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只上过一次坟,那是奶奶去世,这个和我有过太多纠葛的老人就这样成为一盒灰,可怜兮兮地缩在坟头坚冷的正方形里面。那个坟有两个正方形,另一个是为爷爷准备的,那时我身边的爷爷,那个曾经用竹竿敲着天花板说要把我和妈妈赶出去的凶狠绝情的老人,用低低的温温的声音说:“你今天来,我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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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身边这个苍老的老人,那个曾经在文化大革命的某一天打开门,一头撞上房门口吊着一具尸体后,依然不慌不忙把尸体放下来,从从容容去上班的男人;那个中年时代就中风、被医生预言活不到50岁、却在一次次痛彻心扉的原始而艰巨的自我锻炼中硬着脖子走向八旬的男人,那个在一次次痛苦的治疗中昏过去醒过来依然咬牙不叫一声痛的男人,却曾经握着我的小手,带我从幼儿园一路走到小学,那双粗糙的大手,竟能用玻璃一般滑而韧的纸,将我的课本包装得如此精致,引起同学无限的嫉妒,在我因为出疹子而奇痒无比却不能抓挠的背上,这双手用它特有的凹凸表面减轻我的痛苦,在我发烧发得晕晕糊糊的时候,他用一个男人特有的力量把我的被子捂得紧紧的促进了汗液的泌发,从此我知道发烧的时候只要把被子捂得紧紧的就容易退烧,可是自从他离开了我的生活,再也没有这种力量可以让被子温暖到退烧的程度。0 e- H# x; o; j
9 Y% \7 f; g6 p. Y q% G 我却曾经如此刻骨而无奈地恨着他,因为他曾咆哮着“这房子我借出去都有好几百”要我和妈妈滚出去。这自私绝决到如此刚强冷硬的人,终于有一天钢铁般的意志抵制不住岁月的侵蚀,颓然以医院为家,而我,无法拒绝父亲的恳求,第一次去看他,正用便壶方便的他差点弄脏手——我看到他眼角迅速分泌出一些液体,在他纵横无序的皱纹里流来流去找不到出口,他不自觉地抬起手背想掩去这泄露他心情的真实,却拉动了身边的点滴架,那暗色的好像梧桐树皮一样的手背,泛着让人心悸的青紫,可以想象注射的针头无数次在上面寻找萎缩的血管,又常常徒劳拔出的样子。那残留着橡皮膏肮脏印痕的手,曾经拉着我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从幼儿园走到家,穿过弯曲的人流拥挤的小巷,将我送进小学的校门;那插着点滴针头笨拙浮肿的手,曾经如此巧妙地为我做属于我专用的门把手,小小的我扶着低低的把手像大人那样自如地开门关门;那无力的虚弱的手,曾经是我学步前脚劲训练的平台——小小的双脚站在他刚劲有力的手掌中,他以一个男人特有的力度托起了我学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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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9 R0 ]# ?! |5 P3 i: {& R “你今天来,我很高兴。”我看着那些浑浊的眼泪在他眼角滚动,而他终究还是一个骄傲坚强的人,在眨眼的掩饰后那眼泪便重又流回他体内。他知道我有多恨他,所以根本就不敢想,有一天,他最钟爱的孙女在一片风光后还会想到这个意气不在的老人,我也不会想到,所有绝决的伤害之后,我还会和他重新见面——这心平气和,甚至有些伤感的气氛中,我温柔地叫他: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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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兴奋起来,孩子一样,拿出所有的智力玩具给我看。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虽然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完全不懂得设方程式,依然会轻松地做“一百只鸡”这种需要设三个未知数的数学题;他自制了一块“华容道”的板,教我如何“捉放曹”,他不但通过所有的关,还可以用最少的步数解决最复杂的关卡,这步数,和电脑计算得一摸一样。他把步骤写在一本泛黄的本子上,我拿着那本本子,突然想,也许对我来说,这就是他最珍贵的遗产,他晚年所有的心血,寂寞和病痛的时候使他努力活下去的支柱,对他来说已经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他什么也没有也不会留给我,也许时至今日也不是他可以决定了,然后当年他对我的剥夺注定了我对祖上的恩泽不敢想不敢望,可是我只想拿到那本本子,也许,这是我对他唯一的纪念。“这个,给我好不好?”我说,他更兴奋,“好好,当然好,你拿去啊。”$ Q9 \& W/ \- K& O# B
( [. j1 Q; S1 \3 E2 ? 这本证明我爷爷不同凡响的智商的本子,是他最宝贵的遗产,别的,已经不足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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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奶奶的追悼会。他看到我,他说没有想到我会来,因为伤害过我的,不仅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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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上我负责摄像。我的摄像机录下过婚礼,此刻是葬礼。我看着她的子女围着棺木,男的女的泣不成声,在奶奶的棺木即将被钉上的那一刻,在她已经有点变形的脸即将被一块冰冷的木盖永久地隔离的霎那,负责钉钉子的三个儿子之一的我的爸爸,突然就跪了下去,我听到他崩溃的哭泣,在一个男人的尊严后被萎缩成细碎的呜咽,握着榔头的手一下子就软在那里,榔头顺着半斜的棺盖滑到了地上,他半跪半坐着,没有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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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追悼会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就算流,也只是给那些活着的人看,奶奶听不到我的哭声,因为已经被其他人的声音掩盖。我把自己雕塑成扛机器的机器,摄像机的活动三角架,把眼睛藏到镜头后面冰冻起泪腺,冷眼旁观着,好像我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我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当看到爸爸突如其来的崩溃,我差点就释放了真正的自己,爸爸,就这样一下子回到了他的孩提时代,抱着母亲撒娇的孩子,那一刻,他只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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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G* s4 B; b. X3 v 上坟那天,又看到爷爷。你今天来,我很高兴。他喃喃着说。我只是尽着一个晚辈应尽的本分,他却就此满足。打扫,祭献,烧纸,整个过程他只是在旁边看,站在我旁边看,头发花白、腰背微弓、一脸倦容的他,已经无力做些什么。那天爸爸因为工作而没有去。他们说烧纸钱,纸钱飞起来就说明逝者已经收到,于是大家的纸钱都盘旋着飞向天空,而轮到烧爸爸的纸钱的时候,那些灰黑的纸片只是沉沉地往下坠,是气爸爸不来上坟,还是太多的事情依然无法使奶奶坦然接受爸爸的心意?我看着黑点飘舞的天空,淡淡的清烟在空中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宝玉说,最好他死后化作清烟,风一吹就散,可是如果那烟缭绕在那些女子的心头,怎样的风才能吹散?那些旧事,沉淀在记忆里,若是人活着不解开,死后又怎会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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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S2 ]+ n& F8 ^7 C/ O1 i 最后一次看到爷爷,是去他所在郊区的养老院。回家的时候爷爷送我到车站,路不宽,却很长,长得仿佛没有终点。路边是零零散散的小店和茂密的树木,偶尔有几只黄狗蹲在路边懒洋洋地等待天黑。爷爷告诉我,奶奶去世前,他就推着轮椅上的她,每天黄昏时分在这条路上散步,她会看周围不怎么美丽的景物,一脸安静的样子。这不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地方,风景很一般,可是我却可以感受到奶奶的心情。很安静,很平和,身后的虽然也是一个苍老的身影,却很安定。那种安全感,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过,那是我一双软软的小脚站在爷爷的掌心中,他粗壮的手指有力地抓住我,然后举起钢铁一样的臂膀,把我举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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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m. K+ k a( c8 C, S 回过头看身后的路,亦是那么长长的没有起点的样子,长得可以感觉到地平线的样子,白色的路在视线中微微弓成一座桥,像爷爷的腰,被岁月压弯的无奈的样子。! F" B7 `2 B4 {2 t! t3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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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归程车上,破旧的车一路颠簸,突然想到奶奶临死前我去医院看她,早已经不能说话的她用全身唯一可以动的地方——她的右手手指,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即便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那手指还是软软的似乎可以轻易掰开。我看到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她那说不清楚的感情在脸上汇集着,唯一可以表达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全是柔情。又仿佛看到奶奶骨灰旁边那个至今还空着的方盒,那个刻着爷爷生辰却还无法刻上卒年的墓碑,总有一天这些都会被补充。如今,奶奶的身边空空荡荡,爷爷的身边亦空空荡荡,那么当那一天来临后,到底是圆满还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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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5 Q- J; X 于是,在奶奶的抓握中没有哭的我,在她的追悼会上没有哭的我,在她的坟头前没有哭的我,在一辆破得每遇到一个坑就要狠狠颠一下的旧车上,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我再一次回头,爷爷的身影早已消失,尽管一直觉得背上有他欲言又止的注视。路,终究有尽头,虽然此时此地看不到它终结的那头,而结束的那天,又是那么的自然和理所应当。推着奶奶散步的爷爷,也许早就知道终会有这一天,他将推着一部空荡荡的轮椅,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路上,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在他口中最不肖最没有良心的孙女,冷酷得连一滴眼泪也吝啬的孙女,竟然会在归去的车上,哭得毫无形象。% V& N. Q1 v* T# S% ?& S/ a
3 g$ x# e) g+ H( b0 A 为了那些没有任何结局的恨,以及没有任何原因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