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高明权一瞬失笑，他原本以为方若绮一直心属王瑞恩，这时转眼看了黎华，随即想到那日在医院，黎方二人相对的情形。叹自己那时无心理会，才迟钝至今。
他想罢，朝黎华道：“哦，不打扰了。”
欲走之际，
只听一声，“过分！”
他回首，见方若绮站在餐桌旁，盯了那盘明显被自己动过的菜，有些愤愤。
“是啊，的确难吃得过分。”高明权佯装不知，几分调侃，几分不羁。
“诶，明权，”黎华暗自朝高明权使了眼色，头略略的偏向大门方向。
“你…”方若绮上前一步，深吸口气，略一闭眼，再一睁，那一双杏眼直直瞪了高明权，话便是连珠炮般，一气呵成：“你好过分！好好的，冲到人家家里，不打招呼，直接动筷，刻意差评。请问你有经过我的允许吗？没有，谢谢，请回，不送。”
一段话说完，方若绮胸口起伏，且不说，自己辛苦两个钟头的成果被突然闯入的高明权尝了先，单是他一再声称“难吃”，任谁也无法不气恼。
另一位则有些发怔，哪曾想有如此泼辣女子，敢跟他叫了板。也罢，一来他本就理亏，二来他从不跟女人一般计较。本想就此离开，可偏生方若绮的 “不送”二字，惹得他不甘就此转身。略微一想，故作沉思的说：“哦，原来是你做的。我说嘛，他就是闭着眼也不至于做成这样啊。”
黎华无奈扶额。
“这样是怎样？”方若绮紧抓不放。
“你吃一口不就知道了？”
“哈，好笑，你叫我吃，我就吃？”
“不敢吧。”
她看了高明权的讪笑，立时道：“吃就吃。有什么不敢的。”说完启筷，匆匆夹了一箸入口。
黎华悄声闪至露台。
天！那味道的确有够怪，明明微辣的味倒不知哪儿冒出来三分甜五分酸，何止难以下咽，简直……
“诶，是不是？”高明权站在一旁，大有看好戏的意味。
方若绮强咽下这一口菜，霎时笑意满满，抬头望他，“挺好吃的啊，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故意找茬儿。”
“你演技…实力派的啊。”高明权笑笑的摆手，“我现在绝对不会担心跟你演对手戏了。”
方若绮知他指的是电影《一代歌后》中，两人的合作。突然也觉无甚可气的，却担心起黎华如何看待自己拙劣的厨艺。于是，开始四下找他。
正在此时，
门铃声响
屋内三人均是一滞
最后，还是黎华应了门
“黎先生。”来人清雅淡静的一身藕色长裙。
黎华还未来得及礼貌回应，就听得屋内二人又是同声喊道：“筱筠！”
“高太太。”黎华温和点头，将来人让进屋内。
莫筱筠听得丈夫高明权出声唤她，心下略微一惊，而面上却平静依旧。
她提了个食篮，温婉笑向黎方二人，轻声道：“今晚是中秋节，我做了些小点心，若绮、黎先生，若是不嫌弃……”
“筱筠，你做的自然是好吃，他不知道，我还不了解吗？”方若绮接过莫筱筠递来的食篮，挽了她的手，进到厨房。
高明权自妻子进屋后，就一直怔怔的看她。
出院后，莫筱筠就随了莫伟住回娘家。期间高明权多次想要接了妻子回家，都被岳父挡在门外。他开始每天接二连三的打电话，她不接；他开始每天固定的絮絮的发一堆简讯，她不回。他开始三餐不定，作息紊乱，开始想她，怕失了她，开始不甘无措，无计可施的束手待毙。
高明权从未想到，时隔两月，会在中秋夜，黎华的家里，遇见自己久而未见的妻子。他就那样怔怔的看她，一颦一笑，忽而，狂喜到难以自制。他以为她回来便是好的。
“不必把点心取了出来，就放篮里面，改天你们方便的时候，我再来……”
“筱筠，”方若绮偷瞧了外面，压低声问：“你想好再跟他一起了？”
莫筱筠握了握闺蜜的手，点了头， “若绮，我想好了。我想跟他……”
“筱筠！”高明权突然站在厨房门口，一声唤，直直截断莫筱筠的话。
“若绮，我改天跟你聊。”莫筱筠轻声说，竟也不看丈夫一眼。
走至厨房门口，却被高明权一把搂紧，莫筱筠也无甚反应，只扯了一个笑，向黎方二人道别。
高莫夫妇走后，方若绮咕咕作响的肚子才提醒她，晚饭尚无着落。看看自己做的一桌菜，忍不住叹气，只好进到厨房，取了莫筱筠的点心。
“抱歉，今晚只好用这个对付了，我好像不大适合做饭。”她恹恹的双手撑头，瞧了莫筱筠的点心，有气无力。
“可是，我不大爱吃甜食。”黎华皱眉，看了满盘精致糕点似乎真没了动口的欲望。
“那怎么办？”方若绮投向黎华的目光，满含歉意与无措。
“怎么办？”他顺了她的话，反问。忽而又无声的笑了，朝厨房而去。
方若绮反应过来时，那人已在厨房，熟练的切着土豆丝。见他手起刀落，厚薄均匀，长短相同的细丝就那么顷刻而就。眨眼间，他也不过几个转身，伴随兹兹声响，油热菜入，香味四溢。
方若绮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所见非虚。
这一顿饭，自然是清爽可口，回味悠长。
方若绮倒是填了胃，却空了心。
想来他唱歌不走音、演戏不NG，出道十年稳坐天王宝座，这也就算了，居然会做饭？会做也罢，居然能做到如此味美，方若绮忽想起高明权的那句话“他就是闭着眼也不至于做成这样啊。”登时有些小怄气，倒不为别的，只为自己那拙劣的厨艺偏生在他面前现眼。
“怎么？”看透了她的心思，却似懒懒的轻问，修长食指缠绕她的发梢。
“我要学做饭！”方若绮睁了一双杏眼，偏着头，不瞧他。语气却是坚定异常。
“行啊，改天，手把手教你。”
说完，他翻身扣了她的手……
很长时间没有吃到妻子亲手做的饭菜，高明权看了整理厨房的妻子，心好久不曾如此安定。出事后，他将婴儿用品尽数送与了一个钟点清洁女工。那间温馨明快的婴儿房被他长久锁死。他想，有的事，若是不碰，他们之间，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果然，等回了妻子。
“筱筠，”他少有的柔声唤了妻子，揽她的肩，光洁肌肤，伸手所触，微凉。
莫筱筠拂开他温热的手，在主卧门前站定，“没事的话，就休息吧。”，声调平和得有些浅淡。
他以为她是累了。
却没料到，她走向对面的客房。
“筱筠！”他有些急切的唤，今夜妻子的冷淡疏离，当真才使他有了慌乱。
“我想我们暂时分开。”莫筱筠快速出口，一句话，不及等他反应，匆匆进房。
她的一句分离，如一盆冰水将他的浑身火热从头浇至脚，定定的站在原地，眼见她进了客房，高明权忽有了错失她的恐慌，探身进屋，一把拽了妻子胳膊。
两厢无语
相视片刻，终还是他软了语气，“你去主卧，我留这儿。”
“不用，我…”
“开什么玩笑，”他急急打断妻子的坚持，又克制着些许愠怒，“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女人睡小房间。”
莫筱筠微启了口，终是不再坚持。
这一夜，一对夫妻，两间睡房，各自无眠。
（三十七）
《是朋友也是爱人》
在研究院工作的学文，出身于书香世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他，已有一个温柔美丽的未婚妻秀娟。然而，就在外人看来，温文尔雅、前程似锦的学文却在工作之中，爱上自己的实验助手小武。从此陷入世俗与真爱的漩涡中……
方若绮合上剧本，看了电梯跳动的数字，难免心虚。接通告的时候，不曾想，黎华也应了这单通告。况且当时，自己与黎华尚在冷战中，对于王瑞恩询问的两人关系，她只以“普通朋友”作为回应。待到自己知晓黎华接了这部片子，又因王瑞恩并不会看好这段感情，索性将这段关系藏匿至今。
在电梯门再度开启的瞬间，方若绮整理好心绪，决定在王瑞恩发现这段关系之前，暂不开口。
此时，距离该片开拍已有一周，才轮到她的第一场戏。
进到片场的时候，自然第一眼便是见了闭眼小憩的他。
她也不便打扰，轻轻的绕至另一端，王瑞恩正在跟饰演小武的林立翔说戏。
三人略略的互换神色，王瑞恩停了当下的话，转而向她，“若绮，准备下吧，待会开拍下一场。”
她知道，他在工作中一向将时间排得严丝合缝，继而点头，转身进到梳化间。
再度回到片场，布景灯光机位均已布置妥当。
黎华正坐在长沙发上，那一双琥珀眼眸静静的向她溢出暖意。
方若绮闪躲了眼神，也并坐上沙发，只待开机。
（已经订婚的两人，却少有亲密接触。秀娟开始怀疑未婚夫学文的真心，在学文微醺的一夜，几经犹豫的秀娟，终难免内心对未婚夫真挚强烈的情爱，试图主动与其亲密）
他双眼微闭，全身斜躺在长沙发上，好似不做反应。
方若绮屏住呼吸，手，停滞在他的绝美面庞上空。
犹豫，迟疑在热血涌动的激情冲击之下，渐渐无力。
手，开始颤抖的解开他的外套纽扣，
朦胧中的他，并未有任何回拒
而后，是衬衣纽扣
结实紧密的肌肉，
她的指尖，在空中一顿
好似下定决心般，
反手绕了他的颈，
倾身而下，
唇齿接触瞬间
像是被利齿猛地一刺，
他忽地从昏沉中惊醒，
向着她，猛力一推
“Cut，下一场。”王瑞恩干脆利落的叫停。
方若绮本能的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正瞧见对面的他，邪魅的笑。
她怕自己的神色尽数落在王瑞恩眼中，匆匆从沙发上起身，又不免怕冷落了黎华，只好在转身之际，偷与他使了个眼色。
午休时分 黎华休息室
“今天怎么了？”黎华看了镜子中她的背影，对她在片场几次三番的躲闪，若有所思道。
“什么怎么了？没有怎么。”她背对着他，打着哈哈。
黎华亦不挑明，挑了一抹笑，“那场戏有没有弄痛你？”
知他问的是那猛力一推，方若绮转过身，看向镜中的黎华，“没有，你向来经验丰富，力度把握刚好。”
她站在椅后，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这句话，贴了他的耳，又吹得黎华心痒难耐。
“丫头，你又在挑逗我吗？”黎华有意将“又”咬得重些，反手勾了方若绮的下巴。
方若绮的心，突然乱撞得厉害。
看他愈加上扬的嘴角，她不经意的闭眼
敲门声，骤然响起
似潺潺细流忽被阻断
难免意兴阑珊
方若绮倏地直了身，在黎华起身应门时，偷看了镜中的自己，那面颊两朵红云怕是一时半会无法消散了。
“王导。”
她听得黎华如此唤了来人，好不局促，一双眼只得略略瞟了别处，却听王瑞恩一本正经道：“若绮，我有事找你。”
“我？”方若绮惊诧。这里是黎华的休息室，而王瑞恩为了找她，竟寻到此处。想来自己与黎华的关系已被王瑞恩…
“王导，怎么？休息时间也不错过？”黎华一脸无谓的笑。
王瑞恩不接话，眼光避过黎华，直向方若绮：“我在工作室等你。”
“王大哥，”方若绮这声喊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开始斟酌，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刻意隐瞒。没成想，倒是王瑞恩先发话。
“若绮，你跟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方若绮是他看着长大的，今天进组，戏里戏外她的眼神早已将她与黎华的关系说得一清二楚。
方若绮低了头，当真不知如何作答。她想，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一次她去到他家，第一次合作拍电影，还是第一次彩虹影业相遇？
王瑞恩误以为她是有些怄气，或者是有些抵触自己的过多干预。
短暂间歇
他又说道，语气复又轻了些，“若绮，王大哥并非要干预你的感情生活。只是，于公于私，我都想坦诚的跟你谈一谈。”
“王大哥，我并非有意隐瞒我跟黎华的关系，只是……”
王瑞恩摆手，“若绮，不必解释。记得一点，无论有什么事发生，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只要你说，我就会信。”王瑞恩的话深深印入方若绮心里，那些内心飘荡的不安，如零落秋叶，渐次归于尘土。她忽然觉得王瑞恩是这个世界上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完全放心仰赖的人。
方若绮这才抬了头，直视王瑞恩深邃的双眼。
“我并不赞同你跟黎华交往。”王瑞恩直截了当的表述观点，“我跟黎华同期入行，前些年，在他身上传出的绯闻不少。近年来，或许是为了巩固天王地位，他身上的绯闻反倒少了。但是，我一路看来，黎华从未公开过自己的感情生活。”
“我认为感情是个人隐私，不需要向媒体大众交待。”方若绮有些忍不住反驳。
“若绮，我不否认感情是个人隐私。但是，你当真可以忍受他永远在人前否认你们的关系？”王瑞恩刻意顿了顿，就趁此刻，方若绮在心中却悄悄反驳，“现在是我一直在媒体面前否认和他的关系。”
他看了方若绮一脸乖巧的样子，继而道，“就算你们的关系一时不必公开。那么，他有规划过你们的未来吗？他有跟你做出任何承诺吗？”
这两个问连发抛出，方若绮开始回想那些浪漫的，温馨的，他与她的所有，却无法否认王瑞恩的质疑。她微皱了眉，默默无语。
“若绮，王大哥不希望你承受这些你本不必去承受的东西。但是，我不否认，黎华的个人魅力，以及在事业上他能给予你的助力。我只是从私人角度，与你谈谈，至于你与他的感情，我不会干预。但是，在我电影拍摄期间，希望你们能，稍微收敛一点。”
方若绮突然觉得王瑞恩的语气神色都有些过于严肃，她瞧了他紧绷的脸，有些小心的开口：“王大哥，最近工作是不是有点累？”
“没，”王瑞恩随即温和一笑，“若绮，回去吧，我没事。”
（三十八）
十月二十五日，《是朋友也是爱人》外景拍摄地，T医大某研究院
透明玻璃门，光洁实验台，理化实验室中，身着纯白实验服的小武（林立翔），正专注于向玻璃试管中加入以滴计量的试剂。
他（黎华）在他（林立翔）的身侧，同样的纯白实验服，一双琥珀眸子在淡蓝口罩的遮掩下，从移液枪中，正滴滴加入试管的粉红液体，渐渐上移，看那修长的被无粉乳胶手套包裹的手指，光滑颀长的颈部线条，以及同样在淡蓝口罩覆盖下，完美的双唇。
像是被欲望攫住了双眼，渴望，贪婪的渴望他的褐色眼眸，那细密的，黑色的睫毛，眼眸中无比专注细致的神情。心，像是陷入吸纳一切的黑洞之中，无法逃匿，无处躲藏。
玻璃门外射入的一道秋后斜阳，暖黄的光，好似昭示这与伦理相违的背光爱恋。四周的玻璃，透明，洁净，几要照透他那不可为人所知的私密。在这，枯燥的，乏味的，正统的，禁锢的，环境中，他（黎华）慌乱而隐忍的将目光下移。注视那，一滴，一滴，融入透明溶液的粉红试剂。
操作实验的助理小武（林立翔），感受到身侧的炽烈隐忍，欣喜而小心翼翼的将眼神回望……
“cut！林立翔，眼神不对。”王瑞恩有些不耐。看了倍感压力的林立翔，只得又耐了性子，“大家都休息一下吧。”
方若绮率先给黎华一个眼色，他知道，她指的是多次NG仓惶无措的林立翔。
她轻而易举的在研究所背后的一片草坪上找到了林立翔。
“嗨，”方若绮展开轻松的笑颜，“想什么呢？”
“若绮，你知道的。我很抱歉，拖了大家进度。”林立翔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挫败。
“嗯，很正常的。这场戏很难。”
没有台词，仅靠面部表情的交流已属不易，更难的是，这场戏，用口罩遮了大部分面容，几乎是纯眼神的交流表意。方若绮是真心出口的话，绝非泛泛的安慰。
“代我向黎天王说声抱歉。哦，还有谢谢他。”
林立翔的意思，自然是指这场戏，自己多次NG，黎华不厌其烦的每次对戏引导。他虽已在下戏时表明自己歉意，但仍不免对黎华的专业精神感到敬佩。
“他怎么会介意呢。”方若绮虽是如此说，心里却十二万分钦佩黎华的精湛演技和敬业精神。然而，口上却仍是一副淡然的语气，“这自然是他该做的。”
林立翔没心情玩笑方若绮的那点小心思，自嘲道：“我不大适合演戏。”
“你不适合？立翔，你以为，王大哥启用你，只是因为我的推荐吗？”她看了沉默不语的林立翔，“就算你不相信自己，好，那总要信我的眼光吧。”
林立翔忽然被她坚定的语气所打动，心中重压松懈几许，继而玩笑道：“信你的眼光？嘿，若绮，我还是相信自己好啦！”
“你……”
方若绮佯装生气的一拳击中林立翔胸膛，他登时假意大叫：“喂，很痛。”
临近中午时分，王瑞恩发现拍摄进度居然比自己意料中的稍快，索性就此打住。一干工作人员，瞧了王瑞恩阴沉的脸，如释重负的各自散了。
整个上午，也就只是这个时间，方若绮才能单独的与黎华并坐一处。不是没想过，在休息的间隙，两人独处。但王瑞恩那天的谈话，多少在方若绮心中起了作用。倒不是她当真对两人的未来起了动摇，而是，王瑞恩那一句委婉的“希望你们能，稍微收敛一点。”，她懂的，他的电影，他一向重视的工作，只要是他需要的，她便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何况现在只是要她减少和黎华私下的亲密接触。
黎华不习惯吃饭时说话，她就这么捧了盒饭，安静的吃完这顿午餐。
吃完饭，两人依旧这么静静相伴。
黎华累了。这段时间，密集的通告，EAMI的潜在危机，占去他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对于因王瑞恩而起，方若绮的些微改变，他甚至乏力去细究。他想，她在他身边停留片刻，于他困顿无力之时，静静的陪伴，他的心也会安然的停靠某处，有得片刻宁静。
正如此时
……
方若绮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闷的有点发慌。坦白说，以她的年纪，更喜欢与情人任意的畅快交谈。可是，与黎华的相处，并非能随时随性的谈天说地。她开始在意他，偶尔一两句话，思忖后，才出得口。有时她也会害怕，怕他眼中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可笑，她的浅薄见识，虽然，她真是不够成熟，天真幼稚，外加无知。
好闷！方若绮在心中再度叹叹，偷眼瞧黎华，微闭的双眸，也不敢做声扰了他。她只依照自己眼中的黎华作出貌似讨喜的回应，正如当下，隐忍了心中抑闷。却从未曾思量过，他的沉默源于何处。她终归是太年轻，只消在情人眼中做得完美的自我，已足够她忙得慌乱，哪里思及走近他的内心深处。
沉寂太久，方若绮误以为身边人不会知晓，她的轻轻起身。
“若绮，”
一声轻唤，方若绮定在原地，
又听他闭了眼，问：“去哪？”
“嗯，想四处转转。”
黎华轻笑，仍闭了眼，淡淡道：“这里没什么好去处。你看四周，不是灰就是白，除了实验室就是教学楼。哦，只有右边那条小路，拐进去还有几簇海棠可以看看。”
方若绮惊讶，他甚至连眼也未曾睁开，又怎可如此熟悉这里？她觉得，黎华身上有太多太多自己无法解释的疑问。每一次，自己的心都会随着他不经意的言谈举止或惊或喜。
方若绮踏进那条小路的入口处时，正见阿森和林立翔两人眉飞色舞的交流同一款网络对战游戏。
铺了青石板的小路，曲幽通径。那路的尽头，果然，几簇秋海棠正红得发艳。
方若绮正要细瞧了去，却听得背后有人低沉的唤她一声，“若绮！”
下意识回头，
那高大身形正靠了棵梧桐，脸色发沉，皱了眉。
她三两步便并过去，唤：“王大哥！”
（三十九）
“若绮？你怎么找到这儿？”
“嗯，我无聊，到处走，就到这儿了。没想到这么巧遇到王大哥。”方若绮为了避免在王瑞恩面前提及黎华，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之前踩景来这里好几次，印象最深的就属这几簇秋海棠了。”王瑞恩凝视了那几簇娇艳动人的秋海棠，又舒展了眉头，低声道：“谢谢你，若绮。”
“嗯？”方若绮对王瑞恩突如其来的道谢有些意外。
王瑞恩又温和的向方若绮一笑，“我承认，把立翔压得有点紧，还好有你，若绮。”
她这才知晓王瑞恩的道谢为的是林立翔一事。
“那并不算什么，王大哥不必……”
方若绮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得突然而起的咳嗽声。她这才又看了他的脸，当真是脸色沉沉的不好，眉头紧蹙。
“王大哥！”
王瑞恩摇头，又兀自拿手捂了口，好不容易才将一阵咳喘压了下去。
方若绮忙又道：“王大哥，你不舒服，让我瞧瞧。”
她伸手抚他的额，一触之下，微热
“你在发烧！”
王瑞恩默然的擒了她纤细手腕，无声落下。
树影重重后，琥珀眼眸中见得的，是那双美丽的深褐瞳仁，映出那人的影，满满的急切焦灼隐忧似要溢出。
有什么好质疑的，她伸手探他的体温，说他正在发烧。他也不过是拿下了她的手。的确没有什么好质疑的。有茂盛重叠的树荫作为屏障，影影绰绰间，她的眼，她的手，她的柔声细语，她满满的急切焦灼隐忧，竟然都那么真切。
黎华无声无语，唯有转身。
树林中，似有似无的窸窣之声。正当方若绮恍惚的以为，那或是风过树动时，叶缝斑驳间，一抹熟悉的背影却悄然激起了心中微澜。
“若绮？”
“啊？”她心神飘忽的回应，强将一双眼移转回来。
“我没事。别让大家知道。”
“嗯。”
和王瑞恩一起回到拍摄现场后，方若绮发现黎华依然与她离开时一样，置身于躺椅中。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那抹熟悉背影是否真实。
她看他的脸，完美的几近妖魅惑人，而神色依旧平和淡然。
是她的幻象亦或是他的掩饰？她想，如果他在那，那是什么时候？当然，无论黎华看或听到什么，她也无所谓他作何感想，因为自己本就是坦然的。
黎华自然不是落了俗套，触点极低的男人。他知道事件再简单不过，尤其是整个下午，王瑞恩强打精神的样子，说明一切。他自信，方若绮对自己的感情，也明晰，关怀和爱慕的差别。
但这一切，最终建立在方若绮是否真心明了自己的情感归属之上。黎华只能说，当下的方若绮是明了的。
下午收工后，黎华独自在车里等待方若绮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
“凯文，”
“哥，我知道你很忙。这事，我就直接说了。”
黎华清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欧凯文的吸气声，持电话的手，紧了紧。
“黎湘离导演已确诊为胃癌晚期。”
最后四个字传入耳中，黎华的胸口好似被重锤击中，闷闷作响。只一刹，他空洞的注视前方，口中挤出两字：“确定？”
“王大哥，我送你去医院。”方若绮面对王瑞恩，仍是放心不下，仰了头，定定看他。
“若绮，忘了吧，你不会开车，怎么送？”王瑞恩忍了身体的不适，宠溺的看她。
“我，”方若绮语塞，思索一瞬，转而道：“我陪你去医院。”
王瑞恩摆手，看了不远处的银色座驾，微俯了身，轻声道：“去吧，他在等你。”说罢，又伸手将她微微向外一推。
“那，我晚点给你电话。”方若绮瞧了车中黎华的侧影，又不甚放心，补道：“我会盯着你有没有看医生吃药。”
“好啦，傻丫头，去吧。”
“昨晚收到心宁发来的电邮。”方若绮偏了头看他。
黎华声调平和如常，“带我向她问候。”
“嗯。”
方若绮习惯收工后，在车上，两人轻轻淡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话。
“她说，她希望宝宝是个女孩儿。”
（“已经确诊。”
“癌细胞有扩散趋势。”
“黎导拒绝接受手术治疗。”）
黎华望了前路平坦，脑中盘亘的依旧是欧凯文客观冷静的声调。
方若绮顿了顿，未等来他的回应，又侧过头瞧他，如雕刻般完美的侧颜。
感受到身边人的等待，黎华从刚才她的婉转音调中过滤出三两个词儿来，又是一副淡淡道：“女孩儿，倒是乖巧些。”
方若绮感到他的些微走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下午拍摄？开车途中？是在介意那件事吗？她想开口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黎华将她送进屋。
照例轻揉她的发，
她依旧回望他的眼，
琥珀眼眸中盛载的是一如往昔的温柔
她看不清，想不透，他究竟是介意了？生气了？疲乏了？抑或只是自己多了心呢？
方若绮暗暗咬了下唇，小声道：“华，今晚，留下…”。
那一个“留”字，几乎是舌顶了上颚推挤出来。
她以为下一秒他的反应便是她要探究的答案。
黎华没有想到，方若绮第一次主动留他过夜是在今日，他诸事缠身的时刻。
无须掩饰的欣喜化作嘴角诱人的弧度，然，无法不出口的，却是一声婉拒。
“抱歉，今晚有事要处理。”他的手移至她脑后，“改天，嗯？”尾音未落，便是俯身一吻。
方若绮最终沦陷在他的一吻柔情中，模糊不清的是他的所思所想。
十月二十五日 晚九点 黎湘离家 会客室
慈善祥和的古稀老人精神矍铄，除了身体的消瘦，偶有隐忧之外，任谁也无法将之与那种病症联系一处。
黎华看了面前的一杯清水，不知如何出口。
“凯华，”黎湘离深邃的双眼似聚焦远方，低缓音调，如风撼松林，“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儿。那时你还是T医大的学生，也坐这个位置，穿的是一件白衬衣。”
“您还记得。”黎华压抑了喉头的涌动，极力平缓答道。
“怎么会忘呢？你跟我说，你父亲有手术来不了了，为此你很抱歉。希望能代替父亲，为我做全身检查。我记得你那会还很青涩，眉眼间又像藏了好些心事。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了。”
“黎导…”黎华出声唤他，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继续下去。
“凯华啊，我想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离开的方式。而我，还是愿意一直待在摄相机后呢。”
倔强的老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给他开口劝说的机会。
从黎湘离家离开的时候，黎华是失败的，矛盾的，无力的。没有哪一次有现在这般，无处施力，无计可施。一边是忍受治疗的痛苦而延长生命，另一边是忍受病痛的折磨而顺应内心。两边都在拉扯，都在辩驳，而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
开着车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兜转，等到路口，建筑，景物欲将熟悉之际，他才发现，已经开至她家门外。
或许，他真的是太想她了。
十月二十五日 晚十点四十五分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方若绮正在厨房，烧一壶开水。
明灭的屏幕，将她的心隐隐的挑得发乱。
“华~”她是欣喜而又紧张的唤他，望了望卧房，声音压得有些低。
“睡了么？”他正站在她家门口，看那漆黑一片，柔声道。
“嗯。”短得不能再短的回应，像是再多出一字也怕被他识破。
“突然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本意简短的说一句“想你了。”只是，这般话到底没能出口。
“我…”未了的话语，被突然阻断。
从沸腾的水中蒸腾而出的气体，奏响鸣笛。伴随着尖锐急促的叫嚣，一个男人低沉隐忍的咳嗽声，同时而发。
电话的两头，均是一刹凝滞。
“啊，那个，我忘了之前厨房还烧着水，我……去关。”方若绮心底发慌的略高了声调，好似要将那不应出现的声响强压过去，忙乱中，又冲向灶台，扭转燃气开关。
急促响声骤停
她听见电话那头，依旧温柔宠溺的声音：“丫头，照顾好自己。”
于是，心底松弛，隐隐急切，而又柔声道：“晚安。”
“晚安。”黎华看向眼前的一片漆黑，在确定最后一个尾音完整顺畅的传出，在等到她约微急迫的切断电话后，方才收线。
寂寥的夜静得发沉，沉得他的心一并发坠。
（四十）
十月二十五日 晚十点五十分 王瑞恩家
方若绮挂断电话后，顺便倒好一杯热水，进到王瑞恩卧室。
“王大哥，你醒了？”她将水杯搁在床头，看了他，“一会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哦，明天最好休息一天。”说到这儿，方若绮忽然记起王瑞恩有备注工作的习惯。
“嘿，若绮，”王瑞恩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
方若绮已伸手取了床头台历，分明看见十月二十六日这天写着“EAMI”。“干嘛？电影明明是隔天拍的，为什么明天不好好休息？”
王瑞恩笑笑的看方若绮含怒微嗔的模样，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只是把电影插曲的demo带送还给周映彤就好。”
“我代你送过去。”
“好啦，你明天不是还要跑黎湘离那组，拍《一代歌后》吗？睡去吧。”
“明天下午和晚上而已，上午晚些时候我可以去一趟EAMI的。”她看王瑞恩再要说话的样子，忙坚持道：“王大哥，你就听我的好啦。下午让你看医生也不听，不是我打电话赶过来，你到底要撑到什么时候？”
她急切紧张的神色，触动了王瑞恩心中最为柔软的部分，那是长久以来坚韧倔强之外的一处孤寂。
“若绮，谢谢你。”
“王大哥，我不需要你的道谢，我们是比兄妹更亲的……”
“若绮，你听我说。”王瑞恩阻断她的话，他害怕再晚一秒便会失去说下去的信念，“记得给你剧本的时候，我过问过你和黎华的关系吗？”
她轻轻点头。
“当时，我已经敲定黎华饰演学文这个角色。之所以要过问你们的关系，是不希望我电影拍摄期间，因为你们的感情牵扯有所影响。”他用手指舒展了眉头，“对不起，我并非质疑你们的专业。只是，这部电影对我，太重要。”
“重要过，《爱在花开的季节》？”方若绮正坐在他的床边，静静的待他回答。
《爱在花开的季节》是王瑞恩和初恋女友袁佩琪之间的一个承诺。他说他要做了导演，她就是自己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故事很简单，结局很圆满。名字嘛，就叫《爱在花开的季节》。可惜未等得及梦想实现，袁佩琪就死在圣诞夜，车轮之下。王瑞恩花了三年时间，等待方若绮成人，又花了两年时间，悉心教导，终于让她替代了袁佩琪。故事依旧简单，结局不再圆满。名字嘛，还叫《爱在花开的季节》。
方若绮以为，从此往后，在王瑞恩执导期间，再没有一部电影重要过《爱在花开的季节》。
“这不一样。”他沉寂了片刻，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好似这个答案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她恍然以为自己听错，“王大哥，”
王瑞恩知晓方若绮的疑问与不解，“若绮，”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多年来缠绕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我，想要超越黎湘离。”
他看了她一脸的困惑，未给她留有询问余地，“我想靠这部电影超越黎湘离。你知道的，黎湘离近年很少拍电影了。或许，《一代歌后》就是他的收山之作。我想我没有多的时间和机会。”
“为什么是黎湘离？”她直视他的眼睛，究竟这深邃坚毅中还有多少是自己所不知的。
内心的沉重包袱扛了太久，趁病毒入侵作乱之时，越发压得他窒息。“黎湘离是业界泰斗，超越他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算我急进吧。”王瑞恩撒了谎，今夜所言已是自己极限。
“对不起，王大哥。早知道这样，我不会接《一代歌后》。”王瑞恩与一部电影孰重孰轻，方若绮自以为她真心分得清。
“傻丫头，王大哥没有怪你。王大哥怎么会怪你呢，小冰，”王瑞恩换了那个唯有他才会唤的，她的名，“你记得，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可以全心信赖的人。”
十月二十五日 晚十一点五十分 EAMI 黎华工作室
虚掩的门，透出一道亮光
周映彤看了看时间，省略掉抬手敲门的礼节，径直推门进屋。
他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指间香烟火头，猩红明灭，缭绕青烟，不过升腾至半空，便是随风而散。
她知道，他，不太好。
“华，”周映彤走至桌旁，将一瓶Whisky并两个水晶玻璃酒杯放在桌上。
他听见玻璃相碰的轻微清脆声响，淡然道：“不必了，映彤。”
看黎华淡定从容的神态，周映彤蹙眉，她知道，他真是不太好。
相交七年，周映彤早已习惯从黎华的些微举动中读解他的内心。她了解他，深知他，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一切私密细微习惯，于她，早已谙熟于心。
他是个将工作和私生活划分清晰的人。纵使工作再密集，他仍不喜欢在工作室过夜，不喜欢在私人时间谈及工作，不喜欢女伴随意入住他家。对的，女伴。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也未曾留过她一夜。因此，那一晚，周映彤发现方若绮居然持有黎华家的钥匙，心真是被狠狠拧了一下。
窗外吹来一袭凉风，那支香烟将要燃至尽头。
对的，香烟。
黎华很少抽烟。然而，他宁愿抽烟，也不会将心事外泄。这么多年，周映彤只试过那么几次，一瓶烈酒，两人对酌，虽然，他从来不曾吐露过什么。那也是好的啊，能够陪他。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将心筑起道道围墙，除非他肯，否则，没有人可以攻城入心。没有人，包括方若绮。周映彤想到此处，竟也有些欣慰，她仍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就此离去。
那么，就容自己，在今夜，再次贴近他，一次，也好。
周映彤没有走出房间，却在他身侧坐下。
今夜静谧，就这么无声的凝视他微闭双眸，就这么贴近的感受他淡淡木香，她宁愿将整个世界遗忘，只为换取这一瞬美好。
内心欲望蛊惑，她又悄然向他贴近些许，左手反撑在沙发上时，却听得黎华不带热度的清冷声调：“映彤，我想一个人待会。”
她的心就这么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然脸色一如往常，起了身，款款步出工作室。
十月二十六日 上午八点整 王瑞恩家
方若绮趁着做早餐的时候，想着昨夜电话是否太过匆匆，亦不愿两人在整天密集的工作之外毫无交流，索性算好时间，给黎华去了一个电话。
十月二十六日 上午八点整EAMI 黎华工作室
周映彤照例进到房间，这是他们之间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一旦黎华留宿工作室，她都会在第二天提醒他按时工作。
桌上的电话忽明忽灭，周映彤侧转身，看了来电，蛊惑中，拇指指尖轻触按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以刻意轻慢的声音道：“他还没醒，有事……”
方若绮被这熟悉女声打了个激灵，强压了骤起的疑心，飞快打断回话，“我正好有事找你。”咬咬唇，暗自气恼自己的急躁，转而礼貌且谦和的称呼：“映彤姐。”
……
方若绮与周映彤约在上午十一点。
关于打给黎华的那通电话，万千揣测搅得她心里一阵翻腾。
十月二十六日 上午十一点整 EAMI
方若绮不想与周映彤有过多交集，进电梯，出电梯，进办公室，交文件，离开。这几个步骤，简单，利落，方若绮再也找不到有什么可供停留片刻的理由。
周映彤公式化的接过文件袋，眼镜后的一双丹凤眼却是颇有深意的看她。
方若绮心生诧异，不喜被人如此打量，站起身，忍耐道：“没什么事，就不打扰了。”
“稍等。”
转了一半的身子无奈停滞，回了身，待她发话。
“介意吗？”周映彤伸手拿了桌面的一包香烟，见方若绮摇了头，熟练的从中抽出一支。“跟王瑞恩很熟？”
方若绮自然没有想到周映彤会将话题调转，她约微一想，“因为跟王导合作过，自然熟悉他的工作方式。”
周映彤优雅的挑开打火机盖，
闪耀的火苗，
银灰的外壳，
刺晃晃的招摇，
方若绮清楚记得，它与黎华随身的火机是同一款，不过外形略窄，持在周映彤手中，格外刺目。
“怎么？”周映彤顺了方若绮的眼，独自掂量了手中火机，故意略微自得道：“好多人第一次见我吸烟都是这样。不过，习惯跟久了也没想过改变。就像这个火机，一带在身边就是好多年，总归是舍不得。”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唇舌竟是干涩得厉害，心偏生开始隐隐作痛，草草的听得周映彤一声道谢后，方若绮也只得在貌似寻常之下，离开房间。
（四十一）
十月二十七日 彩虹影业
按说王瑞恩昨日休息了一整天，虽然并未痊愈，精神却是明显好了很多。可一整个上午，方若绮的眼神仍似有若无的都聚焦在王瑞恩身上。
黎华也无甚表现，琥珀双眼游离于四下，偏生在触及王方二人眉眼交汇之时，格外酸胀作痛。
“诶，发现没？方若绮老跟王导……”女孩捂嘴掩笑，一个手肘轻击身旁同伴。
“早看出来了，你不知道吗？当初在《爱在花开季节》，”高个子同伴收敛了点音量，“她就老朝王导放电。”
“是嘛，瞧她一双大眼睛跟大灯泡子似的，电力十足啊。”
走道上传来两个女孩畅快淋漓的笑声。
“王大哥，我去倒水，一会儿你还要吃药的。”
“若绮，不用了。我……”
“一日三次，饭后服用。” 方若绮不理会王瑞恩的阻拦，拾了桌边药包，再度细看说明。“没错，王大哥，别说你自己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一会你又忙东忙西的忘了。”
王瑞恩笑笑的作罢。
午休时分，休息室的走道格外安静。
跟王瑞恩的这组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在这个时段，各自散去。或许是大家都有些惧怕王瑞恩严苛的工作态度，拍片时压得紧了，多数人会选择在休息时远离片场，躲到一旁各自消遣。
方若绮从走道一处的饮水机里接了水，
温度，暖得微凉双手刚刚好
她低了头，盯着那大半杯温水，
转身一瞬，猝不及防的撞上一个坚实胸膛
水，倾洒而出
尽数湿了那人的身
方若绮慌张抬头，撞上的是一双冷清中似有愠怒的琥珀眼眸
风衣下，浅色衬衣晕出一团无边水渍。
她抬起手，一时间急切唤他：“华，”
停落在润湿处的手，被他生生擒住，
反手，一带，不过三五步，
伸手，进房，顺手锁门
一切太快，快过未来得及再度出口，身已跌坐于沙发之上
方若绮下意识起身
纤细腰身亦不知何时，再度被他双臂环绕
“华，把衣服换掉吧。”感受到他贴身的温热气息，方若绮的声调反倒又冷淡几分。
黎华耐着性子，挑着笑，依旧擒她的手，移至领口处。他带她的手，自上而下，解开三颗纽扣，薄唇贴了她的耳，“帮我。”
磁性而低沉的嗓音，蕴满暖意的坚实胸膛，无不骚动她的心神。
他压身而下，她全力回避
黎华强压着王瑞恩带来的种种不快，似笑非笑道：“怎么，还在为电话的事不开心？”
方若绮侧头不语
“我在EAMI过夜时，映彤会在第二天按时把我叫醒。这是多年搭档的默契，就这么简单。”
他的双眼就这么定定向她，未见丝毫闪避躲藏。
方若绮萦绕于心间的犹疑如迷雾散去般，渐次淡薄。
可，伸了手，却是推搡，忍了心中一丝存疑，道：“你竟然解释清楚，那就放我出去。”
“去哪？”他不要她的回答，或者说，他本就不想要听到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索性倾身压下，薄凉双唇径直贴了她的唇。
他的强势掠夺，反而激起她的拼力拒绝，十点丹蔻无意间抵在胸口，便是浅浅划痕。
黎华卸了力，一声冷笑，坐定后，又听方若绮轻声说道：“我去给王大哥送水。”
“什么时候兼职做了导演助理？”漂浮语调中掩不住的是几分醋意，黎华不喜如此失常的自己，皱了眉。
“难道只许你关了门和周映彤谈工作，就不容我光明正大的照顾王大哥？”方若绮嘴角勾笑，刻意讥诮的语气，倒添几分妩媚妖娆。
黎华忍住气，他知，王瑞恩是横亘在两人之中，避无可避了。于是乎，他以尽量客观，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女演员和男导演之间，有必要保持距离。”
“所以呢？华，我分得很清楚，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她看他不语，略带小心的又道：“还是，你，在意了？”
谈话陷入僵局，黎华的骄傲不容点头认可，而事实亦无法否定。
空气凝结得使人窒息
方若绮有些后悔，却总觉事情不至更糟，索性开诚布公：“这部片子对王大哥很重要，我也答应他把精力都放在电影上。”
黎华讪笑，故作轻描淡写的说：“演员不需要承担导演的压力。”内心又隐有不甘，继而补道：“哦，应该说，导演不应将自身压力转嫁至演员身上。”
“你……”这次换做方若绮语塞。
“我做够自己的那份足矣。你便是使足全力也未必帮得了他。”他的声调依旧是那般不疾不徐，云淡风轻，瞧了方若绮闪身出屋的背影，心，酸涩难耐。
十月三十日 晚 九点二十分
方若绮从座椅上拾起一捧百合花，顺手取了花卡。
“方若绮：
恭喜你当选为学生情人。
一直支持你的影迷”
“怎么？”见方若绮懒懒的将花搁置，林立翔问，“当选为学生情人，又有影迷的支持，还这么不开心可不像你。”
“只是拍了一天的戏，闷得很。”她拿拍戏做挡箭牌，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童靖阳一张口说话，就是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高明权，你知道的，只要筱筠还在跟他冷战，我自然是要站筱筠这边，不会主动搭话了。”
林立翔开车驶离乔亚影业
“若绮，你有没有觉得拍黎导的戏比往常累了？居然加拍夜戏，听说黎导以前可不是这般紧压的。”
方若绮近来在两个组里交替拍戏，深刻感受到王瑞恩和黎湘离不同的执导风格。如果让她选，公正的说，她是心甘情愿跟了黎湘离拍戏。这并非是黎湘离的名气使然。而是，黎湘离自身的人格魅力。一个古稀老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说，单就工作态度，当真是一丝不苟。而这种认真专注，却并不会形成一种无名的低沉气压，投射于演职员身上。相反，在他身上，有种莫名吸引力，促使围绕在他身边工作的人，自发的挖掘个人潜力，为的是做得更好。
“嗯。”方若绮想着心事，泛泛的回应。
“前两天有意拿王导气天王？”接到方若绮投来的一记白眼，林立翔轻松一笑，“我可不是干涉你的私隐，不过，作为好友善意提醒一下。”
“还善意提醒，我和王大哥的关系你也知道的，怎么就胡说八道。”她口上虽这样说着，心里也止不住回想。与黎华冷战三天了，闲下来的时候，方若绮也曾想过，对于王瑞恩的照顾，对于自己的坚持，到底有无过火。
“正因为知道你和王导的关系，我才这样说。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王导情投意合呢。”林立翔稍微一顿，“有件事你听了别又生气啊。我接了EAMI的一个通告。正准备去谈呢。”
“啊？！现在？！”
“嗯，十点。诶，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想啊，谁叫你有夜戏，对方说是迁就我们的时间。我看通告还不错，是关古威MV的女主角，怎样？”
老实说，方若绮觉得不怎么样。
林立翔见她闷闷的不吱声，以为只是跟黎华有关。劝道：“从工作的角度，我觉得有必要一试。你要是累了，到时候我上去谈妥就是。”
十月三十日 晚 九点十五分 EAMI 黎华工作室
黎华倚身长沙发中，静看周映彤将一瓶Whisky并两个水晶玻璃酒杯放置面前桌上，柔声说：“华，庆祝你新专辑录制成功！”
他正待启口，又听周映彤绵言细语道：“怎么，一周要拒绝同一个女人两次，华，这不像你。”
黎华不再出声，接过周映彤递来的晶莹酒杯，棕黄透红的液体，散出焦香酒气。
……
十月三十日 晚 九点五十分 EAMI门口
车，在EAMI门口停稳。
方若绮惯性的下了车，仰着头，十五楼，熟悉的窗口，亮白灯光，点缀于黑幕之中像极了星星的眼。
她揣度着他在那儿，或者是看着某份文件，或者是聆听某张CD，或者只是静静坐着，任思绪万千。
“若绮，你在车里等？”
她忽然间改了口，“立翔，我跟你一起上去。”
（四十二）
十月三十日 晚 九点五十五分 EAMI黎华工作室
“华，我知道，你最近有心事。”周映彤的直截了当并没换来黎华的倾吐心声，她调转话题， “浩昌要结婚了，下个月。”
周映彤说毕，摘了眼镜，轻捏眼角，好似乏累得很。
黎华记得放在书桌抽屉中，时浩昌的结婚喜帖。浅酌一口烈酒，竟发现周映彤一双桃花媚眼中流泻的几分寂寥。
EAMI的创始人时浩昌，周映彤的高中同学。自学生时代起，就痴恋时为校花的周映彤。为了实现周映彤的歌后之梦，他竟亲手为她建立起一个音乐殿堂——EAMI。没有一个女人不会被感动，周映彤也不例外。如果按一种顺其自然的发展趋势，他们将会成为业界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当然，前提是顺其自然。周映彤退居幕后，才发现事业的另一高峰，两人在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和平分手。时浩昌将手上持有的EAMI所有股份尽数转至周映彤名下，又拉来天王黎华坐镇，这才转投IT业。
今夜，周映彤的寂寥落寞并非伪装。她不得不承认，时浩昌是这一生之中，最爱她的人。而今，他娶了别人，过上一种温馨美满的生活。而自己呢，依旧孤寂，偶尔想来，有种冰冷暗黑裹覆周身，心底生出无端的忧郁。
“华，”她的头，轻而又轻的靠上他的肩，借由酒精带来的刺激与蛊惑，周映彤少有的娇柔道：“抱抱我。”
黎华伸手扶住她的肩，眼见得，她冠玉美面上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心有不忍。
方若绮出了电梯，径直去向黎华工作室。她已打定主意，做出妥协。当得知周映彤和黎华的一段旧情之后，她于内心并不否认借由王瑞恩来驱散自己的少许吃醋。那么在王瑞恩这件事上，她或许真的有点过了头。
虚掩的门
晃晃白光
方若绮恍然从缝隙中看到两个相拥身影
心，骤然紧缩
几乎是下意识的推门
那一幕不能再过清晰
颀长的熟悉身影，
环抱住的，是另一个勾人心弦的知性女子
晶莹亮泽的红唇微微上扬
如万千钢针，刺入眼眸，直捣心扉
一瞬竟也忘记逃离
黎华在微醺之中，仍似感到后背投来的眼光灼灼。
轻推开怀中人，转了身，却只有一袭丽影闪过
“若绮！”
白光，丽影，惊醒得那般不真实，他微晃了身，想要寻她。
却被身边之人，一把从后抱住。
“华~”周映彤将自己仅剩的自尊自傲自爱自怜尽数抛洒，嘤嘤道：“请你…”
请你不要走，请你留下，请你爱我，周映彤无法再在请求之后多说出一个字，环他的手臂圈得更紧，好像以此俱可省去卑微的乞求。
黎华静静伫立原地，任由她圈得更紧，喉头蠕动，极尽冷冽道：“映彤，放手吧。”
字字锥心
十月三十日 晚 十点EAMI十三楼
“嗨，立翔，好久不见！”
“小熊！怎么？这个合约是你……”见到来人，林立翔稍感意外，“我听说周映彤凡事都亲力亲为的，还以为……”
小熊是EAMI的金牌制作人，早在林立翔还未组建乐队时，两人就经由圈内朋友介绍而彼此相识。当时，小熊已签约EAMI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对同样热爱音乐的林立翔并没有拿腔作势，在纷杂的演艺圈中，两人也算君子之交。
“呵呵，一个女将带一群男兵冲锋陷阵，难免有疲于应付的时候，她近来也开始放手了。”小熊将手头合约递向林立翔，“立翔，最近混得不错，改拍电影了？”
林立翔接过合约，稍显无奈道：“我还是想潜心做音乐。”
“我就知道！”小熊拍了拍林立翔的肩膀，一副了然的样子，又道：“看来你还不知，现下，王瑞恩为了他的电影插曲找到我们。但他这人吧，要求也比较苛刻，总是改来改去不合心意。我看，这对你正是个机会。既然是亲身饰演，感受自然比我们深。哪天带你见见周映彤？”
林立翔想着手头上堆积的曲子，一瞬雀跃起来，而面上自是惯常语调，道了谢。
他又从头到尾细细看过合约，觉得没什么漏洞，就顺手打了方若绮的电话。
电话另一头，传来平直单调的关机提示音。
林立翔无谓的耸肩，不好打搅浓情蜜意的黎方二人，收了合约，与小熊略作寒暄后，离开房间。
十月三十日 晚 十点 EAMI十五楼 电梯口
黎华追至电梯口时，数字已然跃动。
伸手触动下行按键，酒精余威搅得头脑昏沉，脚步约微虚浮，周遭一切幻化为不真实的影。
依然闪动数字在眼中虚晃，无奈作罢。
十月三十日 晚 十点 EAMI 楼梯间
无法等待电梯，无法在局促空间，冒着被人挤入或是中间打停的可能，因为那本已决堤的泪水，再多一秒，怕是无可自制。
方若绮不知道跑了多久，或者是将要再跑多久，才能转出这一道道，重复，灰暗的楼梯转角。
细高跟鞋踩踏在每一阶梯级之上，发出清冽脆响，回荡在幽暗四周，激亮一盏又一盏昏黄壁灯。
呼吸变得局促，阴冷空气钻心透肺，将所有心伤挤压至喉管，热而脆弱的泪水再度溢出。
十月三十日 晚 十点零八分 EAMI门口
因为EAMI的惯有的紧张工作节奏，临近夜深，门口停留的出租车也不在少数。
方若绮顺利进到一辆车中，刻意垂了头，碎发遮住红肿双眼。
中年男人程式化的启动汽车，嘶哑的声音，匆匆问：“去哪，小姐？”
车，疾驰于夜色深沉中，街边幻彩霓虹像是各色毫无考究的油彩一团作乱，胡乱冲撞眼帘。
“小姐，到底去哪？”出租司机再度发问，迟迟收不到后座回话，暴躁得扯大声调，“小姐，你到底去哪？！”
方若绮浑浑中说出一个地址，复又沉寂。
（四十三）
十月三十日 晚 十点三十分 高明权家
高明权进到主卧，对将要休息的妻子说：“下个月浩昌哥结婚，到时候陪我去，嗯？”
莫筱筠不语，低头整理被褥。
他又耐着性子，“你知道的，浩昌哥领我入行。档期我都排出来了，到时候一起。”
莫筱筠停了手中活儿，转过身，低头避了丈夫的眼，“我那天有课，不过可以试着跟同事协调下。”
“课？！同事？！”高明权一时间理解不清妻子的意思。
莫筱筠认为有必要坦然的告知丈夫，至少冷战一段时间后，她以为两人的倾谈会较之前顺畅。
“我找了一份工，在家政学校教烹饪。”
“什么时候？！”高明权急切中嗓门有些大，他想起这段时间莫筱筠的冷淡，怕将两人关系冷凝，复又轻声道：“我是说，嗯，你该早告诉我的。”
“我认为你会反对，所以想过段时间再说。”
“我是不赞成。”高明权直接表意，看了妻子失落的神色，忙哄道：“其实我，完全可以养你啊，筱筠。现在外面世道不好，出去工作又受气。”他见妻子不搭话，又自作主张：“那家学校叫什么名？我好让阿德查清楚，另外叫几个跟仔平时注意下。”
“我累了，不想谈这个。”莫筱筠淡淡的回绝，转身，不再理会丈夫。
高明权心焦，冷战太久，今夜两人好不容易能交谈少许，原以为哄得莫筱筠服软，将要大功告成，没成想又要被推至客房。他自然心有不甘，一步上前，紧紧匝住她腰身，又轻轻哄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沾那些事，见那些人。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
身体紧紧贴了他的宽阔胸膛，有种切实的安全感，莫筱筠软了心，“明权，我想有自己的生活，不止是高太太。”
“好，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嗯？”他的言语开始呢喃，身体中急速膨胀的欲望，促使他迫不及待的扳过妻子的身体。
“不要…”自从失去孩子，莫筱筠开始抗拒与高明权的亲密接触。她觉得他的痛不及她的来得透彻，便是要冷落他折磨他，好似那样便有些舒坦。而经历极度痛楚的身体，对于再度的情爱产生本能的排斥。
高明权不管不顾莫筱筠的奋力抗拒，倾身压下，太久的忍耐，加剧心中原本强烈的占有欲望。
“明权，不要……”她的反抗反而激起丈夫更深的征服，睡衣纽扣被他粗鲁的渐次解开，蛮横的吻，落至肩颈。
一滴泪，从莫筱筠眼角滴下，润湿被褥。
她以为今夜注定不会平静，却在听见隐隐的门铃声响后，如释重负，“有人…”
“别管他。”简短的字句，略带粗喘
门铃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几无间歇
身体一刹疲软，高明权于心里咒骂一声“扫兴”，也只得起了身，略作收拾。
方若绮并没有明确到，非来这里不可。
当出租车停在别墅区，她开始有些恍惚，司机一再示意她交付车钱，才知，自己口中浑浑而出的地址却是这里无疑。
她不知，说出这里，是本能的寻求闺蜜的安抚，还是那些甜蜜浪漫太过深刻。
下车后，天开始下雨。
秋日的雨，绵软，无力，给人无限清冷之感
在这个暗黑的夜，尤为无助
手中握紧的，是那把钥匙，阴冷的金属感，生生的硌得她掌心吃痛。
心伤了，总归要有个出口，如此这般，便不会有再多的泪。
站在高明权家门口的时候，方若绮真心感谢这场雨，将她淋得透湿以此掩盖了原本的狼狈模样。
“若绮！”莫筱筠应了门，不无惊讶。
一个热水澡，一套舒适睡衣，一张温暖床铺。真好，如此贴心周到的照顾。
方若绮觉得，这一夜似乎回到她们的学生时代，两人窝在同一张床上，相互倾吐心事，而后彼此宽慰。
十一月一日 凌晨 两点三十分 EAMI 周映彤工作室
睡不着，明明喝过酒，大脑却是条理清晰得骇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机关算尽。
大约是五天前的早上，无意间接到方若绮的那通电话，
飞快的打断回话，转而是不搭调的礼貌谦和，
周映彤太容易从中嗅出疑心的味道，
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周映彤笑笑的打开办公桌最下层带锁的抽屉，
寻常黑盒中静待一个银灰火机，傍边的空巣映衬出它的形单影只
那本是一对，两年前，她买来做了情人节礼物，
所幸在送出之前发现他的飘忽，
高傲如她，掩饰所有，提前委婉的道出彼此不合，而后将礼盒偷偷藏起
转而在他生日那天，拆开礼盒，单取了那个本应送出的火机，装入普通无奇的包装盒内，故作潇洒的送出
……
周映彤收回神思，掂量手中物，轻启机盖，一簇火苗跃动，
又瞧了外壳，只嫌太过光洁，怕显了新，
因此，在方若绮面前，不过一眼，便已刺得她骤生心结。
眼瞧着黎华静了这三两日，周映彤又不动声色的查看高明权的行程
这一切太过简单
高明权行程——《一代歌后》——方若绮行程，
她透过那张行程表，轻易的找到三十日的一场夜戏
嘱咐秘书致电邀约洽谈时间，“夜戏？没关系，我们迁就方小姐的时间。 ”
“迁就方小姐的时间”，这是必要的，周映彤一再叮嘱，如此才显诚意，对方不便推脱，合约洽谈算作成功一半。
当然，甩掉方若绮的经纪人，最好的方法是另寻他人洽谈合约。十五楼，往下，十三楼，小熊，关古威专辑制作人，一切完美。
一切完美
这场自导自演的戏码
最终落魄收场
她看了泛白天际
今夜，注定无眠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 林立翔家
调至振动模式的手机，在贴合的桌面上共振出无尽烦扰。
林立翔半起了身，靠在床头，软软的抬手，接听电话，“你好~”
“林先生，请问方若绮小姐与郝友乾先生共进晚餐，是否已身陷饭局门？”
对方口齿伶俐的一气呵成，林立翔乍一听有些不近真实。
“方小姐方面有何回应？”
又一个问题抛出，他突然才激醒，“郝友乾”、“共进晚餐”、“饭局门”，什么时候若绮惹到这些麻烦，不及将一团乱麻的思维理清，他急急回道：“稍后回应。”
挂断来电后，振动又起
林立翔一时间不做多想，手指长按关机键，屏幕顿黑
他忽然一个跃身从床上跳起，在混乱纷杂中，理出头绪，稳着心，略急切向妹妹林芬芬喊道：“芬芬，下楼买份报纸上来，还有，手机留给我。”
（四十四）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十分 高明权家
高明权坐在餐桌旁，讶异的看静坐旁边的方若绮。
“看什么，我一会去彩虹赶通告，吃完饭，搭你的车。”方若绮一副淡然模样。
这一夜，她想得清楚。不想面对的人，终是逃不过。既然答应过王瑞恩，就要全力以赴的拍摄电影。她断不会为了自己的情情爱爱，任性逃遁。
“唷，挺不把自己个儿当外人啊。”高明权张口就是调侃，瞧见她浮肿双眼，有些不忍，正色道：“我一会去永振。”
“离彩虹不远，可以搭顺风车。”她轻轻道出自己的坚持。
“好吧。”高明权摇头作罢，虽然昨晚方若绮的突然到访有些坏了情致，不过，算了，他向来不跟女人斤斤计较。
莫筱筠正在厨房忙碌，为了排遣等待的无聊，高明权开始摆弄手机。
一条新闻跃出
光是斗大的标题就足以吸人眼球
“学生情人方若绮身陷吃饭门，亿万富商郝友乾博取美人心”
高明权面无改色的点击开页面，
他略作沉思，屏幕亮光复又黯淡，
“方若绮，建议你暂停今天上午的通告。”高明权神色严肃的递过手机，“这事打算怎么处理？”
方若绮不解的接过手机，点亮屏幕，一组高清照片，怔得她从头到脚冷汗淋淋，眼中空洞的只剩那夜郝友乾卑劣猥琐的眼神，赤裸裸的向她袭来，她侧了头，脑海中幻化无尽各色眼光，耳畔的细碎言语，逼得她无所遁形。
“这不是真的！”莫筱筠的坚定将她拉回现实。“若绮，我信你，这不是真的！”
她感动于莫筱筠的信任支持，忍了泪，平缓道出个中原委。
“卑鄙无耻！”莫筱筠的嗓音因过于激动，愤愤而有些自制不住的颤抖。
高明权轻轻搂过妻子，安抚她的不忿，“看好她吧，幸好记者八成想不到这儿。”
他一提及“记者”，莫筱筠才猛然一惊，“对的，记者！怎么办？若绮你要怎么应对？”
“呵，这是她经纪人要考虑的问题，你着什么急？”高明权轻慢道。
莫筱筠抓起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讯簿。
“这个时候，你以为他还会开机吗？”那个“他”，耿耿的在心间，不甚舒服。
“我有他家座机……”
高明权不等莫筱筠说完，一把夺过妻子的手机，塞到方若绮手中，“你打！”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十五分 林立翔家
手中报纸软塌塌的搭在桌边，一时间扑面而来的信息太多，太杂，太碎，
墙上挂钟一分一秒的滴答声，催得他心慌乱。
突如其来的座机铃响，激起他敏感的追寻。
“芬芬，怎么？”
林芬芬看见一个熟悉来电，心生厌恶，而口上却是乖巧，“没怎么，陌生号码，哥，我把座机线拔了，免得不必要的电话打进来。”林芬芬收拾书包，“还有，哥，我上学去了。看来这次若绮姐真是麻烦了。”
“诶，”林立翔忽然欣赏起妹妹的考虑周全，但又不无担心的再次嘱咐：“在外别瞎说。”
“知道了，能瞎说什么啊，我都什么不知道呢。”
妹妹走后，林立翔开始思索如何解开这个困局。
他想要联络上方若绮，或者从方若绮口中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
但是，这个时候，必定是打不通方若绮的手机。
他开始推断，昨夜方若绮应该与黎华在一起，那么，兴许这个时候，黎华会帮助方若绮。当然前提是，这是个误会，问题又绕回原点，事情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他需要联络上方若绮，通过黎华，而且分秒必争。
再度开启手机的时候，屏幕充斥着满满的电话与简讯，而后，按键失灵，当机
于心里咒骂一句，无奈，他记不得黎华的号码，也没有备份手写电话簿的习惯。
闭了眼，急速飞转的脑袋中突然蹦出念头，飞奔至书桌，翻过电影剧本，最后一页，留有一个电话号码。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十五分 高明权家
方若绮木然的翻找出林立翔家座机号码，可惜，响过一两声之后，坠入忙音。
她无望的搁置手机，轻声道：“打不通。”
莫筱筠求助的望向丈夫。
“他知道吗？”高明权话语简洁。
“不要提他！”方若绮突然从昏沉中扎醒，激愤过后，忍不住的一滴泪，滑落脸庞
高明权毫不迟疑的拨出一通电话。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十八分
黎华置身于汽车后座中，闭目养神
昨夜酒醉留有的疲困还未散去，却听手机作响，
扫眼屏幕，微闭了眼，“明权，”
“你昨晚喝酒了？”对方显然听出他的倦怠。
黎华不做掩饰，“嗯，什么事？”
“方若绮现在在我家。”
“怎么？”听见她的名，黎华挣了眼，然语调依旧。
“你不知道？看新闻吧。”
挂断电话，黎华将目光投向驾驶座的助理阿森。
“黎先生，那个，我不是有意的。”阿森为自己的隐瞒颇感抱歉，他原以为黎方二人正因此事起了隔阂。
“没有关系。”黎华伸手接过阿森递来的报纸。
《明星日报》头版头条
“学生情人方若绮身陷吃饭门，亿万富商郝友乾博取美人心”
一系列高清照片
方若绮一袭粉色露肩短裙，两颊绯红，双眼迷离，醉态毕现，步履虚浮的倚身靠在郝友乾身上。那杨柳细腰被郝友乾从后绕过，两人贴身相倚。
黎华暗暗平复心境，粗略浏览文章大意。
除开直叙方若绮和郝友乾的饭局之外，另又例举郝方二人种种往来，从郝友乾参与投资方若绮出道电影《爱在花开季节》，到郝友乾曾执意指定方若绮为《越界》女主演，再至方若绮为郝氏集团收购的化妆品公司做香水代言，再配以这组亲密无间的照片，无不直指两人私密关系。
再又细看照片，那隐约背景正是自己为方若绮庆生那晚所去的酒店。
黎华闭了眼，默默理清个中因果
事前一点征兆没有，在今早头条骤然出现，加之照片中方若绮身着短裙，从时间上说，这组照片已压了不短时日。
那个酒店向来以保护客人隐私而在圈内闻名，怎么会单单被拍得如此清晰
种种迹象表明，整件事出自郝友乾手笔。
他开始往前推断事发时间，最可能的，应是夏天与方若绮冷战的那段时间
脑海中不觉浮现那晚情景，方若绮约微的犹疑惊诧，郝友乾颇含深意的眼神，还有那句现在想来含讥带讽的话——“黎先生佳人相伴，难怪有如此雅兴。”
他难以再去深究两人关系
想到此处，黎华右手骨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额角青筋突跳。
心中却隐隐压了愠怒，以寻常语气，向阿森道：“把车开至彩虹影业正门，稍快些。”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三十分 EAMI 周映彤办公室
天刚亮的时候，周映彤才有了睡意。
不过多久，就被秘书一阵急促敲门声吵醒。
她按压着太阳穴，开了门，
秘书一手将报纸压上桌面，开口便是：“方若绮的合约签了吗？出事了！”
……
周映彤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明面上，是昨晚EAMI刚与方若绮签订出演MV的合约。若是置之不顾，毫无疑问，关古威的专辑销量将会因方若绮的负面新闻而下跌。
暗里，黎华对此事将有何举动，还是未知。
周映彤一方面与小熊商议，立时追回合约。另一方面，黎华已将电话转至留言信箱。周映彤担心他对此事的反应，将引起更大波澜。
她开始克制自己冷静的从黎华角度，推测他的心思和举动。
一个方若绮远不值得周映彤拿黎华的天王称号冒险，拿整个EAMI冒险。
周映彤在焦灼之中，突然想到一人。
（四十五）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四十五分 彩虹影业 王瑞恩工作室
王瑞恩习惯在工作室过夜，醒来开机后，登时接到一通电话。
“立翔？”
“王导，有没有看新闻？若绮她……”
……
王瑞恩按捺心中的焦急，打开电脑。
那组照片，粉色露肩短裙，他知道，这就是那一夜，自己在酒店门口，偶遇被郝友乾灌醉的方若绮。
他简短的跟林立翔解释原委后，又问：“若绮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昨晚我和她在EAMI分开的，当时应该是与黎天王在一起。”
黎华！王瑞恩拧着眉，快速走至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下，果断道：“这事交给我，现在彩虹门外聚集很多记者，你暂时不要出现。”
王瑞恩挂断电话，迅速翻找通讯簿的空隙，屏幕又闪。
他看了来电，不假思索，按下接听键。
“瑞恩，有事请你……”
“如果是那件事，正是我要谈的。”王瑞恩急急打断对方，“映彤，我现在要黎华的回应。”
“他电话转接留言信箱，我想，我可以代为转达他本人的意思。”周映彤狠下心来，只盼早些将事情推脱干净。
“是吗？”王瑞恩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他为了天王宝座是不会站出来帮若绮澄清事实的。”
“瑞恩，你太过主观。方若绮与郝友乾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另一说。黎华何必承担她的错误呢？”周映彤说到此处，嘴角有些自得的笑。
“这件事若绮是清白的。”
“你还是老样子，瑞恩，我打这通电话，完全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今天一天，黎华都是在彩虹拍你的电影。稍后，他一到彩虹，难保记者不会提问他对此事看法，毕竟他们有过多次合作。”周映彤顿了顿，理清思绪后，又急忙说道：“你先不要插话。我劝你在他率先开口之前，把这件事平定下来。你知道的，事情每多经一个人的口，就多一些无谓话语供记者玩味。”
“够了，”王瑞恩有点上火，“你不要为他的不负责任找借口。”
“瑞恩，正因为我知道你和方若绮的关系，正因为你和佩琪是我的朋友，我才好意提醒你，想好对策。”
“好，你转告黎华，请他尽可放心的稳坐他的天王宝座！”
十一月一日 上午 七点五十分 高明权家门外
“明权！”莫筱筠尾随丈夫出了门。
高明权看了身后的妻子，皱着眉，“天冷，穿这么少出来干嘛？回家去！”
“他怎么说？”莫筱筠拉住高明权手腕。
“我打过电话，至于黎华怎么做，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你明知若绮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跟黎华说？”
“我只知道郝友乾要整她，至于她和郝友乾有没有…”高明权把本来要脱口而出的“上床”二字，硬生生吞下去，“有没有发生什么，我没必要知道。”
“那若绮怎么办？立翔联系不上，黎华那头又没消息，或许若绮的事业就会因此深受影响……”
“怎么办？”高明权开启车门，“告诉方若绮，不管出什么事儿，该吃吃，该睡睡，好好在这儿待着。”他一步跨上车，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妻子说：“莫筱筠，我提醒你，别想着去找他。自个儿在家守着方若绮，呵，看她那样子，小心趁你不在又出什么事。”
其实以高明权对方若绮的了解，她断不是会做傻事的人。只是怕妻子又跟林立翔搭上，才拿了这话唬她。
这话在莫筱筠心里倒真起了作用，记起昨夜方若绮说黎华负她之事，莫筱筠不及与丈夫道别，又匆匆回屋。
十一月一日 上午 八点 彩虹影业门口
阿森远远的就见彩虹影业门口聚集大批记者。他猜到，这是为了方若绮的新闻而来。
偷偷看了镜中一脸淡然的黎华，阿森依照他的原意，将车渐渐驶近。
接近人群的时候，果然听得有人喊道：“黎天王！”
黎华示意阿森停车。
下车后，一群记者将要蜂拥而至，
“黎天王，请问你对方若绮一事有何看法？”
“郝友乾投资《越界》时，曾指名方若绮为女主角，此事是否属实？”
“是否因演技生涩方若绮才改演女配角？”
……
问题接踵而至
黎华扬起完美笑容，以一贯的温和面对记者道：“这是个误会，我……”
“我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一个强势声调，记者纷纷调转，看向急急而来的王瑞恩。
黎华眉心微蹙，忍了胸中繁杂。
“当晚我也在场。”王瑞恩平和的道出这一句，于四周激起骚动。
“王导你在场，那么你们……”
“方若绮只是陪同我，与郝总谈电影投资的事宜，具体情况，鉴于影片还在前期筹备中，不便透露。”
“请问王导，方若绮是否已内定为新片女主角？”
“无可奉告。”王瑞恩深知自己正在冒险，一字不小心，无疑将留给记者大做文章的机会。
“王导，你的电影都有方若绮的参与，请问你们是否正在交往？”有人直接抛出棘手问题。
王瑞恩双眼越过重重记者，冷冷看向黎华。
一个否定，其实很轻易出口。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王瑞恩迟疑了。
他的迟疑，无意成为记者眼中的一种默认。
黎华暗暗捏紧双拳，手心竟也浸汗，却要强作无事般置身于此。他已无法在这个场合之下，再有任何微妙之举，他已错失了公开自己和方若绮情侣关系的机会。
“请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
“黎先生，”阿森小心轻唤面色沉沉的黎华，随他的目光看向被记者围堵的王瑞恩，耳边问题此起彼伏的全是王方二人交往事宜。
阿森心下了然，不再多话。
须臾，黎华转身，淡淡道：“阿森，我们进去吧，一会要开工了。”
消息传至EAMI，周映彤松了口大气。
周映彤赌的是黎华的主动澄清甚至不惜公开情侣关系，因而她要故作推诿，激起王瑞恩的抢先一步。既然黎华出现在现场，那么她的赌注押对了。
“瑞恩出面澄清。外界猜测王方二人关系亲密。”
看到莫筱筠手机上，高明权发来的这条简讯，方若绮自嘲的笑了笑。
“若绮。”莫筱筠不无担心的唤她。
“我没事，筱筠。我很好。”喃喃自语般。
“若绮！”莫筱筠有些焦灼。
方若绮一双剪水秋瞳复又清亮，“高明权说得对‘不管出什么事儿，该吃吃，该睡睡。’，话糙理不糙，这世上又不是谁离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