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留人》 (全)
《歲月不留人》再見方若綺是在黃昏的海岸。赤了腳散發披頭的她,看上去就跟二十歲那時候一模一樣,以為時光倒退而不由自主接近的他,卻驀然發現她身邊拖住個孩子。一聲媽咪彷彿把他打回現實。就在他想默默退後,她卻反而發現了他的身影,以與當日一般的聲音喚他「王大哥?」
他們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相遇。或許說,王瑞恩心底裡曾經奢望過千千萬萬次,無論是有緣的偶遇,還是方若綺的有心而來。現在的他已成熟到面對過去並為之負責,然而他沒想過是這般光景。
「過得可好?」方若綺道,平靜得像黃昏的海,沒半點波瀾。也許真的是他想太多。早已經不再是那個時代。
「還行。」他畢竟也生疏起來,一開始的悸動就像沒發生過,像潮浪一波拍一波,轉眼就不見。「你呢?」他反問。
「還行。」她笑著點頭,「還行。」
方若綺穿了一襲紫丁香色的襯裙,那種紫紫藍藍襯得她的膚色慘白,卻又在暮夕下透著潤紅。王瑞恩覺得這色未必太不配她,是添了女性的成熟,也添了一股滄桑。他在她眼底,竟發現絲絲的細紋。
這就是婚後的女人?王瑞恩想。突然記起那個孩子,跟在她的身後。
「這是……你的孩子?」瑞恩問,聲音訝然又誇張,彷似現在才發現那個孩子。他緊緊盯著她身後那個稚嫩的身體,甚至想把那五官挖出來,放到眼前仔細打量那耳鼻唇髮。
「是啊,」若綺道,那麼的輕描淡寫。他表面不著痕跡,暗暗卻有點什麼碎裂了。就在她承認那一刻,連王瑞恩也得一起承認,他多年的想像給一起幻滅了。原以為她不一樣,不跟所有女人一樣以為婚姻就是一切,至少跟她相配的,應當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但現在她卻淡然承認跟別人的關係。
他猛然別開了視線,害怕在那『多餘的』身上看到別人的影子。若綺卻拖牽著孩子的臂,把他曳到他們之間,像在兩人之中築了一道牆。「小凱,叫叔叔。」她道。孩子睜著清亮的雙眼,微仰起頭。色澤像泥水般卻烏順的髮,劃過他的臉頰,那弧形像條滑不溜手的鰻。
「叔叔。」他輕輕地道。若綺像是感到滿意了,微微笑揮手,「乖,到別處玩兒去吧。」他們看著孩子跑遠,漸漸變成一顆小黑點。時間寂靜的凝固了。直至孩子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世界突然又只餘下彼此。
瑞恩看著立在海邊的若綺的身影。她身上的橘色隨著太陽消失在海岸線那端,又變回深沈的紫。肌膚在黑夜中反倒透出珍珠般螢螢發亮,看上去有種詭異的年輕,彷彿又回到那個她還屬於他的時候。
她是只為他而盛放的山茶。嬌小的,脆弱的,顫著身在風中等待,可是只要他一伸手,她就會回頭對他微笑。一縷髮絲糾纏在她的嘴邊,他就要伸手為她撥去……早不是山茶盛放的季節。瑞恩悄然收緊掌心,那虛構的紫丁香在他掌間被捏碎,然後又變回空空如也。
「是在忙唱歌?抑或拍什麼片子?」不說些什麼總不行的。於是便挑了最沒危險性的閒話家常。像是問鄰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上小學了?好聰明。總不會觸及地雷。
「我引退好些時候了。」若綺道。瑞恩有點愕然,他也著實沒留意那圈子太久,似乎不去刷新對她的印象,時間才可以永遠停留在暫時的永恆。可是她退出了。想當初也算是王瑞恩一手引領她入行,像在看娃兒牙牙學語,直到自力更新,轉眼間卻發現那已是煙消雲散。半失望半氣憤的心情脹得胸口滿滿,他急切地想要表達可惜之情,念頭一轉又記起,她已是別人的妻,是該步進了人生的另一階段。胸腔中那裡頭突然就洩了氣的,只餘下空空洞洞說不出話來。
然而若綺也不打算讓他接口,她繼續道「……就你離開不久,我就宣佈了。」剛排了氣的氣球倏地又被打進了希望,這一收一放脹痛得令差點令瑞恩招架不住。本應是令人惋惜的一件事,若綺甚至有絲嗔怨,聽在他的耳內,卻宛如告白一般。一個女人因為他的離去,從而改變了一生。終歸還是為了他的。
「若綺,我,我很抱歉……」瑞恩道,忍耐著別要洩漏太多狂喜,他握起若綺細碎的手腕,好像要由雙手開始把她整個人收納回自己掌中。「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關係……」若綺道。瑞恩又是一陣竊喜,到這時候她竟還不忍責備他半分。「若綺,這些年來,委實是辛苦了妳。」他早已顧不得她還是別人的妻,在這一刻,他原諒了一切,不!應當說他該乞求她的原諒,她是嫁別人了,也只因為他當初的不告而別,害苦了她!
若綺眼底有點潤濕。瑞恩看了,更是確定自己的想法。他怎會這般糊塗,把她丟下呢?她又更是糊塗,竟隨隨便便找個人嫁去,毀了自己一生!「若綺,還不遲的,我們從頭再來吧!」瑞恩道。若綺搖搖頭,掙脫了他,她的腕上有薄薄的紅印。「別,你別這樣……真的……」她道,聲音有點哽咽,還不如說是受了驚「你怎突然就這樣了呢……」
她輕輕揉著手腕,看向他的眼光帶著遣責。他惱自己怎這麼急進,若綺責怪他是應份的。要知道女人的歲月是多麼可貴,他害她等了這些年。瑞恩退了一步,改以深深的注視,像要把人虜獲至雙瞳裡面。倒是若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反而冷靜下來了。
「若綺,妳原諒我麼?妳願意原諒我麼?」瑞恩道。
「王大哥,你這話怎麼說?你哪裡對不起我呢?」若綺道。
「妳不氣我麼?氣我……當初的不告而別。」瑞恩道,他說完,自己就被話中的刺刺痛了一下。那個不告而別多麼的傷人,若綺應當更是受傷。若綺沒有作聲,似是要思考一下怎樣回答。她沉思時愛微垂著頭,露出一截奶油白的頸背,然後她用小指勾起髮絲往後撥,又把脖子給蓋住了。
「惱?怎會不惱!就是朋友一場,竟隻字片言都不留下,怎會不惱!可是……」她終歸抬起頭,嘴角淡淡的扯開來,像是含著顆糖葫蘆,驀地吃到了裡面酸澀酸澀的果子,那麼躁手不急,卻還是懷愐著當初脆薄的糖衣,捨不得吐出來。「……那畢竟,都過去了。」若綺道。
過去,多曖昧的一個詞。這一刻是現在,眨眼間就變成過去了。但只要那時空被劃入過去之內,就只代表了事實──無可改變的。
瑞恩緊抿著唇,默默在計量若綺話中幾分是決絕,幾分是惱。要是她還有幾分撒野的話,還可以當她在說悔氣話,可現在那麼寂默,那麼淡然,他看她倒像是陌生人了。
四周已經暗下來了,開始看不清晰。瑞恩驚覺若綺的裙擺竟鼓成不可能的樣子,凹凹凸凸像藏住了怪獸在裡頭。到定眼一看,才發現原來孩子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邊,大概腳步聲都被沙吸收進去了。他突然好想好好抱抱這個孩子。
「他……叫小凱是吧?我能抱他嗎?」瑞恩道。若綺朝孩子點點頭,然後小凱伸直雙臂,像攀樹般纏著彎身下來的瑞恩的脖子,像吊掛在樹上的猴兒。瑞恩終於想到仔細端詳這孩子,只是天色已然太黑了,就是面貼面,也再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但他還是道「好俊俏的孩子。像妳?……還是像他父親?」孩子的重量在手中沈甸甸,這刻只有他是真實的,他就是現在。
「都像。」若綺道「……都像,像我們兩個。」
彷彿間他還有一瞬聽成別的意思,但立刻就會意過來了。現在她的『我們』,早已是她跟別人的關係。瑞恩苦笑了下,把孩子交還給若綺。他們之間突然再沒有話可以說,任何詞彙都表達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任何詞彙都是多餘的。再也不需要說話了。
夜深了。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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