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的花妖 发表于 2006-12-31 12:50

葬月[作者:江户的花妖](已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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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放下了那本精美的杂志,缓缓站起了身。
风吹进来,轻轻拨弄那摊开的书页,把阿威阳光般的笑容翻覆了过去。一页一页的华丽被它冷漠地掠过,低吟着这繁华背后的落寞与苍凉。
阿威的信还静静地展开在桌子上,熟悉的字迹讲述着他这一年来蒸蒸曰上的演艺事业。那轻快的笔划昭示着他的得意和快乐,幸福和满足,未来和希望……我毫无耐心地扫过那一排排不熟悉的俗气名字,那一个个在他口中被奉为上品的影视作品……最终把目光定格在最后一段上。
“虽然总是很忙碌,身边有很多人,带给我很多新鲜感和快乐,可是只有你永远站在离我的心灵最近的地方。越是喧嚣热闹的时候,我就越有种孤独感和强烈的思念。我想念你。”
我的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很脆弱的笑容,却又转瞬即逝地溶化在无奈和寂寞之中。
   
我把他寄来的信和杂志一起收好放在了抽屉里。然后让房间里飘散着德彪西的音乐。轻柔,淡淡的哀伤。拿着一杯清水缓缓走到窗前,让风轻拂我的面颊,吹散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阴霾。
再相爱的两个人也会因为分离而由熟悉走向陌生吧。但他还是知我的,他知道我从不会买那些娱乐杂志,于是特意寄过来……想到这里,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把头倚在窗上,呆呆地向外望去。

漆黑的夜幕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远处的五彩的霓虹闪烁着黑夜里最后的喧嚣。
这个城市是如此安静,没有灯火通明的夜晚和奢靡,没有灯红酒绿的买醉和缠绵。
只有来自海洋的气息,从城市的边缘带来潮湿而暧昧的味道,溶化在这宁静的空气中,沉淀为这个城市的灵魂。
这是个这样好的地方。
让人涌起关乎天长地久的念头。
和自己的爱人,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结婚,然后为他生一个孩子。一直到老,还坐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
可是,他现在在哪儿呢?
疲惫地把目光收回,蓦地看到对面冷清的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家新的酒吧。Waiting Bar。在空荡而晦暗的长街上寂寞地亮着低调的名字。悄无声息的夜里,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立着,悄无声息地等待。

十分钟后,我站到了那间酒吧的门口。
鞋子在冰冷的石阶上叩出空旷的声响,我轻轻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空灵的钢琴曲和空无一人的冷清。
这是间不大却很别致的酒吧,灯光暧昧晦暗却不萎靡。我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滞钝的声响,让人在孤寂空洞的夜里忽然感觉到一丝质朴的亲切。
这时,从昏暗中出一个男人。仿佛是应和着舒缓的音乐,他的步伐那样优雅而沉定。头顶的淡桔色的灯光,在他黑色衬衫的褶皱处滑出金色的曲线。他的脸上是种沉静而略带冷漠的神情。
“第一位客人。”他说,然后淡淡地笑了。那是比微笑更淡的笑容,淡得甚至让人难以捕捉。“过来坐吧。”他把我引到吧台。
“谢谢。”
“送你一杯我特制的酒。”
我抬头看他,稍稍明亮的灯光下,他精致的脸庞上浮动着神秘的遥远。随着音乐的流淌,各色的液体在各种瓶子里闪耀着诡异的光芒,发出寂寞的晃动的声响。
“很特别的店。”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顾四周。
“喜欢吗?”
“嗯。给人种很安宁的感觉。”
“调好了。尝尝。”
   他递给我一杯红色的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Cheers.”
“Cheers.”
那味道很特别,是从未尝试过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是,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喜欢。
或许是读到了我脸上那一抹淡淡的陶醉,他蓦地笑了。
“这是我随意调酒的时候调出来的味道。我很喜欢。”
“很不错。有名字吗?”
“有。葬月。”
“葬——月——”我拉长了声音细细琢磨这两个字。“有种哀伤和悲壮的感觉。”
他笑着点点头。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以后常来坐坐吧。”

                                                二

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总会有些邂逅,是没有预兆的。没有任何铺陈和渲染,一个人就忽然以他的姿态走进了陌生人的生活里。
我在白天依旧背着画夹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写生。有时候一整天没有什么想画的念头,就坐在海边看海。从曰出到曰落,然后背着画夹回去。却已经找不到我来时的脚印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沉醉在画笔和水彩描绘的静止的完美世界里。只有在画面里,美丽才能凝结成永恒。房间里渐渐挂满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常常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细细地端详着这些画。沿着那些熟悉的街道,一遍一遍穿行在我生活了二十几年都不曾厌倦的城市里。那个收藏和封尘了我无数记忆的城市。
可是,有一个人却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依旧以他的方式告诉我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唱片,他的电影……像一个永远充满了热情和探险精神的孩子,在另一个广阔的世界里径自地沉醉在那片刻的繁华中。我偶尔给他回信,唠叨最近的生活,附上最近的画。仅此而已。我从不谈起对他现在生活的评价,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我曾经跟他表明过我的态度,一次就够了。让他知道就足够了,选择的权利在他手中。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还是不甘心。
他说他事业有成的时候就会回来娶我。我们安安静静地在这个孕育了我们爱情的城市里生活。一生一世。

夜里,我偶尔会到Waiting Bar里坐坐。开业很久,这里仍是很冷清。他仿佛也并不在意。没有客人的时候,就独自坐在那里听音乐,或者跟我随意的聊天。
渐渐地,我会把画拿到店里来,他把它们装入画框然后挂在墙上。我们对着那一幅幅的画讲起彼此的往事。零碎的,没有边际的,是两个寂寞久了的人在彼此身上寻找些许安慰。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随意翻看店里的时候看到了阿威的花边新闻。他和一个叫Violet的小姑娘传出绯闻。我苦笑了一下,娱乐圈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无聊的传言吗?然而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女孩和阿威的一张合影上,心情就陡然跌落。她的笑容,忽然让我有种恐惧。她仿佛是在看着我,那样坚定地望着我,带着挑衅的意味,却充满自信。
我轻轻把杂志推到一边,不想它却啪地掉落。一个身影默默地走来,默默地把它拣起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去了。”我没抬头看他,然后怅然若失地走出了酒吧。

回到家,信箱里依旧空空如也。如三个月前。
我忽然很冲动地给他打电话。我从来都未曾在他离开后拨过他的手机号码。
沉默的夜色,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静静地聆听着听筒里的空洞,渐渐觉得茫然。
半分钟后,电话接通了。
“阿威,是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惊讶又显得惶恐的声音:“啊,是……是绫吗?”
“是我。”
“我……”他正犹豫着,我忽然清楚地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娇柔而嗔怪的声音:“Honey,你在跟谁通电话啊?”
刹那间,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我放下电话。然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其实,这不是自己曾经预想过的一种结局吗?
一生一世的誓言,也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缥缈罢了。
他离开的那一刻,不就是注定了分离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我随意地把荡在额前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然后起身开门。
“你的画夹落在酒吧里了。”
“哦。”我迟钝地应答,然后缓缓地把它从他那双有着好看骨节的宽大手掌里接过来。
“你……不舒服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听着他的声音,感觉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他的手掌轻轻抬起来,落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慰着那即将一片潮湿的空旷。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满是温柔,我完全陌生的眼神,在孤独寂寞的夜里,装满了怜惜和关切。
他的唇缓缓地贴近,伴着恍惚的我缓缓闭上的眼睛。


                                                 三

到底是那杯葬月,还是那深邃的眸子,让我沉沦,已经不得而知。只是那些暧昧的细节和时光都仿佛是在慢慢地累积着,等待着某一个瞬间,忽然地在心里蔓延成大片的眷恋,如一朵朵盛开的曼陀罗花。
于是白天去写生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帮我背着画夹。我专心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的手指或者盯着远方。
“你想去远方吗?”一次休息的时候,我问。
“不想。我喜欢这里。安静,淡然。还有你。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忧郁,哀伤的,悲凉的,若有所思。
或许是由于过去。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回忆。疼痛的,想要遗忘,却永远无法释怀的回去。
我轻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肩膀,只想贪恋此刻的温存。我从不愿相信永远。现在也不相信。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连那样的故事都会结束,还有什么是永恒?
两个并不知晓彼此从前的人,安静地享受着他们不知道能够被称作是爱的感觉。只是在寂静无声的苍穹里,在对方的呼吸和怀抱中感受到那种朦胧的,莫名的,汹涌的,依恋。

同他在一起,那么自然而简单。
有着类似的品味,相似的爱好。同样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远离无聊的新闻,对政治和时事漠不关心。淡漠地生活在自己的国度里,经营着自己所谓的事业。于我,是那些画。于他,是那个酒吧。

就这样,没有对未来的奢求,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纠葛,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年又一年。

那空了很多年的信箱里有一天忽然来了一封信,是阿威。
上面只有几个字。
绫:你还爱我吗?
我把那张纸摊开在午后的阳光里,然后给自己倒一杯水,静静地面对着它,抑或是他。
他阳光般的笑容穿过那茫茫的岁月再一次清晰的展现在我面前。还有我们的青梅竹马,我们的青涩稚气,我们的一生一世……那些究竟是天荒地老,还是镜花水月?
我抱着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哭了。
铺天盖地都是他要与V结婚的传言,而他在这个时候给我的这几个字,是因为他残留的对我的爱在挽留着他吗?他想让我的残爱同他的一起挽留那二十几年的岁月吗?
还爱我吗?还爱我吗?还爱我吗?


                                                四

我推开Waiting Bar门的时候,里面是静默的一片。
没有了平时从不停止的音乐,这里显得更加冷清和空旷。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着酒,许多空杯子堆在他面前。身上穿着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件黑色衬衫,却那么落寞。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
他沉默着。
他沉默着。
他沉默着。
我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只有对着那最初让他们邂逅的酒,来感受彼此拥有过的那些快乐。
我一直坐到深夜。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站起身,正转身要离开。忽然听到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葬月。
我凝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些许的哀伤,晃动杯子的手掌有着我熟悉的好看的骨节。
我没有预兆地笑了。
哪里有永远呢?
我们只是该在最美的季节里灿烂地绽放,然后万劫不复地死去,没有轮回,没有再生。

于是我在给阿威的回信里写下了下面的句子。
Let me let you go。
希望能参加你的婚礼。

半年后,我收到了请柬。那天,我的心情格外的清朗。
而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忧郁。
“怎么了?”我望着他,关切地问。
他蓦地把我揽在怀里,手指焦躁地在我的发间游走。
我有些莫名,却任他抱着。
他俯身低低地在我耳边说:“无论以后怎样,记住,此刻,我是爱你的。”
“我从不奢望长久……”
“不……”他打断我的话,“不,只要听我说。你不懂。此刻,我是爱你的。”
他始终不肯给我誓言。

告别他去参加阿威的婚礼时,我微笑着和他拥抱。
“等我回来。一定要准备一杯葬月哦。”
他苍白地笑着,那个笑容那么脆弱而易碎。我甚至来不及分辨,就随着车子缓缓地离开了。

神圣美好的进行曲在教堂奏响,阿威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新娘。
我安静地坐着,望着他。
不知我这一生会不会有机会让一个人也这样等待着我。正想着,眼神和他相会,我展开一个柔和的笑容。他也笑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我随着他们回头。美丽的新娘身着神圣的礼服缓缓走来,在一个人的陪伴下。
刹那间,我的微笑僵死在了嘴角。
精致的脸庞,深邃的眸子,那能够调出葬月的手指……
他们缓缓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的目光在我僵直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些许歉意和无奈。
旁边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黎华哦!息影多年仍魅力不减呢。”“有其父必有其女啊。V也出落得那么迷人。”“是啊……”

即将凋零在嘴角的笑容忽然做了一个垂死的挣扎,它在瞬间绽开得那样绚烂夺目,带着葬月般的哀伤和悲壮。

[ 本帖最后由 江户的花妖 于 2007-1-10 09:55 编辑 ]

江户的花妖 发表于 2007-1-3 12:41

                           
                              五


我又回到了属于我的城市。
这一次,真的是独自一人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捧一杯清水,静静地倚在窗边,感觉到窗帘的柔软布料覆盖在皮肤上,带来一丝空洞的慰藉。
我没有目标地向外看着,寂寞地。混沌的夜,看不到尽头,只有那熟悉的霓虹和不会改变的街巷。眼神飘忽不定,在那荒芜的夜里独自游荡。而最终,目光一定会落在对面的街上那不再亮起的名字。Waiting Bar。它不再亮起。或许,永远都不会再亮了吧。
我举起手中的杯子,在空气中盲目地笑了。
“Cheers.”
没有一个接应的声音,也没有酒杯碰撞的那一声应和。
一切,都是一场独角戏。
我,只剩下独自一人。
我不想去追究这一场荒唐到底是什么。
是处心积虑?是机缘巧合?抑或假戏真做情不自禁?都不重要了。
那些成语与我无关。我只看到了结局,那场婚礼上的结局。阿威的,V的,他的,我的。还有我现在的生活,都已经给了我一个答案——我,最终还是独自一人。

我继续背着画夹走在城市的边缘,沿着那冷清的街道,一步一步丈量着我渐渐消逝的青春。岁月,从我的指缝中划过,悄无声息的残忍,却是心甘情愿,也无能为力。
有时候我会想到离开。离开这座装载了太多记忆的城,抛开所有的沉重,去寻找新的生活。然而我却始终缺乏勇气和决心,我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走在它的大街小巷,一个人和过去的往事缠绵着,纠缠不清,却也割舍不下。

忽然有一个夜晚,我又站在窗边漫无目的地眺望。却蓦地发现,那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名字刹那间又亮了起来。依旧在空荡而晦暗的长街上寂寞地亮着低调的名字。依旧,悄无声息。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了酒吧的门口。
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溜出来的德彪西的音乐缓缓地把我包围,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想象着里面有一个男人,他的步伐优雅而沉定。头顶有淡桔色的灯光,他黑色衬衫的褶皱处滑出金色的曲线。他的脸上是种沉静而略带冷漠的神情……
一抹笑意没有预兆地在我的嘴角缓缓地蔓延开来,那是沉浸在梦幻中的一个微笑,久违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切的情景都和那日一样。
可是却早已物是人非。
我眷恋地望了它一眼,然后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黄昏,我正在房间里整理画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悠扬伤感的小提琴声。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紧闭的窗子。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黑色的衬衫,站在对面的街上,披着夕阳的余辉,忘情地演奏着《叙事曲》。忧伤的琴弦,吟唱出一个又一个撕心裂肺跌宕起伏的悲剧高潮。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空洞地望着他。那优雅高贵的身影,那冷清寂寞的神情,那一曲终了蓦然抬头望向我的深潭般的目光,那嘴角意味深长的苦涩笑容……
那个男子,他又回来了。可是他又不是他了。他有了一个名字,叫黎华,他也有了一个身份,V的父亲。
我们长久地默默地对望。纷杂的思绪透过迷乱的眼神互相纠葛着,穿过那些静谧的夜晚里温暖的故事,穿过那轻柔的伴奏下低低的耳语,穿过那海边的依偎和沉默,也穿过那进行曲中礼服下的尴尬和心碎……
太多无法理顺的往事,无法分辨的真情假意,我只感觉到茫然和彷徨。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依然站在那里,拿着他手中的小提琴,默默地望向我的窗口。目光里是我读不懂的深邃,那么深邃,望不见底的静语。
我缓缓地收起了自己凄婉的目光,默默地关上了窗子。



                                                六


一个很明媚的早晨,我吃过早餐,背着画夹走出门。
带着淡淡的散漫心情,糅合着一种朦胧的恬淡,缓缓地穿过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走到城市的尽头,那一片海滩。
空旷的海边,只有一个身影,站在最接近那湛蓝海水的地方,穿着那低调而深沉的黑色衬衫,流露出那不经意不张扬的,独一无二的高贵和沉静。
风吹起我长长的头发,我忘记了用手去阻止它们向四面八方飘去时的零乱,只是和那凝固的时间一起站在那里。
我忽然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涨潮,汹涌而温情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眷恋,抑或那不知所措的尴尬……在我弄清楚之前,它们已经携着眼泪蔓延到我的脸颊上,覆盖了多日来的冰冷和寂寞。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他。

然后,我看到他慢慢地向我走过来,每一步都那么坚定而急切,带着试探和酝酿,带着爱恋和思念,带着隐晦的无法形容的伤痛。他眸子里的那个女子渐渐明晰起来,在海风吹拂下零乱的头发把她的脸庞遮挡得支离破碎,然而这个并不完美的形象却让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脉脉含情。
“我爱你。”他把我揽在怀里的时候说。
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感受他宽阔的胸膛,手指沿着他黑色衬衫的钮扣一颗一颗地去寻觅那让我无比想念的锁骨。我喜欢这个名字。锁骨,锁住的是爱,深入骨髓的爱,无法移出和改变。它还是那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手指去触碰它不曾更改的起伏和弧度。
我的眼泪轻轻落在他的衣服上,浸湿了那一片黑色,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绽开一片晦暗花纹。
   
我们如昔日一样依偎在天海之间,我安静地听着他讲述一个故事。
四十岁的男人,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她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他便极宠她,想给她天下的一切关怀和疼爱。她天生丽质,衣食无忧,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在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退出娱乐圈,只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照顾。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华,可是他无怨无悔。女孩渐渐长大,她开始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缺失了生命中极重要的一样东西,极珍贵的一种爱。于是她便开始恐惧,开始无度地索取。她的身边总有形形色色的男孩子,他们围着她不知所措地转着,朝她不知所措地笑着,希望夺得她哪怕是冷冷的一笑。她如一个小女王,巧妙地周旋在这些男孩子之间,骄傲着,也寂寞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要进演艺圈,他不肯,他觉得那是一个无比浮华的世界。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她离家出走,整整一个星期,他没有吃下去一口饭,没有睡得一个安稳觉。当他终于在一个男孩子的家里把她找到的时候,他妥协了。他开始为她的演艺道路铺垫,联系多年不曾会面的老友,下重金帮她打造唱片,倾其所能。
她迅速走红。
这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说下去,声音却更加低沉。
他的单纯简单热情真诚深深地打动了她。他不是那种浮躁的男孩,他踏踏实实地走每一步,对每一个人都极有礼貌,谦逊温和,也不围着美丽的女星们打转。他从来,从来不和那些人一样。她认识了他之后,便像换了一个人。她和那些男孩们一一断了关系,小心翼翼地收起在自己的骄横和飞扬跋扈,自卑地审视身上的每一个缺点,并竭力纠正……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微微泛起来一种幸福的柔情。然而那抹柔情又迅速暗淡下去。
有一天她哭着跑回来,躲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个男孩有一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她很伤心,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在乎一个人,一种感觉。她的珍视让他感动让他欣慰,也让他心疼……她泪流满面地告诉他那个男孩子有多爱他的女朋友,他把一切心情和爱都捧给了她,他一定不肯放手,一定不肯……

我把手指轻轻覆盖在他的嘴唇上,不想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想为那段邂逅安上一个“阴谋”的名目,或许我仅仅是不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眼泪像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脸颊的浅滩,心里的纠葛和挣扎此起彼伏。
或许并不是他和她的错,而是我和阿威的感情没有经得住考验。年轻的而脆弱的誓言,随着多年的分离,便和爱一起淡去了。每天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忙碌的是各自的生活,看到的是不同的人,喜怒哀乐不再映入对方的眼帘……
永远有多远呢?或许就中止在分别的时刻。

他的手掌轻轻地抹去我脸上潮湿的一片。
“绫,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我爱V,这种爱是平常人难以想象的。”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V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妈妈曾经是我最爱的人。这个真相我只告诉你。太遥远的往事了,每一想起来就满心作痛,我从不愿去回想。对她的爱,像是一种延续。我只是希望她幸福快乐。仅此而已。看到她和一个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我觉得很欣慰。如释重负。”他垂下他深邃感伤的眼睛,“绫,我想开始我新的生活,而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当然,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
他讲的太多太复杂,我来不及理顺和弄清。我只是看着他,想起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心里有个声音低低地说: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
他轻轻吻上我颤抖而敏感的唇,闭上眼睛,海风穿过那些纠缠不清的爱和恨,吹乱我的头发,鼓起他丝滑的衬衫,带着如此简单而原始的感动。

                                                          七


这是个远离喧嚣的城市。
在这里,远离政治,远离浮华,远离天王歌后,远离纸醉金迷。
我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只是他的目光中不再充斥着满满的忧郁和沉重,抛开了所有的目的,一切都那么简单而醉人。
清晨醒来,睁眼便是他熟睡的脸庞,那么近,那么真实,那么踏实。悄悄地穿好衣服,到厨房去准备早餐,看各种关于饮食的书,注重营养和搭配。吃过早饭,他帮我背着画夹一起出门,走过街道,随时停留,我捕捉时光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则拿一本书静静地在一旁读,偶尔抬头看我,露出那样淡然而陶醉的神情。空气中,幸福氤氲。
华灯初上,我们便一起坐在酒吧里,聆听每一个来者的心情,伴着那流淌的琴声,举起酒杯消解所有的烦恼和愁绪。
我们都不再提起葬月。
生命里再也不想要那种哀伤和悲壮。

半年后,我怀孕了。
我从医院出来,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喜悦。阳光从那么遥不可及的地方洒下来,温暖而神圣的恩典。
终于,可以和自己的爱人,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结婚,为他生一个孩子。一直到老,还坐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
那个曾经缥缈而朦胧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

回到家,我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他的头消沉地靠在沙发背上,那姿势像是一种坍塌。
我轻轻地走过去,看到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手边放着一只手机。
“怎么了?”我在他旁边坐下去,依在他的肩膀上,手指想要展平他眉间的褶皱。
“没什么。”他把我搂在怀里,声音里满是沉重。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已经好久不见了。
过了好久,他缓缓地开口了。
“是V。她刚才给我打来电话,一直在哭……”
“啊?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她只是不停地说阿威骗她。她说,阿威没有忘记你。”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婚礼上阿威那个带着遗憾的笑容,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缓缓地从那杂乱的味道中分辨出浓重的苦涩和无奈。
“其实,毕竟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任谁也不可能一朝就遗忘,如果阿威转眼就把我忘记,V就不会如此爱他了。但是阿威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孩,他一定是爱着她才和她结婚的,让V给他些时间吧。相信他。”
“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可是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从小就有种强烈的占有欲,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全部得到……阿威心里哪怕还有一点对你的留恋,她就会难以接受……”
看着他满脸愁容和担忧,心里很疼。

那天晚上,我在灯下坐了很久,最终决定给阿威写一封信,我想不到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好通过我和他最原始的沟通方式,想让他明白我心里的一切。

阿威:
很久没给你写信。
自从你的婚礼之后,也一直没有见过你。原谅我在你的婚礼后匆匆离去,没有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在我的心里,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福,希望你幸福。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复杂得我没法一一向你解释。我只是想说,虽然我们相爱过,但是或许是有缘无份。我们都有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而在这种追求的过程中,我们又遇到了真正能带给我们幸福的人。V是个好女孩,她为你做了很多改变,我知道你一定是爱着她的。她有时或许会敏感脆弱,但请你多多地包容她,给她安全感,别让她受伤。请让她相信,我们只是朋友。请让她相信,你会带给她一生的幸福。
我和黎华会默默地为你们祝福。

                                                          绫

把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我扭灭了台灯,轻轻爬上了床。
他已经睡着了,可是眉头依旧紧锁。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曾经一起设想过我们的未来,他说他想要一个男孩,养了这么多年女孩他太累了。我笑着说那可由不得你。那些甜蜜的细节慢慢爬上我的心头,嘴角荡漾出一个静谧的微笑。
还是过一段再告诉他吧,等一切都平静了,希望他在没有任何烦恼的时候听到这个喜讯。
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爱你。”我低低地在他耳边说,气息吹起他耳边的发丝,暖暖的,暧昧的,流入他的梦境。


                                                 八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酒吧里没有客人,空气中满是温情的钢琴曲。
“跳支舞吧。”他忽然说。不等我拒绝,就去换唱片。
我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伴着华尔兹的节奏,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缓缓地摇摆起来。和谐而陶醉的步伐,和着鞋子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把这狭窄的一方空间渲染成华丽而精致的舞会。我的眼睛望着他,被他握着的手感受着从他身体里传递来的温柔和深情,嘴角是醉得化不开笑容。
忽然,门被推开了。我们有些扫兴地朝门口望去,都呆住了。
是V。
晦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我捕捉不到她的表情是什么。她缓缓地向我们走来,最终站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她的眼睛狠狠盯着我来不及从他的肩膀上拿下来的手。那只手于是自己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虽然惊讶,却还是万般温柔。
“怎么不能来?”她骄傲地仰起头,把目光移向我的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我忽然想到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她的这个笑容,充满挑衅的意味。
“阿威知道吗?他会担心你的。”他轻轻地把我拉到他身后,或许是不想让她那样的眼神伤害到我。
她并不回答,忽然对他说:“爸爸,我想喝你调出的葬月呢。”
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走到了吧台里,那个背影,泛着浓浓的宠爱和骄纵。
V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她把脸凑过来,贴近我的耳边,我听到她轻轻地说:“你休想把他们抢走。”我震惊而疑惑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休想……”她把这两个字咬得又低又狠,像是某种兽,“阿威和黎华,你休想把他们从我的生活里抢走。”
“他是你爸爸……”
“是——吗——?”她把这两个字拉得意味深长,充满胸有成竹的挑衅,“是你们两个把我当傻瓜骗,还是他把你也当傻瓜骗?”
“调好了。”他的声音从后面低低地传来。
“来喽——”她绕过我跳到吧台去,无限娇慵地说,“哎呀,这喝了会不会醉呀?”
我听不到他们之后的对话,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被冷落了的华尔兹的音乐里,感到一阵恍惚和茫然。纠缠不清的思绪,理顺不出的原委……唯一肯定的是,她把我当作敌人,而她此行的目的也许就是要把黎华带回去,让我“休想”得到他。
我苦涩地笑了。这个一直在索取爱的女孩,总是想把所有东西都留在她的生活里,因为残缺,所以她害怕失去。
我转过身看他们,她正仰头喝着那杯葬月,而他在一旁看她,无限怜爱的。
我想我应该给他们父女一些时间,于是我朝他摆摆手,用手指了指外面。他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风有些凉,我把外套裹紧。
忽然想起V的一番话:是你们两个把我当傻瓜骗,还是他把你也当傻瓜骗?
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没有揭穿他多年的谎言。我忽然对这个女孩泛起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
然而,黎华会跟她回去吗?
这些问题把我纠缠得微微头痛,我不想去考虑。由黎华来选择吧。是要继续回去做她的爸爸,还是真正开始新的生活。二十年了,他给予的已经够多了。或许仅仅是为了一个给最爱的女子的誓言,一种责任,或者仅仅是一种爱的延续。

没有目的的游荡,满怀心事,形单影只。
路过街边的电话亭,我突然想到应该给阿威打一个电话,不知他是否会为V担心。
“阿威吗?我是绫。”
“绫……”
“V她现在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她怎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找不到她。”
“你们俩……怎么回事?”
“她总是疑神疑鬼的。前天收到你的信,被她看到,莫名其妙就发火,我们吵了一架,她就走了。”
“对不起。”或许我不应该写那封信。
“不是你的错,是她太敏感了,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那是因为她在乎你啊。”我顿了顿,“阿威,你是爱她的吧?”
那边沉默了一阵:“是吧。”
“那就给她点时间,也给自己点时间,多包容她……”
“绫——”他急切地打断我,“我们……不可能了吗?”
我愣住了,我听到他的声音哽咽了。
“绫,对不起,我没办法,没办法忘记你。满眼都是你的影子,她常常弄得我筋疲力尽……”
“阿威,不可能了。好好珍惜吧。这是我们的选择,应该为这选择负责。明天来接她吧,我想她也在等你。”我盲目地说了这些话,然后匆忙地把电话挂断了。

心情异常沉重,又走过几条街,看看表已经两点了,于是开始往回走。
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让自己对待生活淡然而坦然。不愿强求,没有癫狂热情,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偏执地喜欢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美丽。
默默地想着,走到了家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转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没有开灯,脱下了鞋子,走在客厅光洁的地板上。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渲染着午夜的宁静和安详,皎洁和空灵。空气中有隐隐的酒味,我踏着月光溅在地板上的碎屑,在这一片朦胧中走向卧室。
推开半掩的房门,纤细的手指盲目而无措地定在半空中,微微张开的嘴唇因为惊讶来不及紧闭,目光定格在那月光下暧昧的胴体上。
鞋子和衣服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凌乱的床上静静地依偎他和她。没有覆盖的身体在睡梦中仍然保持着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的姿势,混着还没有褪去的酒精味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情欲的味道。
一片空白。
眼前却是挥之不去的V的笑容,阴魂不散般的挑衅,胸有成竹,意味深长……


                                                            九

当他伴着晨曦走出卧室的时候,我正蜷缩在沙发里不住地发抖。
我一直在颤抖,整整一夜,控制不住地抖着,刺入骨髓的冷。
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拥抱住了我。
可是我感觉不到他的温暖,感觉不到他的胸膛,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感觉不到他的一切……
仿佛隔了好多纷繁交错的时空,我听到有隐隐的声音传来,我麻木地辨认着,或许是“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音节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我仍在不住地颤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目光空洞地定格在一点,没有目的。
忽然有潮湿而温暖的感觉在肩头蔓延开,我把目光缓缓移近,看到他伏在我的肩头默默地流下眼泪。
“绫……”我恍惚听到他在唤一个名字。绫,是我吗?
    “绫……对不起。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离开她。她是她,也是她。她一直在,她无处不在,我没办法离开。”
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要离开了。那个曾经说爱我的男人要离开了,那个每天早上我醒来都会看到带给我安全感的男人要离开了,那个在Waiting Bar里调制葬月的男人要离开了,那个陪我去海边帮我背画夹的男人要离开了,那个和我在华尔兹的摇曳中一起沉沦的男人要离开了……
可是,他还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可是,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哽咽住了,看着他的脸上那么悲伤无奈的眼泪浸湿我的衣服,让那颜色更深了几分,感受那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浸湿皮肤,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抹去。
我终于明白,最爱和爱之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Let me let you go。只不过,是把这句话再说一次吧。
我蓦地笑了,那么简单而明媚,沉重而晦暗。

中午的时候,阿威来了。他来接她回去。耐心地哄着,使尽浑身解数地取悦,终于博得公主的粲然一笑。
她快乐得歇斯底里。左手拉着她的丈夫,右手挽着她的“爸爸”,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她终于赢了,她没有失去,她终于挽留住了她生命中仅存的爱。
余下的事情与我无关。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故事。
我没有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不知道阿威会不会留恋地回头看一眼这最熟悉的长街和楼房,我也不知道黎华会不会眷恋地回头看一眼那珍藏了无数故事的Waiting Bar……

华灯初上,我如往日一样走下楼,来到酒吧门口,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才猛然想起,他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轻轻地踏上那木质的地板,仍旧发出滞钝的声响,仍旧让人在孤寂空洞的夜里忽然感觉到一丝质朴的亲切。
隐隐地看见吧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走过去,竟是一杯葬月,静静地在黑暗中张扬着它独一无二的红色,静静地在一片荒芜中等待着我。
我缓缓地拿起酒杯,仍旧是那种特别的味道,带给人与众不同的感受。哀伤,悲壮。
让所有的过往一起,和当时的月光,一起埋葬。

之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把曾经的一切都留在那里,去了欧洲。
除了那个孩子。
无法割舍的骨肉,是生命的一部分。
十月的一个下午,她在法国北部的一个小城出生。果然由不得他,是个女孩,眸子里有天生的忧郁。
我带着她走过许多国家和城市,漂泊,停留,写生,继续漂泊。卖画为生,小有名气,行踪不定。
她五岁的时候,我们在罗马认识了一个名叫王瑞恩的男人,没有棱角,没有锋芒,温和干净,冷静善良。他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导演,却早已在多年前引退。
他对她很好,我们就结婚了。
我已无所求。幸福缠绵,痛不欲生,都已经完完整整地经历过。
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平静的余生。
他是个好丈夫,待我体贴细心,也从不过问我对着画布发呆的一个个下午到底在回忆着什么,他只是关切地站在一旁,帮我整理那凌乱的水彩。

她十岁的时候,我们打算回国一次。
坐在飞机上,他有些兴奋地跟我说着他安排的行程,去看他的故乡,去拜访他童年的老师,去看他的朋友……我淡淡地笑着,心想不知Waiting Bar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对了,还一定要去看一看黎华。不知V现在怎么样了……”
黎——华——
好熟悉的名字,唇齿间发出这两个音节,这两个字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十年了,一直埋藏在心底,却从未把它念出来,早已忘却了那种牵扯着疼痛的感觉。
“他是我年轻时候最好的朋友,倾倒众生的天王。唉,可惜……”我抬头望着他,疑惑而茫然。
“算了,都是往事。”他的眼睛里掠过从未有过的感伤。
往事。在他口中那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可以让黎华放弃所有。
我不再追问,那对我已没有意义。

回来了。
知道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瑞恩四处打听,得知V和阿威早已离了婚。
“V早就退出娱乐圈了。听说她精神不太正常了呢。”说者神秘兮兮。
我们终于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黎华和V的住所,那是在远离城市的郊外,一座别墅孤独地立在覆盖着灌木的山坡上。那么凄凉。
门前杂草丛生,门上锈迹斑斑。
我牵着女儿的手变得冰凉,悲伤和心痛在身体里疯狂地涨潮。
忽然隐约听到有歌声,凌乱没有节奏的,时断时续。我仔细辨认,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瑞恩上前敲门,那铁门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荒废了千年无人造访一般。
过了好久,才隐隐地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
“谁呀?”
虽然经过了十年,虽然经过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我还是听出了魂牵梦萦的声音,黎华。
“黎华,是我,王瑞恩。”
院子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门口。却也只是停留在那里,门并没有打开。
“黎华,是我,我是瑞恩啊。”
里面的人仿佛在犹豫,终于悄悄地开启了一个缝隙。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瑞恩有些焦急。
“黎华,你怎么了?”
门缓缓地打开,我刹那间愣在那里。
门里的人看到我的时候也显然一惊。
我们隔着那无法穿越的时光,那些柔情和残酷,那些邂逅和离别,默默地对视。
他苍老太多太多了。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已经有可以辨认的明显皱纹,夹杂着狼狈不堪的伤痕,像是一道一道的抓痕,脊背不再挺拔,那么消瘦。
我悄无声息,却已泪流满面。
谁都来不及开口,就听院子里发出凄厉哀怨的叫声:“啊——你去哪里了?你在哪里?”
他慌忙把门关上,虽然带着不舍。然后我们听到他低声说:“走吧,走吧。”
那声嘶力竭的女声又传了出来,这次仿佛更接近了。
“你在同谁说话!你在同谁说话啊!是不是绫!是不是她又想勾引你?哈哈,你是我的,你们都是我的……”
瑞恩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那扇门。
她最终还是疯了。她是不是发现原来一切都挽留不住?人,还有心?
我们对着门沉默了片刻。女儿害怕了,紧紧拽着瑞恩的衣角:“Daddy……”他叹了口气,牵起女孩的手,轻轻地说:“我们还是走吧。”缓缓地往回走了一段,回头看我,却发现我仍呆呆地站在门口。
“绫。”他唤我,我并不应声。
我的手指慢慢爬上那斑驳的铁门,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喃喃地唤着一个名字。然后,嘴唇缓缓地,缓缓地贴上那把他封闭在里面的门,那个我此生最爱的人。一切都恍惚得如梦境一般。酒吧迷离的灯光,葬月,海滩,画布,《叙事曲》,德彪西,我们的孩子……凌乱的记忆,缠绵的暧昧,都凝结在这深深的一吻上。
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斑驳的铁门那端,也正被那个男子深深地吻着。

                                                                                    (完)

[ 本帖最后由 江户的花妖 于 2007-1-3 12:44 编辑 ]

第四缕星 发表于 2007-1-4 21:37

每次看花妖的文之前都要先思想斗争一下,因为那结果必定是会让我痛彻心扉的;可是每次看文却又是迫不及待的,因为知道那文字必将深深感动我。

这次也不例外,每个人都让人心疼,尤其还是明2中两个我最喜欢的人物,最后谁也没有得到幸福,最后一幕看得我好感动,眼睛又有点模糊了~

花妖加油,多多写文,尽情的虐天王吧~~

彩色 发表于 2007-1-6 00:46

原帖由 第四缕星 于 2007-1-4 09:37 PM 发表
每次看花妖的文之前都要先思想斗争一下,因为那结果必定是会让我痛彻心扉的;可是每次看文却又是迫不及待的,因为知道那文字必将深深感动我。

这次也不例外,每个人都让人心疼,尤其还是明2中两个我最喜欢的 ...
…………我说星星哦,你居然让她尽情虐,她会高兴捏。
话说回来,她虐黎华越来越有水平了。像花妖说的,人死了才没什么了,最惨的是不死……
不过这样的黎华,依然最帅。

第四缕星 发表于 2007-1-6 20:54

原帖由 彩色 于 2007-1-6 00:46 发表

…………我说星星哦,你居然让她尽情虐,她会高兴捏。
话说回来,她虐黎华越来越有水平了。像花妖说的,人死了才没什么了,最惨的是不死……
不过这样的黎华,依然最帅。

呵呵,阿彩啊,只有让花妖虐天王我们才有好文看啊,所以为了大家着想只能牺牲天王了~~ (天王:你给我去死!!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   星:米办法,谁让花妖最喜欢你呢~~ )

angela慧 发表于 2007-1-8 19:17

原帖由 第四缕星 于 2007-1-4 21:37 发表
每次看花妖的文之前都要先思想斗争一下,因为那结果必定是会让我痛彻心扉的;可是每次看文却又是迫不及待的,因为知道那文字必将深深感动我。

就是说也~同感同感!
人生难道注定悲苦?呵呵......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心情不佳的缘故吧
不过,无所谓结局,经历过的,无论美好与痛苦,甜蜜与苦涩,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一并接受,渐行渐远........

与世玲珑 发表于 2009-10-8 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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