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方小姐，可以請妳笑一個嗎？」
甫下車就被媒體團團包圍，若綺依言大方露出微笑。得到她的配合，鎂光燈此起彼落閃的歡快，同時之間有數支麥克風競相遞到她面前。
「方小姐，請問妳這次與王導演合作有什麼心得？」
「〈剪愛〉居高不下的票房，甚至入圍了今年的金像獎，對此是否有在方小姐意料之中呢？」
「方小姐、請問……」
「方小姐……」
「方小姐……」
「對不起，對不起，請讓一讓，方小姐要進去了，有什麼問題，等稍後的記者會上一併發問好嗎？」
「請讓一讓、讓一讓──」
喋喋不休的發問，推來擠去連走路的空隙都沒有，助理們不得不張開手護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開通一條路出來。
幾乎是維持著優雅的步伐飛快的逃進休息室裡，直到門扉將外界的喧鬧徹底阻隔，回復全然的寧靜，若綺這才鬆口氣。
方才諸多詢問連珠砲般吵的她頭都痛了，卻還不得不露出禮貌性的笑容，今天這慶功記者會的陣仗比她想像中更大，這是不是代表……等會她要宣布的消息，會得到比預料中更激烈的反應？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將胡思亂想擺放一旁，若綺想閉眼小憩，休息室就有了意外的闖入者，林立翔捧著大把花束，正反手鎖上房門。
那花幾乎掩去林立翔半邊身子，若綺不覺好笑。「這麼顯眼，居然沒被攔下來？」
「跟助理講聲就放行了。」這段時間林立翔常跟若綺同進同出，舉止親暱。若綺很坦蕩，沒想過要刻意掩飾，林立翔便也沒小題大作的避忌。雖沒特別渲染，身邊一干人眾好歹是有眼睛的，這兩人關係不同，哪裡敢攔？「不過……花不是我送的，是我在進來之前有人囑咐我轉交的。」
「我道是你轉性了呢，不是什麼大日子，居然還買了花。」若綺隨口玩笑，直覺性的當成熱情影迷的贈禮。說來花這種東西既不能吃，又不耐久，萎謝後還得清理掉落的花粉花瓣，於她而言實在沒什麼實用價值，只是畢竟是他人肯定支持的一番心意，收到到底還是感謝的。
林立翔此時的表情卻有些莫測高深，似笑非笑。「原來在妳眼中，我這麼不浪漫？不過就算我真有送，恐怕也比不上這束花對妳的意義吧。」
「……嗯？」若綺挑眉，等著林立翔進一步解釋，他卻直接將那束奼紫嫣紅遞入她懷中。
鼻端充斥花朵的馨香，若綺小心翻轉角度，果然看到上頭繫著一張小卡，很制式、很簡單，就是平凡的花店式樣。再普通不過的祝賀詞句，卻在若綺微帶好奇的翻開後，便被入眼的字跡和落款震懾住了，無聲注視半晌，斗大的淚珠無預警落下。
彷彿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林立翔並不意外，只是俯低了身子，以溫熱的掌心抵住她的眼，溫言安慰。「別哭，嗯？哭腫了等會眼睛難看。」
「立翔、立翔、立翔──」
感受到若綺難以自制的顫抖和激動，林立翔嘆口氣，伸手連人帶椅的擁住。「噓，我在這兒。」
「他、他來了……？」眼淚一時半刻停不下來，若綺從來不知道她有這麼愛哭的傾向。將手中龍飛鳳舞的便籤握緊，心中漲的滿溢的情緒潰堤，混雜著喜悅心酸，無法言喻的釋然，以及內心深處始終與絕望並存的、那一點微小的冀盼，如今終於得到回應的美夢成真……太多太多的情緒，她幾乎覺得自己負荷不了了。
捉著若綺纖細腕臂的手緊了緊，林立翔肯定地點頭，幫助若綺釐清這並不是幻想出來的現實。「嗯，他在前廳，曉愛也來了。休息一下，等會去與他們打過招呼吧。」
「嗯……」感受著林立翔靜定的安撫力量，若綺用力地點了點頭。林立翔見她沒事了，把手挪開，她的眼睛還是有點紅，但已經鎮定了，抬眼，微帶抱歉地道。「立翔，可以幫我請化妝師來一下嗎？」
「沒問題，我到時在前廳等妳。」
「嗯。」
最後拍拍若綺，林立翔體貼的留給她獨處的空間。
深吸口氣，若綺理理稍嫌狼狽的儀容，露出一個海闊天空的微笑。
前廳…比她所想的還要熱鬧、哪。
若綺悄悄打量，渾然不覺自己一現身就引起了大半注意。
今日《剪愛》的慶功酒宴是連著記者會一起辦的，記者會尚未開始，媒體就來了不少，界內人士自然也不缺，但是…視線瀏覽了一圈，若綺有些困惑也有些溫暖的笑了，她可不記得，王瑞恩邀約的名單裡有這些不請自來的嘉賓啊。
──當真是群星雲集。
她看見范曉愛站在甜點區前，喜孜孜的品嘗各種糕點；林妮雯穿著熱辣性感的細肩禮服，花枝招展的正與身邊的男伴談笑；徐心寧板著臉坐在角落，依然是那個生人勿近的冰山美人，可是她竟願意出席這種公眾場合，就夠難得了。
一陣私語，近來正朝向幕後製作發展的高明權，偕同新婚妻子正好大駕光臨；就在若綺考慮著要不要立即與莫筱筠打聲招呼時，意外的發覺隱在廊柱旁桀傲不馴的綠髮，正遙遙觀望她的一舉一動。許是她張口呆愣的表情逗樂了童靖陽，以著幾不可察的笑意，他輕輕舉杯，算是恭祝。
林立翔…林立翔正在跟王瑞恩閒聊，見她出場，先後停下了對談，對她投以鼓勵的目光。看到這種組合，若綺就不由自主的頭皮發麻──哎呀呀呀呀，他們不至於打架吧。
迅速瞥眼完畢，若綺正要轉頭，忽地一頓。
眼眶就這麼微泛熱氣了。
──關古威排眾而來。
那一剎那，周圍的聲音都停了。恍惚之間，若綺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在民歌餐廳初識的那個身著深紫毛衣，明明是冬天卻帶來了溫暖，笑的爽朗至極的陽光大男孩。
其實關古威穿的很正式，楚楚的紳士模樣，跟她聯想起的形象並不一樣，但他們都有同樣的、她所熟悉並想念的表情。
他們之間…究竟經過了多少時間，才能各自在輾轉的際遇後，擁有這樣珍貴的緣分再度相遇，置身於此？
「嗨，好久不見。」關古威落落大方，率先伸手。
就像、從前那樣……
若綺眨眨眼，即使有了心理準備，心臟還是鼓動的厲害。久未接觸，到底還是生疏了，遲疑著打量近在咫尺的朋友，無措於該如何應對才不致顯得僵硬，關古威一雙眸子也正深深望她，眼神對上，若綺訝異的在其中發覺了些微地赧然…和不自在。
原來，緊張的不是只有自己而已……
這樣想時，滿懷的騷動不安就平息了下來。若綺慢慢地笑了，好感激的弧度，彎的夠深時便揚起一片燦爛。
「好久不見啊，新人獎得主，什麼時候請客？」
關古威一愣，忍不住苦笑。「為什麼我認識的盡是一群會揩我油的朋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就認了吧。」
「沒關係，這次我請，下次可就換妳了。」
早在兩人言笑晏晏，神態自然，身邊就聚集了些人。彷彿掌握到了什麼值得報導的話題，一直有鏡頭對準他們，捕捉他們相處的畫面，關古威也不避諱，索性笑嘻嘻拉住若綺，大方任媒體拍個夠。
到後來，連范曉愛都注意到這頭動靜，親親熱熱喊了一聲若綺，就自個兒湊了過來，當真是互動良好，毫無芥蒂。
──至此，三人不和的謠言，終於不攻自破。
==
下一篇真的是完結了*爆*
35〈完〉
接下來的每個環節，似乎都處於忙亂之中，若綺只記得與關古威交談過後，轉頭就得跟各式人等交際應酬，聽著對王瑞恩和自己的頻頻盛讚，覺得自己都要笑僵了，對方的談興依然沒有減弱的趨勢。
到後來還是林立翔看不下去，找了細故把她帶開，她才有機會吃點東西，填填自己那飢腸轆轆叫苦不迭的胃。
慶功宴結束就是記者會，主持人簡單幾段開場，就把時間全權交給王瑞恩。聽著王瑞恩信手拈來的生動對白，台風穩健，無懈可擊，若綺不由得暗自讚嘆，那份指揮若定以及掌控能力，實為自己所遠遠不足。
那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人啊。是他慧眼識她，她卻總是給他添麻煩，直到最後，還是要任性了……
林立翔悄悄推她一下。「發呆？快到妳了不是？」
「唔、」若綺大夢初醒，側首望了望下半場始終候在她身旁陪伴的男人，竟有些難以啟齒。「立翔，如果我說……」
「有人在找妳了。」雖然不明白若綺在這個時點吞吞吐吐的理由，林立翔還是先注意到了週遭。見若綺很是懊惱，直覺性一笑。「去吧，有什麼話待會再說，我在這裡等妳。」
四目相交，林立翔的神色安然自適，彷彿從這樣的鎮定中得到勇氣，若綺終於點了點頭，慢慢向台前走去。
接過麥克風，若綺停頓了一秒，情不自禁地道。「……我想，我一輩子所流的淚水和感動，再沒有今天這麼多了。」
台下響起了小小的笑聲。
「真的非常感謝王瑞恩王導演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能在《剪愛》裡擔綱演出，是我的榮幸。它的成功，屬於每個用心參與的工作人員，沒有你們的付出，絕對沒有辦法達到今天這樣的成就──」
預先在心裡反覆演練到熟透的台詞，情感流暢毫無窒礙，應該要秉氣凝神專注於感言的發表，若綺卻微有分神。
《剪愛》入圍後沒幾天，若綺鼓起勇氣主動連絡周映彤，兩人談了很久，主要的重點還是針對若綺未來的定位──電影重新打響她的知名度，邀約必然水漲船高，跨領域不是難事──而這正是周映彤關注的焦點。
一旦若綺朝向其他領域發展，是否還有能力將重心擺放在歌壇上，她跟EAMI的契約即將期滿，要走要留，全憑若綺個人的意願。
──因著一夕成名迷失在慾望裡，前車之鑑太多了。
──…若綺，我對妳寄予厚望。無論最後的決定為何，重要的是認清自己想走的道路，好嗎。
周映彤語重心長的一席話，至今仍然烙在若綺腦海裡，迴盪不去。她第一次深深反思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她是為了什麼理由而站在這裡呢？
目標、嗎……
注視台下每個熟悉的友人，若綺緩緩想起他們相識的種種。
……范曉愛的目標是吃遍天下美食；關古威的目標是他的音樂能夠永遠被人記住；王瑞恩的目標以前是拍出超越黎導演的電影，現在是希望能夠奉養外公一輩子；林妮雯的目標是趁著貌美時多拍幾部影片，給自己的青春留下最多的回憶；徐心寧的目標是找到一個值得她深愛的對象；林立翔的目標以前是唱歌，現在是照顧家人……
那麼，她呢？
她，方若綺，有沒有那種願意賭上一切，不管在別人眼中評價為何，都想達成的目標呢？
有沒有呢？
記得，她說過，她想成為藝能天王……這算她的目標嗎？
不完全是吧，雖然曾經把它當作挑戰，就像每個初出茅廬的演藝新人都擁有的雄心壯志，但說穿了，那不過是個傻氣天真的念頭罷了……她沒有那種野心。
所以，現在的她，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以後，最希望達到的目標是什麼呢？
她啊，她想、她還是有目標的。
她的目標是…是……
淚，掉了下來，視線一片模糊，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明明…是那麼簡單而直接的事物啊……
她卻近乎急躁的渴望著、等待著……
只要伸出手……
她的目標是──
「…很高興能夠在現場看到了一些重要的特別來賓。你們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動力，風風雨雨有你們陪我走來，我始終銘記在心；而現在……該是回歸的時候了。我──方若綺，在此宣佈，正式退出影壇！」
爆炸性的宣言，台下瞬間嘩然。
林立翔一愣，注目朝王瑞恩看去，見他面上一片平靜，顯然早已知道，但卻沒有阻止？
「請靜一靜，聽我說完。」
抬手制止鼓譟的氣氛，若綺的眼神很亮，聲音很堅定，透過麥克風，清晰地播送出字字句句，每一句，都是深思後的決心。
「──我喜歡唱歌，我想要唱歌，離開歌壇後，我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這片孕育我、讓我自由發展的海闊天空。」
說到這裡，若綺微微將視線投向身旁，一直注視她的王瑞恩，距離好近，近的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動都可以收入眼底，於是她看到了，他正在對自己輕輕點頭，無奈微笑──那是默許。
記得當初找王瑞恩商量時，他露出非常驚愕的表情，但他還是支持了她，遺憾，卻很有風度的祝福。何其有幸呢？能夠認識王瑞恩，得到他不求回報的愛護，那份感激，任何言語都表達不出。
「在電影如日中天的時候選擇退出，是我個人的任性決定，與整個團隊無關，只能說萬分感謝王瑞恩王導演的包容理解。」輕輕欠身，對著王瑞恩的方向，也只有藉由這樣的動作，才能表示出那埋藏於心不到萬分之一的歉意和謝意。
「我很平凡，從來就不是特別優秀，現在能夠站在這裡講話，擁有一點小小的名聲，靠的還是諸多前輩們的指點、各位不嫌棄的青睞。轉換跑道回歸原點，並非一時衝動；放棄已與我相處愉快的工作同仁，是掙扎的。」
「選擇這樣的時機說出口，不是唱高調、想要哄抬自己聲勢，只是找到了更值得的方向──我不是離開，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在彼端相遇──對此我深信不疑。」
「──謝謝大家！」
真誠的鞠躬，代表千言萬語，若綺把麥克風交還給主持人，沒有回到自己座位，而是直直走入後台。
從此，成為絕響！
……唱歌。
她想要跟曾經喜歡過的人，處在同片天空底下，分享彼此的甘苦；她想要替現在喜歡的人，彌補他再沒有機會參與的遺憾。
這是她的願望，很小、很單純，卻是她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完成的夢想。──不計成敗，無關程度，僅僅是那麼純粹的、想要回饋給重視她以及她所重視人們的心意。
如果真的能夠傳達出去就好了、如果真的能夠感受到就好了……可是知道與否又有什麼差別？她的心意不會改變，她的歸屬走了一遭還是回來同樣的地方，倘若真有什麼冥冥中註定的話，毋寧更相信是自己選擇底下的推波助瀾。
人生而孤獨，總有得必須獨自承受無法與他人分擔的困難，然而還是可以互相陪伴攜手，藉由簡單的微笑溫暖對方，即便未必能共同走到盡頭，相處的每一刻都是真實的。
「……是說、若綺妳就這麼跑出來，讓王導演負責收尾沒關係嗎？」
「老實說，我根本沒想那麼多……話都講成那樣了，再坐回去不是很奇怪嗎？所以就走了……現在要回去好像也來不及了。」
若綺很尷尬的承認了與預想中沒有差距太遠的事實，林立翔聽的好氣又好笑。「有時候我還真不明白妳的腦袋結構到底是怎麼生成的，該精明時迷糊，該打混仗時卻又毫不馬虎。」
「反正我是笨蛋嘛。」扁扁嘴，有一點點的無辜，一點點的自暴自棄，就是沒了剛剛的宣言時的氣勢。
林立翔驀地揚聲笑了。「碰上妳這種寶貝，王導演也只好栽了。──算了，妳現在進去也只會被媒體團團包圍而已，還是交給經驗老道的王導演吧，省得妳越幫越忙。」
「喂！說的我多糟似的。」
若綺大聲抗議，顯然效果不彰。又笑過一陣，林立翔才重新握住方向盤。「還有時間，有想去哪？或者回家。」
「有點累，可是精神亢奮。」若綺想了想。「去PUB好嗎？忽然很想融入那種喧鬧的環境裡。」
「想想，第一次遇見妳就在那呢。」
想起往事，林立翔微感懷念。會發展到現在的關係，完全是始料未及，但林立翔還是很感謝，能夠有了這樣的緣分相遇。
若綺必然也是這麼想吧……
是開始，卻不是結束。
是起點──
而終點還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剪愛〉完
070414，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