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完)(已评分)
送给柚柚,送给她最爱的立翔。…………………………………………………………………………………………
Years ago when I was backpacking through Europe……
这是一个故事,美丽的故事,第一句。
有个美国女孩子告诉我的。
她说那是世界上,最神奇,最浪漫,的故事。
当你爱上一个人,只要引着他坐在微微摇曳着的昏黄的灯影里,就着陈年的红酒,低低的讲出那个故事,那一晚,他的人,他的心,就都是,你的了。
而我的故事,正是这样的开始。
那年的我,背着背包,一个人走遍了欧洲,遇见了那个人。
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
到哥本哈根应该是在五月中。城市不大,也不是顶浪漫、顶古老或是顶激情,却是我到过的,最闲适的都市。
一下子不想走下去了。就在青年会随意住下,找了份工,在运河广场上,一家小餐厅,名叫Memory的。
餐厅在市集的尽头,两面都是落地窗,南边对着繁忙的码头,东边窗根底下就是荡荡的运河水。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可以极目望到海口的人鱼铜像。
闲的时候,我喜欢看着南窗外,码头对面五颜六色,鳞次栉比的小楼,水道里各色各样排的紧紧密密的游船,都落了帆,远看就像楼前一大片花树。风一过,恍若枝摇叶摆,乱花飞迷。
那天我没看见他进门。
是一个端盘子的本地姑娘丹娜过来跟我说,有个东方美男子,总是一个人来的,是中国人罢。柚柚你不过去招呼?说不定认识呢。
我懒得提醒她中国的人口是丹麦的几百几千倍,对她的审美标准叶没抱有多大的信任,随手从围裙里掏出菜单走了过去。
这一次……丹娜的眼光……哎,我真心希望她后半句话也说中就好了。
他一个抬头,我就觉得是斜阳在河面上打了个水漂,跳到我的脸上,烤的丝丝麻麻的热了起来,傻傻的就是一句中文:“欢迎光临!”
他微笑着点头,看着菜单点菜,用的也是中文,很磁性的声音,也很温文,可是也没说别的。没有像我期望的,一路上遇到的每个男同胞那样的兴奋,“你也是中国人啊,一个人来的?”
那天我闲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去看码头了。我靠着吧台偷偷的看他。
远远的,从侧后面。晚风拂动纱帘,窗下的水光在桌对面空着的椅背上幽幽的跳荡。他时不时的看向窗外,同时在餐巾纸上写写划划着,笔走的很急。
他的,白皙的,修长的手指。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被一对挑剔的顾客缠住,脱身的时候窗边的那张小桌子已经空了。我走过去,拾起杯底压着的小费,有点惴惴的,绽开揉成一团的餐巾纸。
纸上,是一叶小小的帆船,一只海鸥掠过桅杆。这时窗外已然暮色四沉,河上笼着淡紫色的薄雾。但是我看得出,即使只是寥寥几笔的铅笔素描,画中的那一刻,夕阳刚在桅杆顶上点燃了流金的焰火。
而那破空而来的白鸟,不躲不闪的,像是直直的,飞向火焰的,中点。
以后每次晚班,我一空下来,就必定跑进盥洗室整理妆容,大概早被丹娜看在了眼里罢。所以一周后,当他再到店里来,温文而简约的向我点了菜就埋头看起了书,而我走过他身边时不由自主的忘记了看路时,擦肩而过的丹娜便老实不客气的顶了我一下,撞的我一个趔趄,重重的踩上了他的右脚,才勉强站稳了。
我满脸通红的转身,正要忙不迭的道歉,谁知——他竟连头都没抬,脚也没收,就好像我是空气,是灰尘,总之在他眼里完全不存在就是了。
真是岂有此理!!
我气的跑回吧台,宣布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把他那一桌的活儿全部推给了丹娜。
话是这么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张望过去,看着他并起刀叉,看着他签帐,看着他拾起竖在墙角我一直都忽略过去的手杖,扶着它站起身,一步步的,走向门口。
我张大了眼,咬住自己的拳头——咬到生疼。
那就是他,对我的碰撞,毫无感觉的原因……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暮色里,我轻轻的,展开他的帐单。
飞扬的字迹有晚风带起的水纹。
手指拂过下角的签名,在心中悄然默念——Red Lin。
却不曾想过我们之间的第三次会面,会来的这么快。
第二天是我的休息日,去了赫尔辛格参观哈姆雷特的城堡。
傍晚时分,绕着高高的宫墙,独自在荒芜的高地上踢踢踏踏的走着。
艳阳夕照,海水正蓝,四周阗无人迹。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坠着,只想奔跑,只想大叫,对着大海,尽情放纵。
所以当我转过墙角,一眼看到打开着速写本,坐在高地下面礁石滩上的、昨晚一直想看的人,我以为,看到了命运!
我向他走去,拼命祈祷不要半路上摔跤。
他显然是认出了我,挥了挥手。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走到他的面前,一手压着被海风吹得飘飘欲飞的帽子,另一只手不受大脑控制的伸了出去:“柚柚。请多关照。”
他温和一笑,温暖的大手覆了上来,“林立翔。”
然后,就聊了起来,一点也不困难,比他在店里时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他,就是有那么一种力量,让身边的人迅速松弛下来,这也就是所谓的,如沐春风罢,好像在暮春的阳光底下,仰头舒肩想伸个懒腰的感觉。
我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继续着他的画,我却知道他在听,丝毫不觉得受到了冷落。虽然是我说得占绝对的优势,淡也得到了他的不少信息,譬如说他是替杂志社画插图的自由职业者,大约六七年前离开了台北,游遍了欧洲,因为爱上了这个萧潇的濒海都市,于是驻留了下来。
而他对我十九年的简单轨迹很快就了如指掌。包括我的家,伸到卧室窗前的樱花树,养了很多年的牧羊犬,以及,我为什么只上了一年大学,就跑出来,浪迹天涯。
“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吗?”
“没错。”我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摇晃着双腿,“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真羡慕有些人,能够一早就确定了方向。”
“没错。”他的笔停了一下,再落下时,比之前慢下来,线条描的格外细致。“是有这样的人,她认准了去追求的东西,那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什么也阻止不了她,包括她自己。她的眼里只有前方,好像左右周遭都不存在似的。要想让她看的见你,你就得永远的跑在她前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说道最后,笔锋一挑,在宫殿的尖顶上,勾出一弯窄窄的,新月。
“真的?”听起来他好像认识这么一个人似的,“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大好啊,对一样东西太执着了,如果失去它怎么办?”
他飞快的看了我一眼,一眼而已,说不上震惊或严肃,我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他不会,是在说他自己罢。
看他一言不发的继续作画,我小心翼翼的问:“那么RED你呢?是很早就立志做画家的吗?”
“画家?”他失笑的转向我,“我算是画家吗?不是的,这是——”他随意的拍拍右腿,“之后的事。”
“那,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呢?”
“嗯,你猜猜看。”
他问的那么轻松,我于是仔细的打量了下他的眉眼——真是,跟记忆中的某点,重合了起来——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台湾的哪个明星吧?”
他笑了一下,很浅很浅的,没有回答,只听见,沙沙的走笔声。
我怎么……倘若那个人就是他,如果他因为某种意外而失去了……
我深深的低下头:“对不起。”
他诧异回头,见我脸涨的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以为我说得那个人是我自己吗?我可没她那么大的劲头,没有的。”
她说这话时是看着我,又像没在看我,稍稍低垂的眼里,似乎优一脉温柔的笑意,悠悠扬扬的漫到远方。
教我忍不住回身张望,天海无边,那一轮橘红的太阳,在起伏的浪尖留恋不舍,像弹地的球,渐弱渐远,终于在暮霭中沉没。
半晌,听见他静静的说,“我是,很幸运的人。”
乘哥本哈根的火车一路沿着海岸线走,窗外单一的海景几乎不见移动。日落后灰蓝色的海面接着黯淡的天幕,空阔的让人心里发慌,好像时间的荒野,分不出过去,未来。
我终于忍不住问对面的他,“RED,你的腿,是什么时候……?”
“这个啊,是因为工作。”他不咸不淡的语调,像是说着个古老的故事。
“那一阵想转型,于是接了个动作片,有一场高速公路上飚车的戏。”
我了解的。也曾有过那样的夜晚,攀上心仪的男孩的机车,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车头灯照亮的白线和着风声从耳边掠过。他的体温他的心跳,是飞掠的时空中唯一的依傍……而他,当他在久远的夜里御风而驰,后座上的人,是谁?
忽然意识到我幻想中的情景,大概就是他失去一条腿的缘故……我不敢再想了,白炽的车灯,刺耳的刹车声,和截然改变了的人生……
我蓦的感觉有些冷,又有些无措,索性抓起他搭在桌面上的手,“我来给你看手相。”
是握笔的手,中指节侧有明显的茧,手掌温润光洁。
我定定神,收拾起心猿意马,开始我拿手的胡诌:“生命线很好啊,只有起始的地方有一处断线。那个劫已经渡过去了,后面就又直又长,是健康长寿之兆。事业线不是很深,但是非常圆润,象一道长虹——可见你从不刻意追求什么,用别人一半的努力就能达到两倍的成就——而且跟艺术线相交,好羡慕啊。这个,感情线嘛……”
我偷眼看了他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听着我,另一手举着瓶子喝着矿泉水,显然没把我这个半仙放在眼里。嗯,前面说的都是废话没错,下面可得给他一鸣惊人一下。
“你有过一个爱人,在你的故乡。她是你年轻时生命的一部分——一大部分哦。现在的你想要忘掉那段生命,却无法做到。所以你的感情线没有分叉也没有曲折,而是有一段深深浅浅模糊不清。你四处漂泊,为了埋葬对她的回忆。然而她在于你,已经刻进骨髓溶入血脉,就象你的掌纹即使刀刻火焚也无法消除……”
“我的天,”我滔滔不绝越来越投入的演说被他打断,他煞有介事地惊叹着抽回手察看掌心,“原来这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都是自打我一出生就写在手心里了?”
“谁说的,男左女右是天生的命相,而另一只手代表后天的。我看的是你的右手,它的掌纹是随着你的经历和心境而变化的,就象树的年轮一样。所以要两只手都看才能看得准哦。”
“这样啊……”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不理睬我作出的邀请姿态,“既然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情人,而我却挖心剔骨白费力气地想要忘掉她——”
他翻手撑住桌面,绕有兴味的看着我,“柚柚眼中的我,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傻瓜?”
我给他噎住了,直要跳起来反驳,然而当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直视着我的眼睛里,坦荡和善的戏谑之下,一闪而过的,分明又是那一抹不属于我的悠远的温柔,倒教我看的呆了,一时间张口结舌讷讷无语。
他放过了我,闲闲的袖了手,看向窗外的夜海,“天快黑透了。对了,柚柚,看过白夜吗?快了,再过两三周,整夜的天都是亮的。”
我愣愣的“哦”了一声。
忽然想再抓住他的手,牢牢抓住,对他说我们不要下车,我们随着火车一路向北,到斯德哥尔摩,到极北的冰原,那里现在就是白夜。我们就坐在那里看海,看着太阳永远永远都不落下去……
却只是托着腮望着窗外,之后的一路,谁也没有开口。
走出哥本哈根的车站,望着天际最后一线微白,我紧了紧背包带,告诉自己——我可以等。白夜和夏天,就在地平线那一边,已经越来越近了,不是吗?
那一晚之后,我知道了他的住址,是在市中心那一片湖边的一座阁楼上。十分凑巧的,在我下一个休息日的傍晚(第十七八次“路过”湖边时),给我又一次撞见了他,正坐在湖边的石沿上钓鱼。
我跑上去跟他打了招呼,往旁边的桶里一看,一声欢呼,立刻自告奋勇的要帮他消灭战果。
他无奈的举手作个投降的姿势,取过手杖支着站起身。
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扶他,而是帮他收拾好钓具,拎起装鱼的桶。
跟着他走上窄窄的楼梯,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的跳。这些天一直在想,想他的过去。我固执的认为他有过一个爱人,刻骨铭心。尽管她早已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却从未远离。她与他的青春、他不肯回去的故乡、发生在故乡的改变了他的生活的事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我要找到她,了解她,然后才能……
才能怎样?我捧住了脸不肯再想。
而这会儿,在他身后,看他开锁,有一种好像站在蓝胡子的密室门前的幸福颤栗。谜底是否就在门背后呢?
进门环顾一圈,可以说是单身男子理想的居所,舒朗宽适,简而不陋,象他的人一样,让人见而忘俗宾至如归。布局是典型的欧洲风格,除了满架英文书当中偶尔间杂的中文封面,再没有哪里看得出主人是来自东方。生长的地方,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早已被他抹拭得不留痕迹。
我站在那儿感慨万千地发呆,直到桶里扑喇一声鲤鱼打挺水花四溅,吓得我差点失手丢了鱼桶。狼狈地放下桶甩甩手,抬眼一看主人早已自己落了座,抄着手下巴一抬:“厨房在那边。”
呃,既然来蹭白食,贡献点劳力也是应该的。何况为喜欢的人洗手做羮汤,该是多么温馨浪漫。条件是,假如我真的会做菜的话……
以为这些天在餐馆厨房里进进出出总会得到点观察心得,谁知动起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先是一刀没剁到鱼头,给它跳下砧板蹦得一地鱼腥;然后又打翻面粉袋扑了自己一脸白粉;再是小锅里调的奶油汁扑出来流得满地都是,终于被看不过去的主人赶出了厨房。
我就靠着门框,看着他熟练地拾掇鱼身,浸汁、灼烤,刀具锅碗就象他的画笔,在修长柔润的手指间运转翻飞。
“哇,大师水准啊,怎么练出来的?”
他也没跟我客气,“平均每周两条,你算算吧。”
“这样啊……”我扳着指头数了一过,“可惜你都只做给自己吃。我打赌这是头一次有象我这么笨的人来糟践你的鱼吧?”
“这你可以放心,比你更——嗯,不擅厨艺——又爱逞强的人我还是见过的。”
我着迷地看着炉火的桔色光影模糊了他嘴角隐现的笑纹,“谁呀,不会就是你的她吧?”
我发誓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不过也许是我看花了眼,因为他手上一点没停,把鱼翻个面盖上锅盖,一边坦然地转头笑看着我说:“还没放弃你那套刻骨铭心论?”
“手相是骗不了人的!”甩下一句宣言,我飘然离开厨房踱到客厅,巡视他架上的藏书。有一本德国童话集是他作的插图,出版社显然送了他半打,送我一本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红汁焗鱼上了桌,果然是没尝过的美味。放下刀叉,我支着下巴,期期艾艾地说,“这个月11号是我的生日,我在这里没有别的熟人,你可不可以,嗯……”
“11号啊,不巧晚上我有别的事。”回绝得干干脆脆,全不知我为这个邀请苦苦酝酿了多久。
“喔。”我低下头拨拉着空空的盘子。
“不介意早一天长大吧?”
啊?欣喜地抬头,迎上温煦的笑眼,象透过浮云的阳光,云卷云舒去留无迹。
他明白的,是不是?
或者不,但我现在不想知道。想象着自己正在颤微微的钓竿的一端,究竟是哪一端,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晚上在灯前展读他那本童话集,插图中的王子,腰畔线条分明的佩剑。
夜静如水,手指沿着流丽的线条蜿蜒而下,就是暗随流水到天涯。
翻过一页,几乎以为是另一张插图,前页那英武的王子,梦中心上的少女。轻轻扯动,细白的纸笺飘离了书脊,象和风拂动画中人的发丝,从神话降落人间。
画中的少女大约是因为刚刚完成一个绝佳的作品,欣跳不已,在落地的瞬间傲然回眸。灌木丛投影在雪白纱衣上若水光明灭,弹跳间扬起的棕色长发如吟啸的林涛,灼灼骄阳似飞流坠玉在林间恣意流泻。澄净的双眸是阳光下的水晶,折射着风中所有的色彩,凛冽而热切。
“她的眼里只有前方……”
是这样的吗,我追寻的答案?画上没有日期,但从纸张质地和铅笔线条看来并非经年旧作。画中的少女定格在十九岁,连同画者的久远而从未湮灭的青春……
我忽然不想再探寻下去,在拼图游戏的轮廓已浮现眼前,只差填补最后一块的时候。害怕拼出来的,会是我完全无法涉足的世界。
宁可那天在火车上从未翻开他的手。还来得及的,是不是?只是一张画,一张画而已啊!过去与未来,都还有无穷的可能……
任纸笺从手中飘落,我向后靠上枕垫,望着早先展平了贴在床头的那张餐巾纸上的素描。
谁是帆,谁是鸟儿,谁又是那火炬般炫燃海天的太阳?
再见他的时候,我不想提起那张画。
这是我的生日,属于我的夜晚。
晚饭后我们坐在Christiansburg宫墙外的河堤上,绕城观光的游船从河道里经过时我就向船上的人招手。堤壁上悬了一溜花篮,捧着白的紫的铃兰花儿,被行船的风带起一星半点,飘飘悠悠落在水面,逐着船尾的水纹,船行渐远,也就失了方向,漫无目的静静漂着,一点点地,暗淡、消失。
我想起家乡的樱花季节,花雨纷飞的四月晚风,林下的小溪铺成一席浮动的花床不见潜流的水色……
我望着他的侧影。他衬衣的颜色是淡白里泛着一抹灰蓝,溶进日落的天色,令我恍惚了远近,直想伸手触摸,好确信他真的在我的身边。
他转头看我,“许过愿了吗?”
我摊开手,“没有蜡烛呀。”再看看天,“今晚天不会黑了。也没有流星。”
“这样啊,”他眨眨眼,右手晃一下,伸到我面前,扑的一声,指间蓦地升起一簇桔红的火苗。
我的眼里再看不到别的,只有那一朵跃动的光焰,象山崖上的火绒花,迎风舞动,刹那芳华,只是一颗流星划过的时间。
“许的什么愿?”他收起打火机。
我的眼睛适应不了乍起乍落的光亮,眼前的面影仿佛隔了一层水波微微摇曳。我愣了一秒钟才省过来,急着说:“再来一次,我还没准备好呢。”
“这可不行。你只有一次机会。”戏谑的笑意从他眼里渐渐褪去,“你会知道什么叫命运。无论你得到的是不是你希求的,你永远来不及为它作准备。”
什么嘛,象对小孩子说教。顶多大我十岁而已。
我问,“那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许的是什么愿?”
“那时候么,是很简单、很实际的愿望。”他随手拾起一颗石子打了个水漂,看着破碎的树影随着波纹一圈圈晕散开来,“我想到美国发展,站上世界的大舞台。虽然够慢的,但三年后,终于有了机会。”
“后来呢?”
“后来就得到了——通知书是朋友带到医院来给我的。”
他淡淡说着,抓了把石子一颗颗投出去,一次比一次打得远,整个河面成了一张抖动的画布,任他纵横点染。
我又问了不该问的。
我咬着唇。
我应该转开话题的。可是我忍不住。
“那——她呢?”
我在想那张画,画里的人,他的笔蘸着淋漓的墨色与柔情描绘过的人,那个眼里只有前方的人。
“她呀……”不象回答,只是一声喟叹,轻捷得象掠过波心的白鸥。
投完最后一颗,拍拍手,向我转过头来,脸上是明亮的微笑,“她很好。”
不等我琢磨这三个字的意思,他手一撑跳下石堤,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想不想去游乐园?”
坐上最后一班摩天轮缓缓升空,俯看夜阑人散的游乐场,脑袋里还残存着旋转木马的眩晕。
有着百多年历史的Tivoli Gardens,比起东京的迪斯尼,就象古老乡村的游园会。事实上,哥本哈根也只是一座海滨小城,宁静、安闲,整个夏天,空气中只有阳光和海洋的味道,让倦游的旅人轻易找到——家的感觉。
尤其是此刻,随着座椅的升高,视线一层层越过花园的围墙,广场上沉思的安徒生铜像,几条街外教堂顶楼的撞钟,伸延到城市尽头依稀宛曲的淡灰的海岸线,薄暮溟溟似真似幻。
最真实的是身侧的他,风透单衣,感觉得到他的体温和脉搏,无比贴近。在升腾着的高空,隔绝了地面的尘嚣,隔绝了往昔的疑惑;在这一刻,这座城市,这片海,这个……人,我都渴望留住,再也不愿离开。
“林立翔……”
“嗯?”
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他,而他答得那么自然。心里甜甜的象冰糖熨着,又莫名地有一丝丝酸楚。
但我还是不敢看他。我的眼睛追着一辆进站的街车,问他:“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有可能啊,这是个好地方。”
那我也要!
话冲到嘴边,我极力咽下去,很轻很慢地说:“真是好美丽的城市,我想……”
“柚柚,”
和煦的声音,几近于——温柔。
“你该回家了。”
和着淡若云烟的微笑,他的眼睛深邃如夏夜的海雾,望不见暮色的尽头。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一切都知道。
那一刹那我想哭,想喊:为什么?难道你真的要流浪一生,在你的纸笔构筑的回忆世界里?
只有那么一刹那。
我很快地扬起头,大声说:“谁要回家呀,我还没玩够呢!等挣足了下一站的旅费我就走!”
“那好啊,你还没去过挪威吧……”
他热情地向我介绍起挪威的风土人情和旅游线路,我兴趣十足地专心听着,时不时地发出赞叹和询问。我们一路聊着从摩天轮上下来,说的比以往对话的总和还要多。
到公园门口,我说你不用送我回去,我还想一个人散散步。说完立刻转身,不给他机会留我。或是,不留我。
“柚柚——”身后的声音温厚平和,“生日快乐。”
我没有停步,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多么想回头,但这是我希望留给他的最后的影像,挺直的洒脱的决不纠缠的背影。
转过街角,我开始奔跑。我在白夜熹微的天光里奔跑。在古旧的楼房暗影覆盖的石板路上,在与长街并行的运河的呜咽水声中奔跑。
六月的夜是这样一种奇特的辰光,白昼的余色还在空气中流连,而街巷间已阗无人声。
我站在空阔的运河广场中央四下环望,裹紧夜风吹起的衣裾。
整个城市在苍白的天幕下沉睡,寂静得象一片陌生的鬼域。城市另一角有我唯一认识的人,而我看不见,或许再也看不见他。
他说得对。我该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几个在青年会新结识的美国朋友来Memory找我,我就提前下了班,跟他们去了一家挂满星条旗的酒吧。
啤酒一杯杯灌下去,跟萍水相逢的同龄人在震耳的摇滚乐的尖峰上大笑大嚷。
这样多好,这才是我的生日。昨天,和昨天的昨天,或者只是一场梦吧。
有个同去的男孩一直盯着墙角悬挂的电视屏幕,我抬眼一看,说敢情酒吧里也放这种电影呀。对方好脾气地告诉我,这是在转播奥斯卡颁奖盛典,全球影人的盛会。
我心里一抖,就象不经意间卷帘推窗,乍然照见皎皎如银令人心悸的一地清辉。
那是我从未注意过的世界,却曾经是他与另一个人共同的梦想,年少的生日烛光中的祈愿。倘若没有那命运之手的任性的一挥,此刻的他会不会是场中的一员?
我开始观看生平头一场的晚会,让自己的想象追逐着耀眼的星光,直到——我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或者是这个地方,这里是童话的故乡,我一踏入这个城市就走进了一个迷离的梦境,而今我想要挣扎甦醒却摆不脱梦的魔咒。
因为,我看到了童话里的那个人。
那一定是童话里的人,不然怎会十年都不见改变?细看时,少女秀润的眉宇已磨出铮然的棱角,水晶样的眸子却不曾染上岁月的沙尘。当从斑白头发的老人手中接过金光闪耀的奖杯时,直视前方的眼睛,凛冽与热切,一如定格在十九岁骄阳下的墨泽。
这一刻我的心早已飞到幽暗湖边的小楼,我爱的人,我从没有象此时这般贴近他的心。因为我的双眼正看着他所看的,胸中的激烈撞击,喉头的热流堵塞,每分每缕都在分担着他的所感。当透过镜头望进对视过、描摹过、亲吻过的眼睛,是否十年的跋涉也只是来路上的轻烟,沧海的距离消弭在手指抚上屏幕的瞬时,一切没有实现的梦想和承诺都有了完整的依托?
直到结束时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我早已醉得人事不省。
两天后我把那张画像装进信封,写上从网上查到的名字和信箱,在信封左上角填上那座湖畔的小楼。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我该把它塞进漂流瓶投入大海的。
那个信箱一定每天都塞满了来自全世界的信件和礼物,等不及拆启,就早已堆积到不见天日的角落里了。即使画中人真的看到,她明白吗,认得出这支画笔吗,还记得那天灌木丛边的阳光吗?
我不想再去追寻。午后的太阳热辣辣烤着脸颊,而凉风习习,夏天正在窸窣清响的花叶间悄悄溜走。
我开始加紧打工。在我充当接待员的Tivoli Gardens一年一度的博览会落幕的那天,我数遍钱包,买了一张去奥斯陆的车票。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我将在午夜登上北上的列车,在白夜柔和的波霭中跨过海峡。
背着行囊,最后一次走过湖边的树林,透过夕阳镶了金的枝叶,远远看到石矶上垂钓的熟悉的人影。一如这座小城,这个夏天,一切都是安谧而静止的,仿佛一切都来得及重新开始。
想走到他面前去——我只要一声再见,算不算太奢侈?
还没迈开步,突然见他转过了头。
他看到我了!
他的身体完全定住,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投入了凝注的双眼,直要望到世界尽头。
我的心狂跳得快要晕厥,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才发现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旁边不远处,另一道湖边小径。
小径上的女子一样静立如石,如画。我不知她是几时到来,赶了几千里路;恍惚觉得她一直都站在那里,这十年,都在那里。
石矶上的他已经整个放松下来,低垂了眼看着湖水。我仿佛听到低回的叹息,和着夕阳光影在微风的水面悠悠弥散。忘了时间,白夜的天光原本就是永恒。
然后他忽然笑了,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笑容里有无限的明亮安详,如同春回雁归、草木生长的时序,如同远天外一路追风沐雨的海浪,终于吻上金色的沙滩。
我从来不知道可以有这样的快乐,快乐得收不住眼泪,只为那个人,为了他的全然绽放的和暖微笑,为了自己无意中参与其间的童话,有如夏日黄昏一般美丽温柔的收梢。
回到家乡,时常有人问我,白夜是什么样子。他们总以为太阳终宵不落,其实不是的。太阳的身影早已落下海平线,只有那一抹微淡的光辉,在天海间萦回不去,让人忘了夜的寒寂,一心一意地,等待黎明。
[ 本帖最后由 颜小舟 于 2006-7-23 12:46 编辑 ] 上海也有一个叫"迈马瑞"的餐厅,就是memory …………
好文啊……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从来没有想过立翔也可以如王大哥如黎华一样,这么适合远逝的风景。也许是从2000到明三,立翔一直都是开朗到死的表情,加上一个妹妹都任性得嚣张,我以为他是不会这样的。
不过岁月不饶人吧,现在的立翔在五年十年以后会是怎样,谁都说不清。
淡淡的感情,却深深间隔着两个世界,想想就叫人揪心。
将来というのは、誰も知らないのことです。 原帖由 NARCISSUS 于 2006-6-29 14:28 发表
上海也有一个叫"迈马瑞"的餐厅,就是memory
恩,有的有的,电视里好像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做广告的。
“迈马瑞”大酒店。不过,我一开始没想到。
看到memory,第一个反应是歌剧《猫》。 一个人在为理想而奋斗,另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观望?神伤?流浪?
。。。。。。。。。
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林立翔 感人。
一改我对立翔的印象。 不習慣這樣的林立翔~ 汗! 看来我的提高下自己的语文水平了~究竟为何起白夏这个名字呢?
多嘴一句哦,既然是送给朋友,那就该有个好结局嘛~这样是否比较温馨呢?
其实我最早是玩明志2000的,SO很喜欢立翔,而略略里写他的文不是BL,就是把他写的坏坏的,完美结局好少好少!期盼有写他的好作品
还有,很喜欢宁馨的文笔噢 ! 文里有淡淡的哀思 但是 结果毕竟是好的 那么希望立翔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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