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赠我月光匣(童方,王方)
十年前,方若绮是童靖阳的若若,童靖阳是方若绮的小童。十年后,方若绮是名导王瑞恩的妻子,童靖阳是刚刚获释的误杀犯。
月光宝盒打开,命运的轨迹就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要兜兜转转之后,才知,我所拥有的,已是最好的。
(一)
方若绮的睡姿,一向端庄。平躺,目微瞑,双手交叠于小腹;远远一瞧,活脱“睡美人”再世。
王瑞恩醒来后,喜欢赖一会儿床。枕臂侧躺,静静地瞧着方若绮。待她睫毛微颤,以一吻伴她苏醒。
曾经,方若绮很是讨厌王瑞恩这个习惯。在他一瞬不瞬的凝视下,她莫名毛骨悚然。
总要经历一些离合悲欢,才能理解:那样的凝视,是珍惜,是眷恋,是爱不忍离,是一个女人求而难得的运气。
方若绮的理解,也用了很久。
王瑞恩的习惯,没有保持那么久。
天大亮,方若绮醒转,盯着顶灯发呆,不急于起身。她没有急于起身的理由。
方若绮猜,王瑞恩又是彻夜不归。
那不难猜。
方若绮愈发痛恨端庄的睡相,对双人床的另一侧,秋毫无犯。那么平整又冰冷,想骗骗自己也不能够。
细琐的响动传来,方若应声坐起。
行事历上,标红的7月23日,赫然在目。
自那日起,是睡是醒,也逃不开梦魇。
方若绮步出卧室,途经穿衣镜,不自觉驻足,整理蓬松卷发。
她正分神,嘎的一声,门锁径自打开来。
一个男人,推门而入。
男人不算高,但顶强壮。
他身着喇叭牛仔裤与夹棉皮衣,旧了,显得很局促。也许因为实在过时,也许由于正值炎夏。
头发理得很短,见青,与胡渣连成一片,一根根挺立,衬着棱角分明的脸孔,强硬与颓丧并存。
这个男人,是童靖阳。
此刻,童靖阳正强硬与颓废并存地皱着眉:“头不抬,话不讲,一点表情也没有。女人,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方若绮不理睬,走去餐厅,替自己打点早餐。
童靖阳跟过去,自觉地截过刚烤的吐司:“真是奇怪,听到门响,‘是谁’也不问一声。”
“王大哥回来,习惯叫我,他从不自己开门。更不会像你,用黑卡子撬门。”
“如果不是勤练撬锁好本事,我们怎么会再见?你不打算再见我,不是吗?”
“王大哥不知道,我们还有联系。我不想他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他知道,他不想知道。很好。”童靖阳冷笑,“那我呢?”
方若绮不搭腔。
“方若绮,你讲讲看,我要怎么办?我为你坐的十年牢,要怎么办?”
(二)
“方若绮,你讲讲看,我要怎么办?我为你坐的十年牢,算是什么?”
童靖阳如是质问。声音不大,脸孔带笑。
方若绮却知道,童靖阳生气了。
童靖阳的脾气,动听地讲,也只能称为“又臭又硬”。这件事,十几年前业已有口皆碑。
不然,不会获称“影视一匹狼”。
不然,不会以皱眉冷笑与毒舌言论,为个人魅力点。
不然,不会误杀调戏方若绮的小混混,获罪防卫过当,吃了十年牢饭。
这样一个人,却曾迷倒一众少女,与包括方若绮在内的资深少女。
因为什么呢?
十年太久,方若绮记不清楚。
抑或,她本就不清楚。
不应糊涂对待的感情,过多时候,却无可避免,是本糊涂账。
谈到发火的威慑力,脾气坏者,比之好好先生,要差许多。
其技巧再高超,气场再强大,也不能反败为胜。
或许,是受者因隔三差五被火烧身,日久皮糙肉厚、痛痒不觉了。
方若绮是不大怕童靖阳生气的。
她瞧着他两道浓眉间夹的川字纹,轻飘飘地说:“只当你,为我浪费了十年罢。”
“我的十年,在你看来,好轻巧。”
方若绮答非所问:“你现在还年轻。肯努力,有机会重新开始。”
“哦?”
“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讲。我会帮你的。”
“你怎样帮我?”童靖阳挑起一侧眉毛,饶有兴致地望着方若绮。
方若绮长吁一声。人与人之间,最绝是拒绝交流。尚肯听她讲话,一切好商量。
方若绮说:“我会帮你找地方落脚,也可让王大哥给工作你做。”
“王瑞恩导演已是华语影界的领军人物,能得他提携,多么荣幸。”
“都是自己人,何必见外。”
“可以担任什么角色?”
“王大哥正拍摄一部爱情片。我会推荐你,出演女主角的哥哥。”
“似乎很有分量。”
“男四号。相当不错的起步。”
“确实,对于起步而言,戏份不轻,”童靖阳说,“可是,十年前,我已拿金像奖。”
方若绮一愣。
童靖阳说得不错。当初,他在圈内做性格小生,已数得上名号。
方若绮嗫嚅着,思忖怎样措辞,才可悦耳地表述:你已三十七岁,过了好年纪,又有杀人前科;出演男四号,已理应知足。
这显然不会是童靖阳要的答复。
童靖阳并不要答复。
他只是向方若绮移近一步,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唇角略歪,有坏坏的意味。
人的评断,是很主观的。
曾几何时,方若绮觉得,童靖阳一笑就见小,暴露与形象不匹配的可爱;如今,比起不笑,却更见阴郁。
方若绮不自主地向后退一步。
童靖阳又追一步。
如此,她退、他进;他进、她退;三四个回合,方若绮已被逼至墙角。
童靖阳两臂又撑墙,将她完全框住了。
两人贴得十分近。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
方若绮记得,童靖阳是不抽烟的。
与孤傲叛逆的外表不相符,与泡吧K歌的爱好不匹配,他一旦闲下来,会泡中国茶,读费尔巴哈。
想来,那是以前的童靖阳。
或许,只是以前的童靖阳。
方若绮徒劳无功地缩了缩肩膀。
童靖阳眯起眼睛:“我不需要你假仁假义,扮演知心姐姐、人生向导;我更加不需要你去求王导可怜,施舍一份男四号的工作给我。”
方若绮恼羞成怒:“那么,你想要什么?”
童靖阳不回答。
童靖阳不想回答。
他挑起方若绮的下颌,在某句他不想听的话即将出口之际,狠狠压下去,以吻封缄。
(三)
童靖阳挑起方若绮的下颌,狠压下去,以吻封缄。
方若绮并不挣扎。许是懵住了,忘了挣扎。
清醒太苦,难得糊涂。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过后,方若绮元神复位,乃记起身为华语第一名导王导夫人,需庄敬自强、母仪影界。
此时,她的义务,是纵然不自量力,亦要对这孟浪之徒奋起反抗。
方若绮的觉悟,在被吻至缺氧之际,化作一团不甚高明的拳脚,零零落落,散在童靖阳的胸膛与小腿。
然童靖阳只管进攻,不理防守,全不计正承受“暴雨梨花拳”。
他吻得仔细,舌似水龙,游走在方若绮的牙关,至细微的角落也不放过。
方若绮熟悉他的霸道,一向如此。故而纵着他。得了空,在他下唇,咬下去。不能不说,是发了狠力的。
血渗出来,童靖阳应急性地回闪。只一秒的空当,不防方若绮,由他腋下钻出,择路而逃。
方若绮跑到大门前,甩下凛然的目光,夺门而出,将门甩在身后。自以为十分三贞九烈。
门在身后,搭的一声,反锁了。
要到这时,方若绮才醍醐灌顶:那是她的家,哪有人维权的方式,是将自己赶家门?
就算要赶,也该换下睡袍再赶;身为王导夫人,即使流离失所,亦当体面有加,带着走红毯的范儿。
就算要赶,也该填饱肚子再赶;饥肠辘辘,只剩想念吐丝切片,哪有闲情感受当感受的愤怒或难过?
就算要赶,至少该拿着钥匙和钱包,怎能把自己置于如斯境地?真正有家不能回,天大地大,无容身之处?
正追悔莫及,门旁的窗推开了,童靖阳探出头,瞧着她,不怀好意地笑。
方若绮顿足:“看什么看?”
“劝你一句,最好进来。”
“既然锁了门,你会放我进去?”
“有一个条件。”
方若绮下意识地拉紧睡袍的前襟。
童靖阳冷冷一哼:“女人,别这么时刻高看自己。”
方若绮尴尬地咬一下下唇:“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道歉。”
“我向你道歉?是为你非法侵入我家,还是为你强吻了我?”
“一个姑娘,曾经对我说,她会等我,一直等我。等着嫁给我,给我生一儿一女。女孩很乖很漂亮,像她;男孩是个惹祸精,我的小翻版。她说,我不能放弃,我的官司会赢,我一定会出来。不然,那么长的岁月,她和谁吵嘴去?”
童靖阳定定地望着方若绮:“王夫人,你把她,丢去哪里了?”
(四)
方若绮盯牢童靖阳,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是呢,童靖阳口中的姑娘哪里去了?
思绪飘回老电影一般黯淡的二十二岁,断裂成几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方若绮看到,年轻的她撞入阴暗的小巷。她画着烟熏妆,穿一件抹胸紫衫,配黑色短裙。在尚不流行混搭的年代,她穿了双小白鞋。
她赶着回家,回童靖阳与她共同的家。哦,对了,那时她还不是王夫人,她是童靖阳口中的若若;童靖阳也尚不是戾气的前科犯,童靖阳是她心心念念的小童。
那是他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她答应了煮他爱的龙虾焗饭。
她当时正拍王瑞恩的《月光宝盒》。《月光宝盒》讲述了一个女人得到了一个神奇的盒子,可以满足三个愿望。然而,每当愿望实现,总有些其他的事情变得更糟。比如,女人向宝盒许愿,想要一辈子用不尽的财产,实现了,幼女却因此遭绑架殒了命。女人求女儿复生,实现了,丈夫却移情保姆….
那是她第一次担纲女主角,是难度很大的文艺片,王瑞恩工作时异常严厉,时常拖场。
已经迟到,她没卸妆,也没换下戏服。又想抄近路,撞进那条小巷。
那条万劫不复的小巷。
她不知道,知名混混白檐崇是何时盯上了她。
她只记得那张猥琐的脸孔,口水都快滴下来,白檐崇嬉笑着说:“呦,小明星,难得哦,陪哥哥玩玩吧。”
她只记得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些无谓的挣扎,那些快要撑破心脏的恐惧。
在她以为自己快完了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巷口,大喊:“住手!”
明明是逆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仅凭剪影,她也知,那是童靖阳。
他像是穿着闪闪放光盔甲的骑士,从天而降;抑或穿着闪闪发光黑皮衣的骑士。
白檐崇并没将童靖阳当成敌手:“这不是新晋影帝吗?小白脸,你是要英雄救美?”
白檐崇太轻敌了。童靖阳从来不是小白脸,首先他的皮肤并不白,其次他拍武打片出身,又是不喜用替身的较真性子,皮毛功夫总是习得一点的。
不过三拳两脚,白檐崇的刀已被夺了。再一个回合,白檐崇被摔了一个大跟头,倒地不起。
童靖阳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起来。她靠在他的怀抱中缓缓站起来,颤抖的嘴唇呼不出一个字。童靖阳抱紧她,她记得他那么温柔,拍她的背,对她说:“若若,若若,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她的头靠在他宽阔的臂膀上。越过童靖阳,她看到倒地不起的白檐崇,头部下方渗处一片血迹,越来越扩大的血迹。
白檐崇再也没有起来。他死了。
不是童靖阳那么厉害,一代混混是摔了个跟头,将头磕在石头上,碰死的。脑浆都流出来了。着实够讽刺了。
没钱的混混再混,死了就是被压迫的底层百分之九十。
自卫的明星杀了人,就成了仗势欺人的顶层百分之十。
童靖阳运气不好,那段时期连续曝出了几起明星肇事逃逸案、顶包案、吸毒藏毒案,公众对艺界本就持苛责的态度。童靖阳平日里又是颇嚣张愤青的性子,无事是性格小生,出事就是万死不足惜了。何况是出了人命的大事。
公众与媒体叫嚣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们甚至不准童靖阳取保候审。
那是她经历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每每去看童靖阳,隔着防弹玻璃相望,是她唯一笑得出的时光。她与童靖阳的手交叠,虽然手心之间隔着玻璃冰冷的温度。
她对他一遍遍地说:小童,就算为了我你,你也不能放弃,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她对他说:小童,等你出来,我就嫁给你,给你生一儿一女。女孩很乖很漂亮,像我;男孩是个惹祸精,你的小翻版。
她对他说:小童,你不能放弃,你的官司会赢,我一定会让你赢。那么长的岁月,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康德的哲学、黑格尔的辩证法,告诉我我说得不对,我还要和你吵吵闹闹过到老。
她并不知道怎么帮童靖阳赢,她也不知道不放弃又该怎么做。当时这桩案子,是一个板上钉钉会判三十年以上的案子。她不过是个个代表作为八点档女三号的小演员,无权无势,求告无门。
她走投无路,一日比一日身心憔悴,甚至泪洒片场。王瑞恩这时已不敢苛责她了,只让她回家休息。但她并不想回家,小童不在,家何以成家?
她在化妆间内抱着道具盒子喃喃自语:“只要让小童早点出来,要我做什么我也愿意。”
眼泪,滴在盒子上,放出耀眼的光晕。
她并不是一个相信神话的人,当然不会觉得小黑木盒,会实现她的愿望。
但看到她魂不守舍的王瑞恩,答应帮她。
王瑞恩说当她是妹妹,不忍心看她伤心落泪。她才发现,这位冷面导演,在工作之外,居然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王瑞恩上下奔走,童靖阳杀人案以防卫过当结案,获罪十年。
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比起预期,也好了许多。
她对王瑞恩感恩戴德。
后来?
后来,方若绮就成了王夫人。
(五)
童靖阳从来喜欢捉弄方若绮。这大概与一年级的小男孩总喜欢扯坐在前边的女孩子的辫子并无二致。他喜欢欺负她,喜欢她为他吃瘪的样子。但她若自别处受了一点委屈、落一滴眼泪,他也看不下去,要为他出头。
但那是尚是小童的童靖阳对待尚是若若的方若绮的方式了。王夫人可不敢高估自己,令前科犯可怜她,为她打开门。
最好的办法,是致电王瑞恩求救,寻一僻静处等他送钥匙回来。她住在高尚社区,周边不乏咖啡馆,消磨一二个时辰总不难的。至于睡袍,今年不是正流行睡衣外穿嘛,她虽骨子里保守,也可以被动地潮上一潮。
思至此处,方若绮转身就走。不理童靖阳大吃一惊,在她身后呼喝。
方若绮在一家名叫circle的咖啡厅坐下,身无分文,只点一杯清水。妻凭夫贵多年,她许久没这般寒酸过了。
她拨通王瑞恩的手机,彼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想来接通的是王瑞恩的秘书Maggie。
方若绮不至于怀疑什么,这些年来,横竖她见到Maggie,倒比见王瑞恩还多。大忙人王瑞恩,快把工作上与生活上最近的两个女人,逼成患难之交。
方若绮简要地概括自己的遭遇,只说粗心,把自己锁在了家门外。当然略去了童靖阳。她对童靖阳的人品,尚有一丝把握。他不过是恨不过,来找她兴师问罪,倒不见得真想搞到她家庭破裂。见她不买账旧日情分,也不会赖在她家不走吧。
王瑞恩日理万机,如此小事,做贤妻的本分,不该给他添堵。
Maggie说王瑞恩正与投资方开会。是全球影业的年度大戏,《我在黑社会的日子》。兹事体大,她不能贸然打扰,只能等王瑞恩散会,再去拿钥匙。
这一来,方若绮自知不是等一两个小时的问题了。
事已至此,方若绮倒怡然自若起来。随意翻看了几页杂志,竟是盹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许多从前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仿佛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她都不想记起了。于是即使在睡梦中也分为留着神,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场梦。
咖啡厅内的冷气开得很足,方若绮越睡越冷。从没这么冷过,像是堕进无边无际的冰窟。
而后,她渐渐暖和了。不知是谁,为她披了件外套。那么熟悉的味道。那人痴痴地抚摸她的头发。不敢落实了手,只敢虚虚地去触碰那绒绒的青丝的末端,像怕惊醒了她,就再没机会离她那么近了。
方若绮喃喃地唤了一声:王大哥。
那人的手僵了一僵。他的凌厉的剑眉不可抑制地皱了一皱。而后笑了。是那种苍凉的、认命的对自己的嘲笑,嘲笑自己,还在妄想什么?
方若绮醒来时,被一团熟悉的夹杂着烟味的温暖气息包围,她坐起来,看到披在肩头的夹棉皮衣。旧了,袖口与领口已经磨破了。
她自然认得这是谁的。这是她送给童靖阳的第一件礼物。
后来,外人只知童靖阳喜欢皮衣、仔裤扮叛逆。殊不知,对时尚毫无追求的童靖阳,实则一如每一个直男,私服全权交给女友操办。皮衣、仔裤,只是方若绮喜欢的童靖阳的样子。
那已是十数年前的事了。
方若绮抚摸着皮衣的纹理,不自知的,竟渗过苦涩,有了些许笑意。
童靖阳是何时来的,何时走的?
方若绮不知。她当然全没见到为她加衣的童靖阳。
童靖阳是落荒而逃的。
逃得太快。甚至没有听到方若绮梦呓的后半句:王大哥,只要你救小童出来,我就嫁给你,什么我都肯答应你。
(六)
方若绮在喝完第三杯冰水时,接到王瑞恩的电话,circle的店员已为这位寒酸的夫人翻了四次白眼。
王瑞恩告知方若绮稍等,他马上回家。他的声音中满是笑意。看来,谈判十分顺利。这也不难解释,他竟要亲自送钥匙回来了。
不是高峰时段,王瑞恩驱车从全球影业大厦开车回家,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方若绮算准了时间,王瑞恩的车停好,她也正好站在家门口。她有这个觉悟,不多耽误他一分一秒。
王瑞恩责备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方若绮自知理亏,低着头揉搓手指,装鹌鹑。
王瑞恩最吃不消她这一套。叹口气,下车开门。却在一瞬间看到方若绮抱在怀中的皮衣。动作顿下了:“这是谁的衣服?”
方若绮早已做好心理建设:“我的啊。”
王瑞恩:“这么大?”
方若绮:“流行oversize啊。”
王瑞恩不说话了,闷声开了门。
方若绮跟进去,低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
王瑞恩猛地回身,抢过皮衣,扔在地上。抱起方若绮朝卧室走去,将她猛地砸到床上。
方若绮被摔得七荤八素,王瑞恩已顷身压了过来。他扯开方若绮睡衣的前襟,布帛撕裂了,发出凄厉的声音。王瑞恩胡乱地解了腰带与西裤,豪不温柔地进入。方若绮觉得整个人也快被撕裂了,但仍尽力配合,眼睛渐渐模糊了。王瑞恩倏忽愤怒了,他将方若绮的上半身拉起来,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方若绮被怔住了。
王瑞恩也被自己吓着了。他放开方若绮落荒而逃,将自己反锁进了书房。
等王瑞恩从书房出来,方若绮煮好了四菜一汤,他爱吃的杭帮菜。她梳洗干净了,穿一件静谧蓝色的连衣裙,配白色的开衫。除了脸颊上红肿的指印,已看不出狼狈的迹象。
王瑞恩由背后拥抱了方若绮,将脸埋入她的头发,喃喃地说:“对不起,若绮。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方若绮不可抑制地一颤,还是附上王瑞恩拦在她腰间的双手。
王瑞恩继续说:“但你不该骗我。你见过童靖阳了。”
王瑞恩的话并不是问句。
王瑞恩说:“我知道他出来了。我知道他会来找你。”
方若绮挣开王瑞恩的怀抱,将挂在门后挂钩上的皮衣取下来,扔到垃圾桶中,说:“过了那么久,什么情分也淡了。他是恨我失了约来找我理论。我再也不会见他了。我不该骗你,但骗了你,只是怕你多心。”
王瑞恩追上去,将方若绮收进怀中,
王瑞恩给方若绮上药,方若绮痛到吸气。王瑞恩朝她的脸颊吹气,用极柔软的声音说:“等《我在黑社会的日子拍完》,我们去度假吧?”
这是王瑞恩道歉的方式。他向来善于用物质解决问题。
但方若绮十分识趣,懂得有台阶要下:“好啊,我们好久没去欧洲了。我还想和你去阿尔卑斯山脉堆一个雪人、再去地中海边看日落。”
方若绮的记忆中,欧洲之行,是她与王瑞恩一起最明亮的日子了。
孰知,原本兴致盎然的王瑞恩忽然冷了下来:“我下午还有些事,先回公司了。”
方若绮尚不知所以,车已开远了。
桌上的餐饭动也未动。但王瑞恩出门前没有忘记倒垃圾。
方若绮坐下,一个人吃饭,竟然十分平静。
诚然,也没有留念想的必要了。
(七)
接下来,王瑞恩每天都回家吃午晚两餐,就算工作赶,也准时回来报到,即使只是匆匆停留。
方若绮受宠若惊之余,自然晓得是为什么。她督促自己以封建时代的妇德自省,除了上街买菜,快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Maggie约她逛街,方若绮已近一个月没有见过以她家为中心、幅员一千米外的天空了。
那一天,王瑞恩开车送她到金融街与Maggie回合,离开前又几次追问方若绮几点回家;Maggie保证晚餐前将方若绮完璧归赵,王瑞恩才告辞。
两人与王瑞恩分别后,Maggie取笑方若绮:“王导太宝贝你了。每天藏在家里,也不怕你霉掉了。”这话她当然不敢当王瑞恩的面讲。
方若绮说:“宅得起,是家庭妇女应有的职业操守。”
Maggie感叹:“你倒是有魄力,当年公司要力捧你,你却要结婚,回家洗手作羹汤。”
方若绮苦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王瑞恩三岁时父母双亡,在孤儿院长大。故而,对完美家庭有特别的渴望。只不过,从未亲历过完美家庭的他,对其构想,恐怕取自古代话本集子。他信仰,男主外女主内,才是家庭稳固的结构。女人的职责就是相夫教子。至于职业,不外是女性成家前的消遣罢了。
Maggie挑中了件连衣裙去试,方若绮等她。就这么一个当口,她看到了童靖阳。
童靖阳穿了件白恤,深蓝色的仔裤,头发长了些,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手中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子。
方若绮慌了,不知自己该背过身躲避,抑或淡然地做一个陌生人。一个迟疑,童靖阳也看到她了。 但他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童靖阳的身后,响起一阵踏着高跟鞋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留着lob头、穿着婴儿粉色连衣裙的女人追过来,娇嗔地说:“小童,你别走那么快。”
这个女人,方若绮不是不认识的。古芊菁,全球影业旗下导演岳行空的女儿。
在方若绮做演员的年代,古芊菁也拍过几部戏。她不幸没遗传到父亲的戏剧细胞,但有幸遗传了母亲的美貌,虽然演技一直遭人诟病,倒也曾一度与人并称两大美女,在演艺圈留下了些许痕迹。她现在也息影了。
古芊菁与童靖阳是合作过的,正是童靖阳斩获影帝的那部《异乡风云》。那是当时还未被全球影业吞并的乔亚影业的文艺大戏,安排了欧洲取景。
对于童靖阳与古芊菁同去欧洲,虽是为工作,方若绮确也吃过飞醋:“你都没有带我去过欧洲,看雪看日落,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童靖阳只觉太阳穴抽痛:“你《还珠格格》看多了吧?”
方若绮继续发牢骚:“古芊菁有什么了不起,仗着有个名导老爸,抢别人片约,还要拖着别人的男朋友去欧洲。”
童靖阳见方若绮扁着嘴生闷气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去拉她的手,像哄小朋友一样晃了又晃:“好啦好啦,片约的事我是没有办法,但我保证,你的男朋友,绝不会被别人轻易拖走。”
“哦?古芊菁可是有名的大美人,你敢保证,一起在那些浪漫的地方经历那么浪漫的剧情,你一点不会对她动心?”
“当然敢保证。”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童靖阳说:“因为我所拥有的,已是最好的。”
古芊菁追上来,从身后挽住童靖阳的手臂。她保养得很好,除了粉较十年前施得略厚,身段与脸蛋,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方若绮不事打扮多年了。王瑞恩不喜欢她打扮。王瑞恩对女人打扮的定义是“招蜂引蝶”。
童靖阳似是怔了一下,仍任由古芊菁挽着。两人从方若绮身旁走过。童靖阳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在那一瞬间,方若绮忽然懂得了一句幼年背过的词:纵使相逢应不识。
(八)
一转眼,已是秋天了。
那天天气很好,清晨,王瑞恩破天荒对方若绮说:“打扮漂亮点,我带你去片场转转。”
方若绮十分吃惊,不晓得这是逢上什么年节。
要知道在平时,规定要携眷的场合,大多也被王瑞恩以“我爱人十分害羞,不喜欢抛头露面”为由推掉了。十年过去,除非与王瑞恩极近关系的人,业内人士大多忘了,全球影业CEO名导王瑞恩的夫人,也曾是发展很被看好的玉女演员。
虽是惊讶,方若绮仍恪尽本分,按王瑞恩的嘱咐,略施淡妆,穿一件黑色长裙,配卡其色的开衫。
王瑞恩载方若绮朝郊区驶去,竟到了影视城。是岳行空导演《惊魂记》的拍摄现场。
这一来,方若绮更不解了。
王瑞恩这些年的个人奋斗,够出一本励志书。从小演员到大影帝,从台前转幕后成为新锐导演,得到彩虹影业董事会赏识成为CEO,吞并了竞争者乔亚影业,重组成为全球影业。台面上的话,叫年轻有为;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手腕了得。王瑞恩当权后,性格的独断益发没有收敛,旗下许多导演对他颇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
岳行空算是其中非常有风骨的人物,因为艺术坚持与王瑞恩吵过几回。于是,这位在八零年代已经成名、在世的唯一与华语影视圈标杆人物黎湘离比肩过的文艺片名导,就这么被贬去拍小成本恐怖片。岳行空依旧不肯向王瑞恩低头,反倒嘴硬说:谢王总成全,我要去做中国的希区柯克了。
王瑞恩看岳行空不顺眼已久,奈何岳毕竟是元老级的人物,耐着高层压力,王瑞恩也动他不得。
方若绮因此十分不解:王、岳二人梁子结了已久,王瑞恩今日怎么如此闲情逸致,竟来探岳行空的班了?
《惊魂记》讲述了一伙大学生,租住一栋海边的别墅度假,却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怪物袭击事件。原来,别墅已故前主人天生异形、全身布满毛发、状似“金刚”的小儿子,尚被遗忘地住在阁楼中。
王、方二人到场的时候,一切已就位,岳行空坐在监视器后,拍摄的那场戏,是“金刚”袭击女主角,推搡之间,反而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王瑞恩拉着方若绮走过去,对岳行空说:“岳导辛苦了吧,请您到一旁喝杯茶,稍事休息,这场戏我帮您导。”遣词用句虽然恭敬,但他寒凉的语气,使人不得不领悟,这是个命令。
岳行空正眼也不瞧他:“你要胡闹,不要来我的片场。”
王瑞恩笑:“不要忘了,您开拍时提的要求,没有我的签字,是不可能达成的。”
岳行空不说话了。留下一声冷哼,拂袖离去。
王瑞恩坐在监视器后,又去拉方若绮:“若绮,你坐啊”。手臂一加力,方若绮就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方若绮十分尴尬,十二分疑惑。王瑞恩骨子里保守,向来不喜在公共场合示爱,今天是何其反常?但她再尴尬,也不敢对他违抗。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不与旁人形成任何视线交流,慢慢地挨。
王瑞恩搂紧了方若绮,喊道:“Action”
“金刚”扑向女主角,女主角向左一闪,避过了;金刚爬起来又去扑,女主角蹲下,金刚扑到了女主角身后的楼梯上,滚了两滚,摔了下去。
“Cut!”王瑞恩喊,沉吟了一会儿,说:“再来一遍,‘金刚’滚向楼梯时,要在扶手上撞一下,增加画面的冲突感。”
演员就位,按王瑞恩的要求来了一遍。
“Cut!”王瑞恩说:“‘金刚’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到地面的动作,要仰面朝天,比较好看。”
“Cut!”王瑞恩说:“不错,不错,但在‘金刚’摔完时,四号机推进,补一个‘金刚’正面的特写。再来一遍。”
如是反复了五六回,王瑞恩甚至连“‘金刚’的演员表情不行,没有立体感”这样的理由也搬出来了。
试问,扮演“金刚”的演员,因为特型妆,整个头部都罩在乳胶头套内,有什么表情可言?
是个人都看出来,王导今天是存心和金刚的饰演者过不去了。
方若绮正寻思这倒霉孩子是谁,只听王瑞恩笑着说:“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再来。”
“金刚”在两个场记的搀扶下站起来。
电影拍摄的场景虽是做过特殊处理,参演的演员也一般被培训过保障安全的动作要领。但人毕竟是肉做的,哪经得起这么摔打?
方若绮远远瞧着,都觉得痛。
两个场记将“金刚”搀扶到场外坐下,“金刚”动作略迟缓地摘下头套,向方若绮的方向没有表情地望过来。仅这一望,方若绮的心就抽紧。
那竟是童靖阳。
(九)
王瑞恩对方若绮说:“前段日子岳导来找我,要给靖阳一个角色。其实他不说,我也要想法子帮忙的,毕竟多年相识 。只是公司有过审的压力,靖阳有案底,五年内不能正面出镜。我思前想后,‘金刚’的角色最合适,戏份上也算男二号了。”
方若绮盯牢王瑞恩, 他今日带她来片场,自然是存了心的。是要邀功,表现对童靖阳的大方相助?是宣告对她的所有权,向前任示威?抑或教她看看童靖阳如今多么落魄,折辱于他?
方若绮忽然觉得对于这个已逾十年的枕边人,一点也不了解。
王瑞恩的目的达到了,自然乐于归还岳行空导演的工作。收工后,又大方地请全体剧组人员到著名的五星级酒店聚餐。好老板的气度尽显。
方若绮没想到,童靖阳竟也去了。
酒过三巡,王瑞恩已身形打晃,还言笑晏晏,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他喜欢被众人簇拥的感觉。
方若绮见他注意不在自己身上。乐得借口去卫生间,躲了出去。
方若绮甫出门来, 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紫藤架子下的童靖阳,他手指间夹着棵烟,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缓缓升起,又不见他吸,看起来寂寞极了。
童靖阳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有同她打招呼的意思。
方若绮硬着头皮朝他走去,问:“还痛么?”
童靖阳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她是问拍戏时的伤。他冷冷地笑了,又是那种唇角略歪、坏坏的笑,他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会在意吗?”
方若绮条件反射地说:“我当然在意。”话音落了才想起,似乎自己没有立场在意了,困窘地低下头。
童靖阳这时说:“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娇弱。”
方若绮懂得,童靖阳是出于积习,对她心软了,但这句话又明显在嘴硬。于是恶劣地去碰他的肩膀。童靖阳果然条件反射地向回躲。
恶作剧应验了,方若绮却笑不出,哀哀地叹口气,说:“你何苦委屈自己,在王大哥手下做事呢?”
童靖阳道:“我三十七岁了,又有杀人前科,王导肯赏口饭吃,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里会委屈?”
方若绮大吃一惊。
童靖阳笑:“那天我去找你,你不是想这样劝我吗?如今,你满意了吗?”
方若绮说:“我错了。天大地大,小童,你听我一句,去国外找个城市,重新开始吧。我自己有些积蓄,你可寻门买卖。”
“我不要你的钱!要我走?你死了这条心吧。”童靖阳掐灭了手中的烟,丢在地上。忽然凑近了方若绮,挑起她的下巴,附到她耳边,用与略狰狞的表情极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说:“王夫人,我要你亲眼看着,我过得多么不好;我要你忘不掉,我这么倒霉,都是因为谁;我要你时刻记着,你欠我的。”
方若绮瞪大了眼睛:“为了教我难过,为难自己,值得吗?”
“值得!”
方若绮苦笑:“你也有古芊菁了,开始新生活吧。人不该总往后看。”
童靖阳愣了一愣,转而冷下声音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记着,你欠我的。”
“好”,方若绮逆来顺受地说,“那么你给我机会,让我还吧。”
“你想怎么还?”童靖阳眯起眼睛,看着方若绮,“你还不起,我也不要你还。我要你永远欠我的。”
时值仲秋,夜又深了, 这一瞬,方若绮竟觉得风十分凛冽。不由得挣脱童靖阳的禁锢,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住单薄的肩膀。
童靖阳条件反射地脱下外套,披在方若绮肩头。
方若绮看向身侧,是件米色的风衣。不再是皮衣了。果然,女主人换了呢。
“这次别给扔了,我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哪里经得住你扔。”
方若绮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以王导的脾气,我那件皮衣,不被你偷偷扔了,也逃不过他的魔掌。断没有收回的可能了。”
方若绮苦笑:“倒被你猜得准。”
童靖阳冷哼一声:“我是太了解你了,王夫人。你不想要了,就弃若敝屣,何曾想过别人?”
方若绮被激怒了:“童靖阳,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说我欠你的,可以。但你有什么权利一而再、再而三地指责我?你是为了救我,坐了十年牢。但你救我,并不是我逼你的。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人总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我答应过等你。是的,我失约了。但你知道,十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意味着什么吗?我也不外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良久,童靖阳面无表情地说:“方若绮,你的良心,也丢了吗?”
风怒号着刮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说时迟,那时快,竟也刮倒了紫藤架子。方若绮只听着童靖阳的声音失了真地喊“小心”,她被谁抱在怀中。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