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眼不見為淨》 全
才睡醒就聽到房外一片嘈雜。
我龐了龐衣服,就赤著腳走到外面。踏在地顫上還是溫暖的,到外面踩在大理石地時,就覺冷得緊。
一個青年跟柏軍在拉扯,就停在樓梯口,兩人身後是道長長彎彎,凹凸不平的階級。青年看上去很青春,才十七八的樣子,挑一頭金髮,年少氣盛,在嚷嚷些什麼。
我剛醒腦子還轉不過來,位置又有點遠,根本聽不清楚。只有看著他伸出手去繞柏軍的臂,柏軍不耐煩地扭了眉,卻還是任他纏著。
我伸手扯一下前襟,更是覺得冷。寒意從腳底一直滲上來,冷得牙關也喀喀作響。
那只手還是一直纏在柏軍的臂。我走前兩步,把他們看得更仔細。那疊在西裝上的細白如蔥的手指,曾經我也有這麼漂亮的手。
……曾經我也年輕過。
柏軍開口說了些什麼,然後揮一揮手臂,把青年給甩開。青年受辱般吼了些什麼,聲音大得我頭暈轉向,聽都聽不清。
他倏然撲上前,張大口就咬上柏軍。似是沒料到的,柏軍給結結實實地咬上一口,他氣紅了眼,抽手就甩了青年一巴掌。那白嫩的肌膚立時就浮出五指印痕,看著也覺得痛。
我心裡有些幸災樂禍,也有些悲哀。柏軍看是不把青年當一回事,才會像往常一樣,一下子的動粗。
但同樣的証明,他也不把我當些什麼。我摸摸左腹,明明瘀傷也消了,卻還是隱隱作痛。
青年掩著臉,他瞪著柏軍的眼神,裡頭燃燒了火。我心裡有些戚然,為他的勇敢,我的話怕是哼都不敢哼。
他又伸手去扯柏軍,看著柏軍重心不穩的晃了晃,我怕他把人給擠下梯間,連忙催身上前。我還沒來得及去扶柏軍,他自己就停定了,反倒是我凝在半空的手,不上不下,像個小丑。
我尷尷尬尬的收回手。有些彆扭的捏起來,手指手掌互相搓了搓,溫溫的冒了層熱汗。
柏軍看到我沒說些什麼,只有不屑的撇了撇嘴,那微小的動作我沒放過,盡收眼底。倒是青年臉色由紅轉青,他恨恨的咬牙,啐了句,
“好啊,就是因為這**!”
冷不防他一轉身,啪地給了柏軍一巴掌。他的舉動把空氣連同所有人,都一起給凝固,沒人反應得來。在柏軍還痴傻地停住時,青年已衝下樓梯,他的速度之快,連撞在我肩上也來不及收剎,他自己也給拌倒,連同我雙雙往後摔。
往後跌墮的感覺讓我驚慌。我雙手慌亂地在半空亂甩,幸而剛好經過樓梯的把手。我連忙想抓住,掌心卻一片濕滑的抓不緊。
突然我看到柏軍攬向青年的腰。那擔憂的神情就在我的正前方,正正的給我映入眼瞳。
……柏軍掃視我時的不屑神色一閃而過。突然我覺得痛,心急切的抽痛,於是便收回手,捏在衣服上,想緩和心臟的痛。
我看著柏軍和那青年的身影跟我快速地拉開距離。青年現在笑了,任柏軍抱在懷裡,柏軍看都沒有看這邊一眼。
在風的呼聲中我腦海劃過片段。
……我第一次看見柏軍,他說我漂亮;……我偷親柏軍,卻反被哽食乾淨;……柏軍沒發現我的裝睡,溫柔的吻在我耳邊,說“我愛你”;……我被矇起雙眼,綁在天台上做愛;……柏軍厭惡地甩開我,說“厭了,就該散了”;……我纏著柏軍的腿,說只想留在他的身邊。
然後,他抬起腳,一下下,踹在我身上。
我閉上眼,不想再看。只覺得胸口呼呼作痛,左腹也發痛。
我發痛的身軀,丟失了自尊,卻換不來愛情。
xx x
我醒來便聽到小七在說話。我也沒想到,第一個聽到的聲音,會是小七他。
“……我親眼看到的,是他自己放開手。少爺你不用內疚,你們都沒有錯,是那傢伙自己沒抓穩……”
小七忠心耿耿,我笑,嘴巴泛起一陣酸苦。然後我聽到柏軍不耐煩的聲音,“閉嘴!”,彷彿還可以看到他皺眉揮手的模樣。
空氣裡漫著一陣煙味。醫院裡本該是禁煙的,但他不是煩得緊,也不會抽上兩口。柏軍可是還有點關心我,我想。可是隨即又聽到一個聲音,在旁邊勸導,那嗓音我聽過,他罵我“**”。
在被窩裡真是躺得發麻。人醒了,感覺也漸漸復甦,只道身體被蟻哽咬,癢得發痛。我忍不住在窩裡蹭了蹭,柏軍眼利的發現,三扒兩步腳步就踩到面前。
“還好吧,你還好吧……”柏軍聲音有點顫,我雙眼一陣酸。我睜開眼來,但沒有作聲,只是直直的眨也不眨。
“說話啊你……”他像是慌了的,乾脆伸手推我的肩。大概是怕我摔壞了腦子。
我沒有看向他,卻漸漸想笑,所以我笑了,笑得肩膀直發抖。
“小七所說,都真的。”我聽到自己開口,那麼冷淡的,我從來沒敢用這種聲調跟柏軍說話。他也呆了,沒有再搖曳我,連放在我身上的手也移開。
“是的,我是故意放手。我是想要摔死了,一了百了,等你們兩個一生內疚。我要你們一看到彼此,就想到害死了一條人命,血淋淋的劊子手……!!”
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沒有人敢作聲,就只有我粗厚的喘息。
“既然沒死成,我也把話給說白了。柏軍,李柏軍,我恨你,我恨你,你知道麼……夜夜聽著隔壁房間的呻吟,我掩了耳蓋著眼也睡不著,你知道麼?被你踹到的那兒,每每受寒就疼得緊,你知道麼?我十七歲就跟了你,十年的青春,十年的人生都給你了,你玩厭了就想丟?有這種便宜事麼!”
我突然甩頭。我知道那個男孩也在旁邊,他亂索的氣息跟柏軍的混在一起。我冷笑。
“你啊,你說我是**?那你呢,你連**都不如!這麼多年,我吃他的,住他的,還不是過得安樂。你呢,李柏軍給過你什麼,你還不是張開腿像條狗一樣……”
我沒能說完。在這之前就被揪起前髮,狠狠地給賞了一巴。我牙齒喀在舌頭上,一陣腥甜在嘴裡漫開。會這麼揍我的,也只有一個。
我把口裡的腥血,跟唾沫給一起吞下。我朝柏軍笑笑。
“你再打呀,帶種你就把我給打死。反正少個人纏你,不就輕鬆了麼。你便打死我,我也落個方便……”
柏軍把我摔回床上。我閉上眼,躺得舒舒服服。
身邊一陣呯呯啪啪的掃落聲,房間裡能摔的大概都給摔掉了。我聽到房間打開,臨走前柏軍交待小七,
“那傢伙就給你看著辦。是生是死都不用給我知會。”
房間裡又回復一片平靜。有些細細的蟋蟀聲,大概是小七在打掃。他沒有跟我說話,他從來就不喜歡我,從柏軍第一天帶我進李家,他就露骨的鄙夷著我。
“噯,小七,我說啊。”我微微笑逗他說話“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呢。”
小七沒有答話,還是默默收拾。我抬起手,壓在眼皮上,又問,
“燈有沒有亮著呢……”
我聽到小七停止了動作。我感到手指有些潤濕,我終歸忍不住,沒有抑壓地,用力嗚咽起來。我捲著被子,臉埋在枕頭裡,聲嘶力竭地嘶叫。
柏軍第一次帶人回家時,我閉起眼,衝回房間,用枕頭把自己埋起來,當作看不到。
柏軍毫無憐惜,踢在我身上時,我閉起眼,不看他猙獰的笑,告訴自己不痛。
柏軍捨我而救別人時,我還是閉起眼,以為這樣就可以斷絕一切,睜開眼還能夠回柏軍身邊。
但是我錯了。
既然我不要看,那就永遠都不能看。上天真待我不薄。我再也看不見柏軍,也看不見他的背叛。可是他的背叛還是鮮明的,暴戾地哽咬我的心,鑽痛我的神經。
直至一點都不淨。
xx x
醫院都是些煩人的傢伙。
我只是問,“醫生,我能出院了嗎”。他卻拉拉雜雜,跟我說一大堆。
他說,我瘀血積在腦子裡,不等它散去,我就不會看得見;說它壓著神經,總有一天會影響其他機能;說我要待在醫院裡,有什麼風吹草動,才能立即救治。
我卻笑了。
柏軍就是我的瘀血。是沉在體裡,看不到的,但一層又一層。無論我怎麼摳,都清除不掉。他是已經散去了。他散在我的血肉裡面,骨髓裡面,跟我溶成一體。他是有害的。
但即便他是再敗壞的瘀血,我都寧願他一直都在。
醫生不讓我離開。於是每天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
我不能下床,因為小七不會扶我。也沒有人跟我說話,因為小七不跟我說話。可是他卻一直待在我的身邊。他會幫我洗擦身體,也會餵我吃飯,可是再多的卻不會有。
也許他也覺得自己是被丟下了。我害得他要留著,一同被柏軍給拋棄掉。
但我還是愛逗他說話。我會問他,小七小七,現在是春天了嗎;小七小七,家裡的大黃狗沒人照顧,會餓死;小七小七,我的頭髮都那麼長了,像瘋子麼……
縱管沒有回應,我卻也問得高興。
我眼睛看不見,又待在空氣有調度的房間,於是對時間流逝失去感覺。我不能下床,也沒事兒可做,四肢快萎縮掉。如果連說話也丟失的話,那我跟死物又有什麼分別呢。
也許就這是小七的目的。等我快快瘋掉,好還他自由。
有天我跟小七說,“小七小七,我想到海邊去。”
醫生還是不准我離開。也沒說我的病情有沒有進展。小七當然還是沒有說話。於是我再說,
“小七小七,其實你很愛柏軍,對不?”
哐地是玻璃摔爛的聲音。小七衝到我旁邊,扯起我的衣襟,一巴巴用力的往我臉上摑去。我舔去咬破唇後鮮腥的血液,伸出還有餘力的手,推開他。
“小七,你這樣不對。只有柏軍可以打我,你憑什麼?”我的臉火辣的發燙,我差點連痛感也忘記了。可是被這麼一揍,卻感到生命再次燃燒起來。
小七像是不能反駁我的話,他放開我,只粗重的喘息著。我繼續說,
“小七,柏軍給我的痛,我留著。可是別的我可以給你,柏軍的房子,和車子,都給你。縱使他不在裡頭了,也夠你懷念的吧。”
小七沒有回應,但我想他動搖了。果然不一會,他發出沙啞的詢問,聲音很是羞辱。也許覺得跟我這種人做交易,是貶低了他。
“你想要什麼……”
“我說了,我要大海。我想去海邊……”
小七把我放在輪椅上,說去散步。醫院裡沒人敢攔他。我想,其實是他把我禁閉在那房間,那張床上。這是他的報復。
在鼻底傳來海水味兒,耳邊也有了海潮聲後,我脫下一直掛在脖子上,以繩子穿起的兩支鑰匙,塞到小七手中,跟他說“你走吧”。
柏軍留給我的痛,我的恨,我的愛,我的快樂,我的回憶,我都不會交給別人。但是其他我都不在乎。
我都帶不走。
小七大概走遠了。我轉動著輪子,更加貼近海洋。
我跟柏軍也有在海邊擁抱,躺在被晒熱的不平坦的石塊上,其實是有點痛。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們是快樂的。
我不靈活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才一下子就沒氣力支撐,摔在軟軟的沙上。我摸上一把沙,把它執在手裡,但不一會就從指縫間都流走了。
曾經存在過的甜蜜的回憶,都不是假的。但那太過不實在了。像沙子軟軟握在手裡,它要溜走,你抓也抓不住。
我把頭壓在沙地上,整個人都趴下。發自身體深處,最後一次呼喊那個名字,
“柏軍,柏軍……”
我慢慢往海裡面爬去。
海水很冰冷,但我的心是熱的。
我腦袋裡面的瘀血終歸是沒有散去。柏軍也還是一直存在,沒有遺忘,沒有失去。縱然是痛苦的,卻都已經深入血肉了,摳都摳不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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