既然是在异乡,为什么不呢?
不是说,发生在巴黎的,只留在巴黎吗?
就连朱莉,也在鬼鬼祟祟了这么许多天之后,第一次鼓起勇气,同大家相请不如“偶遇”,捡王瑞恩所在的桌子坐了下来。
方若绮不禁莞尔。然后趁众人热闹不备,悄悄溜去外边透气。故事虽好,怕是再听下去,要轮到她被大家逼着交待。而她的牵挂,是见不得光的。
方若绮有自己狷介:她爱起来太不顾一切,以对方为中心,这样难免形成弱势,而她偏偏是以弱势为耻的。比如说,在她看来,冷落、背叛、抛弃种种不贞不义的行为俱不可耻;反而,被人冷落是可耻的、被人背叛是可耻的、被人抛弃是可耻的。现在,她怀疑,她对黎华全部的牵挂、整段的爱都是人生的污点;她,不想承认。
向门外走去的路上,一个当地的年轻人笑着说要请她喝杯咖啡。他有着卷曲的金头发,和深邃的蓝眼睛,身上的苦橙花香浓淡恰到好处,几乎使人忘记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沐浴是月度一次的活动。但是,方若绮只是笑笑,终究婉拒。挥刀斩情丝尚是斩不断;牵挂一事,岂是不想承认便凭空消失?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街灯也黯淡。站在街道一侧,呼吸着阴湿晦涩的空气。真是讽刺,在难得不拍“永远NG的雨夜”的这一夜,反而下起了雨。该来的,来晚了,那么不合时宜。
差几分钟就是十二点,方若绮叹口气,还是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尽管前次通话,对方已经交代,今天早有安排,同高明权去打保龄。这些日子,高明权似乎成为他的专属挡箭牌。她当然是不相信的,她问:“你?保龄?”
那厢不疾不徐,理所当然地笑道:“为什么不呢?明权的水平,从前反正也要让他一条腿。”
等待接入的时候,方若绮不住地对自己说,不是怀疑他的所言有虚,不是刺探他的真实去处;她只是想在午夜时分,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六月的十九日即将过去,她一定不是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但她愿做最后一个。她喜欢这样的意象。
可惜等待到的,依然是低沉的女声,提示用户关机。方若绮举着手机的手垂下来,录音中的女人快同她成为熟识。她是否会知道,有人如此执着的每天打去听她的声音?
远处,午夜的第一次钟声敲响,某地某日的此时,辛德瑞拉在美梦中震醒。
方若绮站在屋檐下,听完整整十二次的钟响。而后,略带迟疑,转拨给另一个人,高明权。她对自己说,打这一通电话,不是怀疑那人所言有虚,不是刺探那人真实去处;打这一通电话,与那人根本无关,她只是打出还没来得及打出的贺电,祝贺高,喜得贵子。
然而,时隔六小时的台湾应是清晨六点;这时打去贺电,不是无礼,倒显无理;傻女子,何苦为自己徒找理由?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好在婴儿的作息难定,使得好好男人高明权已是被磨去了懒觉的习惯。对于这个时分的来电,却也不觉应当声讨。
为了保障老婆大人的睡眠,接到电话的时候,高明权正用莫筱筠前一天储下母乳的奶瓶喂着怀中的小宝贝。接起电话时,声调中掩不住兴奋:“若绮,我同你说,我家宝宝真是天才,还没满月就开口说话,你听,他叫你阿姨。?”
对面忽然沉默,大概是将听筒对着婴儿吧。虽无育儿经验,方若绮也知违背常识,屏息凝气听了起来,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哪里有什么“阿姨”?
又是半晌,高明权蓦地狂喜地追问:“听到没听到没?刚刚宝宝又叫了一声,我家宝宝怎么会这么天才这么有礼貌!”
方若绮几乎要翻白眼,哪里是什么叫了“阿姨”,小家伙分明是“啊咿”一声,打了个饱嗝。
初为父母的人总是穷尽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方式论证他的宝贝是个天才;他们荒唐,但荒唐得委实可爱,教人不忍心道破他的荒唐。
接下来方若绮说几句范式式的恭喜,高明权和乐地说几句范式式的致谢,又说要黎华同她做孩子的教父教母。方若绮愣了一会儿:被婴儿闹得夜不成眠,催肥size穿8号的衣服,翻遍字典强迫症地找寻最佳人名,将全部亲友列出寻觅最适的教父教母,多糟糕的生活!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然而,远水不解近忧;方若绮回过神来,趁机将话题拐向黎华,装着不经意地问道:“昨天你们战势如何?”
“什么战势?”
方若绮心中一凉:“你不是约了黎华去打保龄球吗?”
“黎华?保龄球?”高明权不明所以,“怎么可能?黎华近半月多都在医院进进出出,……好像是肺炎吧,他没告诉你吗?”
……
方若绮不知是怎样终止了同高明权的谈话,不知是怎样回到了咖啡馆内,不知是怎样走到同事之中、王瑞恩面前。
一如,关古威不知是怎样回想起赴法绕远由美国转机的航线,不知是怎样又一次对着时间错乱的腕表发呆,不知是怎样为身边同样痴傻单思的朱莉惋惜。
一如,朱莉不知是怎样终究鼓起勇气决心向王瑞恩表白,不知是怎样刚起了一个头就发现王瑞恩的注意移向别处,不知是怎样就目送王瑞恩离开她同方若绮避去了角落。
一如,王瑞恩不知是怎样忽然慌乱地发现丢了方若绮,不知是怎样保持不住当方若绮再度推门而入时短暂的快感,不知是怎样就对方若绮大声吼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是因方若绮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说:“王大哥,我要请假回台湾。”
她说:“黎华需要我回去。”
然后,王瑞恩吼她:“不准。”那一声平地春雷响彻安静的咖啡馆,引得原本听不懂中文的客人亦是纷纷侧目。
反而事主方若绮本身,成为全场最镇定的存在:“准也好,不准也好,我总是要回去的;我说过,黎华需要我回去。”
平日温文儒雅、专攻陈旧书卷气息文艺风格的王导未及为自己汗颜,只是紧紧盯着方若绮。目光中不是平日里精益求精的严厉,而是失望,而是心痛,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的嘴微张,颤抖了半晌方才说出:“若绮,你怎么……怎么……那么……贱?”
方若绮一愣,彷佛不相信这样的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由素来护她爱她的王大哥说出。她缓缓回身,悲凉地反问:“我怎么知道?”说完在密集的桌椅间向门走去。走到门框,她听到身后王瑞恩重重的叹息,他说:“方若绮,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不要回来,我以后再不会是永远等你的后路。方若绮,我以后……再不会帮你了。”
方若绮抓着门把手,将额头倚在门框,略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那么就不回来了吧,那么就断了后路吧,那么就不要再帮我了吧……
门外,夜雨依旧。
方若绮忽然感到片刻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放松。将离的一瞬,不能说是没有委屈、没有惋惜、没有留恋的。然而,那不紧要,不是最紧要;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只要抓紧最最紧要的就好。
最最紧要的,于她目前而言,就是去取护照,然后去戴高乐机场,搭最早一班航班回台。想到这里,她渐渐加快了脚步,她在雨中奔跑起来了。
奔跑过阴暗的街,奔跑过阴暗的心事,奔跑过阴暗的揣测。
她所爱的那一人,独自在医院,病着;独自度过生日,病着;独自瞒过医生护士的耳目,在凌晨打来电话对她嘘寒问暖,病着;独自营造一个又一个借口,来解她心疑、怕她担忧,病着。
而她呢,她负气来到千里之外异国他乡,不知感恩,不知珍惜,猜疑他,报复他,诅咒他。像个怨妇,像不懂事的小孩,像月满时分的女巫。
她已经,错过了他许多的深情,错过了他的生日,错过了六月十九日。
她多想时间倒转、一切都没发生,然而,怎么可能?她所能做的,不外尽快赶回台北,竭尽所能补救。
由巴黎到台北,自西向东的航线,顺应地球自转,不能帮她找回失落的从前,甚至会使她再失去多一点时间。错过的东西是回不来的,踏错了路后要多费些时日也成定局;好在,还有不再过错的机会;不再过错,已是最好的补救。
不是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吗?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更快了一些。她的心也轻快了一些。也许说来难以取信,不过她发誓,辗转过一盏又一盏的灯,在微雨做的帘幕之间,她看到了彩虹,那在巴黎街头走失已久的彩虹。
然后,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他唤她“若绮丫头”。是谁在异国他乡唤她“若绮丫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她停下脚步,不置信地看着对面。
对面是一个来自东方的男子,街灯投射出他清癯的身形、酒红色的头发,和明亮的温暖的琥珀色的双目,雨水绕着他似真似幻的轮廓在他的肩头跳舞。
她觉得喉头嘶哑,懵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男人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提箱、手杖都放在脚边,打开双臂,以一个等待拥抱的姿态,温柔地看着她。那种不着力的蛊惑,真教人心折。
方若绮一步一步,慢慢地朝他走去;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这条路怎么走也走不完?也许,这条路是通往彩虹的彼端。
哦,宁静如夜,甜蜜如糖,甘醇如酒。
那样的沉醉与爱不忍释,对于方若绮来讲,不是寂寞,而是,而是……不再寂寞。
运气真好 居然赶上了更新 楼主的文字真美,这两天看《我在云上爱你》连着梦到两天黎华和方若绮。 楼主加油~我一定會支持你的^0^(嘻嘻~終於考完試了!!!!!!) 一口氣看完了全部,雖然眼睛很酸,
但還是有收獲的。
不時為了這二個人而覺得揪心,
嘴角會跟著揚起會心一笑,
但是卻也會隨著其中而感到些許的心酸。
看到了不一樣的人物,非常期待後面的故事呢! 亲~看到更新了真开心~
其实黎少的变化也很真实,从云端一下跌落,能够重新找到自己的起点,很辛苦.
若绮的这种性格,有点像在社会中磨去了自己的棱角,能够在安全的范围内与人更好相处.
话说回来,更新了,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