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待续)(暂停更新)
(一)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正遭遇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故。
行医二十多年从未行差踏错的父亲在诊疗中第一次犯下错误,忽略一名伤患折断的肋骨。十二个小时后,病人在急救室因气胸引发呼吸循环障碍死亡。悲痛欲绝的家属们不屈不扰打起官司,新闻媒体、社会舆论轮番声讨医德医术,我的父亲为此赔上半生积蓄,也为此离开名利双收的大型医院,躲避无数“杀人凶手”的指责目光,禁闭在房间里足不出户。这也许是他一帆风顺人生的最低潮。
我在父亲被法院宣判败诉的那一刻来到这个世界,初生婴儿嘹亮的哭声仿佛在提醒他那个一辈子无法抹煞的耻辱,他不能忍受。不到一年,这个家得到了分裂。此后我和母亲寄居于一间狭窄的公寓,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地方充斥烟熏味道,墙上一片一片粘腻的黑色油垢。母亲是个安静的人,她基本上不跟我说话,以至于我长大后的回忆画面很少出现声音,但我记得她有一张圆圆的干净的脸,还有笑起来弯弯的半月形眼睛,她总是温柔抚摩我的头发,然后把我轻轻抱到床上,一遍一遍为我掖好被角。
后来我就失去她了,我不知道原因,总之阳光刺眼的某天中午,幼儿园出现脸色黯沉的中年男子,他和看护阿姨在门后聊了很久,阿姨把我的物品收成小包裹,怜悯的塞给我一个打着补丁的绒布小熊。我并不喜欢那个玩具,我觉得那是流着鼻涕的更小孩子玩的东西,但是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让我拽着的拳头松开。
中年男子带我上了一辆黑色的车,我从来没有坐过豪华汽车,兴奋得在宽大松软的后座爬来爬去,他根本不管我,在副手席里低头翻着许多页写满字的纸张。我看到他的头顶光秃得发亮,很想用手摸摸它,但念头来不及付诸行动目的地就到了。我于是拿着小包裹,张大着嘴被他领进一间我从画册里才能看到的豪宅,领到我第一次见到的亲生父亲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本人,但我仍然一眼认出了他。我曾经举着母亲桌上的两人合影追问过这个人是不是我父亲,她笑着点点头,把照片拿回去放好。我总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在手里反复研究。照片里的人现在就坐在客厅沙发上,苍老而严肃,两眼直直的盯着我走进来,似乎是打量一件物品。“爸爸!”我突然大叫出声,挣脱身边领路人的手跑到他面前。他非常惊讶,嘴角隐约有些抽搐,抬起手似乎想碰我的脸。我不知为什么心里紧张,还有说不出的期待。
然而那粗大的手在半空中忽然停顿,他硬生生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开,和光头谈起我听不懂的事情。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走上前来,“大少爷,您往这边走。”她像电视上一样称呼我,我很想笑,但她那恭敬态度让我觉得嘲笑别人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我一步一回头的看我的父亲,他却始终不再转头看我。
属于我的新房间比过去整个家大上两倍不止,我敬畏站在门边不敢迈步。老婆婆无奈的笑起来,拉着我的手走进去。她把一个一个柜子在我眼前打开——那么多的玩具!那么多的书籍!那么多的零食!那么多的衣服!我眼花缭乱的吞吞口水,把包裹和小熊藏在身后。
“妈妈呢?”我忍不住问,心里想着如果她看到这一切会是多么高兴啊。
老婆婆眼睛里浮现出和幼儿园阿姨一样的神情:“她出远门去了,大少爷您别担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一声不吭的出远门,就像以前别人告诉我父亲出远门一样。我以为她会回来,但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没能见到她。
“你是我的哥哥吗?”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带着眼镜的男孩子,这么小就带眼镜,我觉得滑稽。“你是谁?”我不客气的问。
“我叫欧凯文,3岁半。”他一字一句很认真的回答。
“哎呀,小少爷你怎么跑到这里了!”老婆婆快步跑到他面前蹲下摸摸他额头:“你刚才还在发高烧呢。”
他从她背后探出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你是我的哥哥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他,母亲不曾说过我有一个没有谋面的黑眼镜大头弟弟。
“大少爷,他就是您亲弟弟!”老婆婆抱着他急忙插话:“瞧你们兄弟俩,长得多像啊!”
那个被抱走的小孩到门口还在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欧凯华。”我狐疑的盯着他的脸,下意识的回答。
像吗?我承认长大后的我们有些相似,但那时真的完全不觉得。
——TO BE CONTINUED——
[ 本帖最后由 颜小舟 于 2007-2-21 23:20 编辑 ] (二)
后来我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很瘦,眼角有一些横亘的皱纹;她说话声音很轻,还好吐字清晰听着不太费力。第一次被领到她面前时,她笑嘻嘻措手站得很直,周围不断有人小声提醒我叫她“妈妈”。我楞楞看了她半天,她弯下腰来捏了捏我的脸,说:“叫李阿姨。”
接下来我就看到她忙碌的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指挥着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们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挽救了当时的父亲,她的青春、她的单纯、她的与生俱来的怜悯心、还有她拥有财富权势的家族背景,这一切勒住我父亲处于悬崖边缘的人生——他在婚后重新打起精神建立一所名叫“回生”的社区医院,铁了心要证明自己能拿回过去一切。他终于得偿所愿,我初到那个家时,回生医院已经颇具规模,而等到我十八岁成年,它在市内已经数一数二。
我只有晚饭时能见到父亲,而弟弟不大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身体不好,经常连日躺在楼上卧室里,由照料他的保姆把食物送上去。我过去习惯于拿着调羹在饭桌上滔滔不绝,母亲虽不答我,眼神却充满鼓励。这里的气氛完全不同,用餐时不仅无人交谈,连杂音都很少听见。我在喝汤时发出过响亮声音,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让我的儿童年代不敢再碰汤水,常常为此消化不良。
父亲几乎不笑,也不曾露出慈爱表情,我一直认为他严峻冷酷。直到有一天我偶尔走过欧凯文房间,看见他笑眯眯的把弟弟笨拙的黑框眼镜举在半空,逗他尽力跳起来伸手抢回,李阿姨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像当初母亲看我。我没有让他们发现,我很快跑回自己房间,我喘着气,脑袋里模糊的想着,这也许就是大家所说的有父亲有母亲的生活。我突然开始歧视欧凯文,他长得那么矮小,连拿回眼镜都气喘吁吁。我就不同,从幼儿园开始就在班上个子最高。
我有时候会到欧凯文房间里陪他说话。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不去他也会偷偷跑过来,而保姆则会尖叫着把他抱回房间,那尖叫让我头痛不已。我一向嫌弃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弟弟大头眼镜瘦弱苍白,根本不像正常阳光下生活的男孩,但我仍然希望有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至少我们可以一起组装他房间里昂贵的模型火车。他显然也很高兴,笑呵呵的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但他一高兴起来我就想起那天父亲和煦的脸,然后就忍不住用力推他一把,看他捂着跌伤的膝盖毫不留情的嘲笑,反正他每次都憨憨的重新站起来,连生气也不会。
我努力想让父亲也能对我露出那天的笑容,我总是迫切的想引起他的注意力,虽然他从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只有父亲,我从小看着他的照片,想象着他的故事,熟悉又陌生。现在我终于见到了他,他让我敬畏而崇拜——事实上,他对于我一点都不可亲,我却更加渴望去亲近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记得有人说听话乖巧会使父母开心。可自从我进入这栋豪宅后,就没有人叫我听话了。父亲整日不见人影,李阿姨对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求,相反,我的要求她有求必应,导致房间里的玩具零食越积越多。她每天固定看我两次,每次都夸我“这么乖”。一次午睡我没睡着,半梦半醒间听到她站在我床边叹气:“可怜的孩子。”
当父亲在晚餐桌上宣布我即将变成小学生时,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不过那时候的我已经初步掌握部分家里餐桌上的礼仪——我漠不作声的点点头,姿势标准的切了一块鸡胸肉以示庆祝。等到我准备回房间在床垫上大跳特跳,父亲用沉闷而响亮的声音在背后补上一句:“在学校里别给欧家丢人。”
这句话成了我在学校的准则,我近乎严苛的按照《学生手册》上现实或不现实的条例来约束自己,老师们说的话一字不漏的牢记在心。我异常努力的学习,很快成为班级里男生的领袖,也跟女生们关系极好,一下课就有一大群人围在身边,天南地北的胡说一气。老师们喜欢我小大人的样子,委任给我很多学生工作,我从不让他们失望。
我领回了很多奖状,一张一张在吃饭的时候展示给父亲看,他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点点头,从鼻孔里发出“嗯”的声音。我始终等待着他赞许的笑容,但每一次我只能想,可能这个荣誉还不够份量。保姆帮我把奖状贴在进门就能看到的墙上,渐渐占据了一面墙,她说她真为我骄傲。依旧时不时跑到我房间的欧凯文羡慕的摸摸它们,扶着眼镜说哥哥你真了不起。
那面墙被贴满的时候,身体情况转好的弟弟也和我进入了同一所学校,父亲宣布的时候我并不吃惊,因为欧凯文提前好几天就神神秘秘的告诉了我,他不停的擦着那幅有些掉漆的眼镜,似乎有些紧张。我于是豪气干云的说如果有人赶在学校欺负你,我一定找他算帐。
真是个近视眼傻小子,我那时带着同情的眼光暗想。
——TO BE CONTINUED——
[ 本帖最后由 risa 于 2006-3-15 23:24 编辑 ] (三)
欧凯文正式上学那天,我惊讶发现父亲一大早就端坐客厅看着报纸,他和我们一起吃完李阿姨精心准备的早餐,然后带头坐进那辆黑色汽车。弟弟兴奋的背着书包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父亲慈爱的扶着他坐好,叮嘱他“别摔着了”。我小心问他是不是要送我们去学校,他含糊应了一声,说要和老师谈谈。我低下头挺直背,心里高兴极了,老师们都很喜欢我,一定会在父亲面前夸奖我的。
刚进校门,父亲牵着弟弟的手和我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我急忙拉住父亲的衣角告诉他路线错误。他回头凌厉的看了我一眼,说他去的只有一年级教室。我被目光震慑得不由自主的松开手,孤零零站在校园大道上。看着他低头亲切询问弟弟的背影,回忆起两年前上学时只有司机陪伴的第一天,想哭又哭不出来。
我总认为欧凯文是因为身体病弱才备受宠爱,我在心里嘲弄他也可怜他,还越来越疯狂的嫉妒他。弟弟学习成绩同样很好,他也渐渐开始把一张一张奖状带回家。李阿姨每次抱着他亲他的脸,父亲则赞许的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把上面为数不多的字重复诵读一遍,声音充满自豪。我好几次接着递上自己的成绩单,他从不伸手接过,只是坐在原地,面无表情的颔首。欧凯文在旁边细声细气的说哥哥是我的榜样,一听他这么说我就想再推他一把。
说到体育成绩,欧凯文远不如我,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动不动就昏倒发高烧,但他似乎天生运动细胞不协调,连做广播体操都难看得要命。学校运动会我在赛场上一块一块拿着奖牌,他只能蹲在角落,为他班上同学看守衣服书包。我跑过操场时看到缩在一角被灰尘呛得咳嗽的他,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感。那些奖牌没有让我在家里更加风光,父亲对我照例嗯了一声,转身拍拍弟弟显得有些委屈的大头,安慰说下次带他去俱乐部骑马。
那时的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拼命在父亲面前跳来跳去想要他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却一直穿过我,落到弟弟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他就死活不肯多看我一眼。黝黑的深夜里我常常躲在被子里想着出远门的妈妈,努力回想那些日渐久远的温暖关注,可是它们的光芒正日益微弱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就病了,比欧凯文病得还厉害,昏迷了三天三夜,连医生也说不出原因,只说平时一贯身体健康的小孩病起来就不得了。我在迷糊中隐隐感到有人用粗糙大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带着有些刺鼻的烟草味道,我欣慰想着父亲终于来看我了,没有白病一场。然而等我费力睁开眼,视线中只有惊喜的李阿姨和弟弟。我不知道父亲的探望是不是幻觉,我甚至不敢去询问,就像大家告诉我母亲的旅行一样,生存本能让我相信每一个好的假设。
以后的日子弟弟一天比一天健康,个子也慢慢高起来,可他获得的关注完全没有减少,反而日趋增加。欧凯文还是毫不知情的跟着我打转,询问怎么解课本上的问题,怎么把铅球扔得更远,怎么在上台发言时不紧张。我最受不了他那种白痴般的崇敬眼神,好象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英雄一般,不知道是在讽刺还是在同情。我开始尽量避免和他一起行动,也避免呆在压抑沉默的家里,滞留学校的时间不断加长。早上以班级值日的借口早早来到教室,放学后参加课外社团发泄精力,我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他们至少不会忽视我。
父亲愿意坐下来和我谈话的时候我已经在准备大学联考,我想考到一个遥远城市的荒凉大学,离家里越远越好。但那天吃完饭后父亲让我留下来,他随意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不经意的问我:“准备学什么专业?”
“生物工程。”我老实回答,对这稀有的关注生疏得紧张。
“什么大学?”他接下来问,
我谨慎答出目标名称。
他出乎意料的把打火机在大理石桌面上拍出巨响,我吓了一大跳,惶恐的看着他,不知哪里出错。
“你是我儿子!你只能念医学!XX大学医学院!”他咆哮着站起来。
我随即更改了自己的目标,我和害怕他一样崇敬他,即使对他能关注我已不抱希望,但他的话是我圣旨,我从来全力做到。
欧凯文在两年后和我考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院系,父亲为他在家里开了盛大party,名流满座。我对这样的待遇差别已经习以为常,在院子里的槐花边一个人喝着啤酒。弟弟那天穿着白色西服,架着新配的细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向客人腼腆打着招呼。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只是仍旧比我白净许多。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准备回房休息,不小心听见李阿姨在教诲欧凯文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在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对话之后,“没关系的,”接话的是父亲:“我让他哥哥考这个学校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能现在照应他。”
我终于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我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冷笑,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作文本上一笔一划的写“长大要当科学家”,妈妈在一旁露出恬静的笑容。我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再也粘不起来。
回到学校的我把专业参考书通通塞到床下,像当初拼命学习一般学会了夜夜笙歌,抽烟喝酒逃课打架样样在行。况且天生一幅不错皮相,不论清纯女生还是夜店辣妹,我都战绩彪炳。我常常在凌晨摇摇晃晃着回到宿舍,听室友说弟弟来等过我很久。等等等,等死他,我恶狠狠的想着,低头再喝一大口酒。
冤家始终路窄,我还是遇到了欧凯文。黄昏的校园林荫道上,我和狐朋狗友醉醺醺的横行一片,他牵着一个女生的手迎面走来,两个人没有说话,脸红红的。我身边有人吹了声尖利的口哨,他诧异的抬起头,看见了醉眼朦胧走得东倒西歪的我。
“哥哥你……”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个女生受惊拉住他胳膊,我大笑着扬长而去。
据室友说弟弟来找我的频率更加密集了,而且不断留口讯要我跟他打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我受够他唧唧歪歪的德性,闭上眼睛都知道他一定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像他这种从小爹妈捧在手心里的人知道什么?我在学校门口愤怒的踢着易拉罐,一脚踢到前方行人身上,她讶异叫了一声,我想起她是欧凯文的女朋友。
诱惑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并不是件难事,何况弟弟在她面前多半害羞到木讷。不久我炫耀似的带着她在那条林荫道上再次遇见欧凯文,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里恶狠狠的快意油然而生,父亲不是让我照应他吗?我照应得多好,连他女朋友也一起照应。
弟弟终于在一家俱乐部的楼梯上等到我,我往他脸上不耐烦的吐着烟圈,漫不经心的问有事吗。他好象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往四周惊惧的看了看。我嘲笑着斜睨他:“要我把她还给你?”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握了握拳头,像要攒足勇气:“不,不是,哥哥我相信你会对她很好的,我不会和你抢……”
什么意思,他想高姿态的把自己女朋友让给我吗?我就这么需要他可怜吗?我横生一股怒气,使劲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还算不算男人?”
但我忘记那里是陡峭楼梯,当弟弟惨叫着跌落下去,头脑一刹那一片空白。
他在楼底陷入昏迷,我在楼上中邪似的发着抖不能动弹。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你给我滚!我们欧家没你这样的儿子!”医院走廊上,近半年没见的父亲怒不可遏。刚才医生告诉我们,弟弟虽有些脑震荡,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被他一拳打在墙边的我抹抹嘴角血迹,踉跄走到他面前。
我想我是第一次坦然问出心中疑惑:“爸爸,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你儿子?”
他一下子僵住了,脸上全是青灰,仿佛血液逆流。
我一瘸一拐走出医院,在街上号啕大哭,不管路人一旁指点。
我知道,我是和过去告别了。
——TO BE CONTINUED——
[ 本帖最后由 risa 于 2006-3-20 21:29 编辑 ] (四)
我退了学,整天整天在灰色街道上游魂般行走。四周街景破败不堪,路边有老乞丐露出缺了牙的笑容,颤抖伸过满是污垢的手。我机械掏出浑身钞票,一分不剩全数递出,他的目光却由惊喜变得惊惧。我笑笑蹲在一边,低头从他脚下破铜烂铁里拣出皱巴巴的报纸。
残缺中缝里有彩虹电影登出的小广告,这家新成立的公司宣布开办首期演员训练班,包吃包住提供薪水。反射般想起刚进大学时我兴致勃勃告诉父亲有人电话找我试镜拍广告,他以极其鄙弃的语气说:“那是戏子干的活。”如今的我早已被鄙弃到底,多么适合做个让他瞧不起的戏子。
我轻而易举闯入最后面试,精瘦矮小的考官目光炯炯的盯着我,问为什么要当演员。我毫不客气的回瞪过去,告诉他当演员可以过很多种意外人生,“反正我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我充满苦涩的扬起嘴角补充。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我顺利被留下。
那天的考官身兼班级导师,我才知道他是成名已久的导演。黎湘离年近六十,暴躁而固执,脸上皱纹沟壑分明,背脊因为病变显得佝偻——这并不影响他精明强干斗志十足。作为彩虹电影投资人之一,他汲汲于开创出黎氏电影的黄金年代,被这念头折磨得像旋转不停的陀螺。他在课堂上气势汹汹的挥着半米长的教鞭,稍有差池便对我们大声斥责,从不留下半分情面。“受不了就给我滚!”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吃不了苦当什么演员!”
班里同学对他噤若寒蝉,更有甚者上他的课之前会频频发抖。我对黎湘离并无恶感,老头的专业水平高到让我忽略他惊人的臭脾气,而严格要求也并非是件坏事。虽然他和时代略有脱节,但深厚扎实的基础令人敬佩不已。我重新找回当初在学校求知若渴的热情,不,和那时不同,我不再只为获得认可,我想更多、更多的了解表演,了解电影,就像只奋不顾身扑进大海里的帆船。
周末晚上是难得的休假,班里同学常常会勾肩搭背的到街后小店里炒点小菜自我犒赏。彩虹每月发给学员的薪水极少,做东的总是马智文。马智文性格豪爽真诚,对师弟师妹照顾有加。刚搬进集体宿舍时他就站在门口帮我们一个一个拖行李,忙到深夜才罢休。他是公认的班级大哥,其他人还是小小学员时,马智文已是薄有名气的二线艺人,演过不少功夫电影男配角。彩虹成立时他认为这是个摆脱不红不黑局面的大好机会,毅然推辞手中片约前来加入。黎湘离对他也明显看高一眼,不仅经常让他为我们做演技示范,手头上新开拍的动作电影也内定他是一号男主角。
黎湘离和马智文两人为了新电影的筹拍工作,常常忙得团团转。其他人有时候也会被拉到片场做一些装卸器材的杂活,顺便长点经验。我喜欢这段经历,觉得自己大开眼界。常常我一边跟着灯光师检查备用灯泡,一边偷偷回头看不和时宜反戴着棒球帽的黎湘离握着导筒一遍遍的指挥演员们排练——这是部警匪片,少不了你追我逐的场面,几场排演下来,几乎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体力!体力!”黎湘离现场怒吼的声音,片场几米外都能听到。
男二号的受伤谁都没有料想到,但既已发生,唯有换人上阵。黎湘离阴沉着脸,带着一队电影公司高层来到班里,让每个学员走上讲台念几句台词。大家发挥都不好,手足僵硬口齿结巴,因为之前全无准备。我上台时头脑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事后我有些懊悔,想着本该表现好些,这不是我一贯水准。
晚上黎湘离出乎意料的首次出现在宿舍门口,“欧凯华,你出来。”他面无表情指了指我。
心中忐忑的跟在他身后,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下个星期开始到片场报到。”他不带一丝喜悦感情:“男二号决定是你了。”
我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心中一阵狂喜,这是我自己取得的第一个成就。
“谢谢,谢谢!”我激动的向他鞠了个躬,本以为自己要几年后才能跑上龙套,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别高兴得太早,”他冷冷的说:“表现不好我立刻把你换下来。”
我依旧沉醉在兴奋中,壮着胆子提出问题:“请问你们……为什么会选中我?”
他看了我一眼:“因为你跑得最快。”
我望向自己脚上快破掉的旧跑鞋,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星期一早上7点,不许迟到。”语带命令的说完,黎湘离反剪着手准备离开。
“黎导……”我迟疑着出声叫住了他。
他不耐烦的回过头来:“什么事?”
“这部电影……我可以有个艺名吗?”有些笨拙的开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我……我不想再要欧这个姓,不想再叫欧凯华。”
“你就这么厌恶自己?”黎湘离半眯起眼睛尖锐的说。
我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他突然微笑起来,和脸上冷硬线条极不相称。
“你跟我姓吧,黎华。”
——TO BE CONTINUED——
[ 本帖最后由 risa 于 2006-3-20 21:37 编辑 ] (五)
我人生中首个电影角色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刑警,带着所有新进人员的冲动热血和自以为是,追捕要犯男一号期间发现警局内部黑幕重重,好奇调查真相却无辜死于自家人枪下。我总算明白黎湘离以速度选角的原因——这个小警察几乎所有镜头都在没命奔跑,能停下来的时间绝不超出百分之十。我在荒芜的原野里狂奔,在喧嚣的街市上狂奔,在拥挤的楼道里狂奔,在空旷的天台上狂奔,身后有黎湘离中气十足的怒骂:“快点!跑快点!你小子没吃过早饭啊?!”
下戏后的我没有力气走回距离不远的宿舍,总是裹一件向场记借来的灰扑扑大棉袄,就势缩在片场一角合眼休息两三小时。常常睡到一半被导演扔来的剧本砸醒,“把脸上的妆洗干净再睡!”他暴躁的跺着脚:“出道前就准备把脸毁了?你以为你这种小演员没了脸还有什么?”然而那些防水的化工产品很难清洗干净,长时间洗完后我睡意全无,干脆帮工作人员们装卸灯光器械直到天亮。
所以当最后一组浑身血浆茫然倒在垫子上的就义镜头拍摄完毕,我迟迟没有起身,半睁着眼看着蓝得发燥的天空,有眩晕的虚脱感。四肢散了架般动弹不得,心底隐隐浮起解脱的快意。黎湘离咚咚走过来对我用力踢了一脚:“偷什么懒?赶快爬起来收道具!”我惊跳着弹起来,在大伙哄笑声中手脚麻利的拖走身后海绵靠垫。
这部电影经费不多,人手一直不足——事实上直到电影杀青,我始终没有离开过片场。除了那个警察角色,我多次和群众演员一起出演蒙面劫匪,拿着道具枪很有架势的叫嚣着扫射一气。更多的时候我在道具组、灯光组里穿梭,帮忙能够帮忙的一切事情。我干活动作很快,导致大家分过来的工作越来越多。但每逢拍到重头戏,我就有机会暂停手中活计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烈日当头的马智文和许若仙爱恨交织着用枪瞄准对方,我留在背光的一角反复思考若是自己将如何演绎。
几个月后回到训练班,那里出现许多新面孔——一旦有人受不了高压训练中途放弃,新招的第二批学员就迅速补充进来。他们和我当初一样生涩迷茫,在训导的咆哮声中抱头鼠窜。我被打听电影进度的同学层层包围,装作满不在乎的在种种惊呼中展示手臂上的淤青块。
马智文已经开始登陆综艺节目进行宣传,黎湘离随即通知我准备好自己行头参加记者招待会。我低头犹豫问他能否预支一部分片酬,不然我甚至买不起一件象样衬衣。
“电影上映后付片酬是行规,”他在真皮转椅上深吸一口香烟:“永远不要破坏行规,黎华,你记住。”
我窘迫应了声,尴尬的搓着手,想找个地缝钻出去。
“服装费我借你。”他弯腰从右边抽屉中拿起一本支票簿,叼着烟在纸上龙飞凤舞。
我楞楞看着他递过支票的手,没有去接。
他把烟头摁在玻璃烟灰缸里熄灭:“领了片酬马上还我,不然,利息会很高。”
我在图书室里借了一大堆电影理论,希望以此填满宣传行程中零散的余暇时间,因为拍戏而落下的课程已不少,必须抓紧时间补回来。几周后即将是理论考试,排名后位的人会毫不留情的被淘汰,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绝对不能被淘汰,我咬咬牙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容身之地,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明天记者会后要记得向别人借笔记,我在走廊上盘算。
“前面那位!”似乎有人叫我。
“喂!你的书掉了!”不等我回过头,一个人影冲到我面前,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怀里。
我定定神,怀里是刚借的《演员的自我修养》。
“啊,谢谢!”我感激向他点头,彩虹丢书后的赔款不少。
他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带着一丝稚气:“不客气,不客气。”
眼前的同龄人穿着洗成灰色的白T恤和牛仔裤,拖着破旧的公司统一室内鞋——这样还能看上去不邋遢,我想可能跟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有关,浓眉大眼熠熠有神,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
“你是……?”总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
“这里的二期学员。”他爽快的伸出手:“我叫王瑞恩。”
难怪看着面熟,大概早就在教室里一起上过课,只是从不曾注意罢了。
“我是欧……”我突然意识过来,连忙改口:“我是黎华。”
我微笑起来。
对,我已经是黎华了。
——TO BE CONTINUED——
[ 本帖最后由 risa 于 2006-3-26 02:21 编辑 ]
...
恩,RISA这篇文章很特别呢开始的野火是天王天后们的生活,可以金碧辉煌可以一掷千金
而这里,是天王的奋斗史吧...多了些演艺圈的艰难,所以给人更加真实的感觉
恩,在攀上顶峰之前他们都是如此平凡的人. (六)
后台休息室里空无一人,我比工作人员到得更早。不知兴奋还是紧张,晨曦微露时我就精神亢奋的在宿舍里团团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拿了复习资料杀进记者会场地。找到窗边最偏僻的位置,我深吸口气打开卷着角的书皮,以为自己会心慌意乱走神,竟然没有,那些随人员增多开始的甚嚣尘上,完全不曾干扰到我。
记录片史是我最没辙的课程,弗拉哈迪啦格列尔逊啦我向来分不清楚。他们拍的那些画面混沌的无声影片一直是优秀催眠剂,课堂上每每放映都能倾倒一片。我皱着眉头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过后即时忘掉,回头复习也起不了作用,让人恨不得能把它们一个个吃下去。
“啪哒”,一块新鲜橘子皮从天而降,正覆上书本里弗拉哈迪模糊的脸。
思路一下子被打断,我恼怒转身:“喂!”
一袭淡紫清新亮眼的许若仙无辜歪着头站在我面前,手中拿着剥了一半的橘子,显然是罪魁祸首。她是电影女主角,也是以清纯脆弱楚楚可人形象当红的一线明星,这次彩虹只为保证新片人气沸腾,花了大价钱从乔亚挖她过档。我和她基本上没有对手戏,只在群戏中打过几次照面算有交集。
“你来的真早。”她笑咪咪的看着我。
我硬生生憋住心底怒气,不打算和女人计较。
“喏,”她大方的伸出手:“吃橘子。”
“谢谢,不用了。”我干笑,这女人是不是少根筋。
她悠闲哼起歌,从一旁拖来凳子径自坐下,低头在镶满水晶的昂贵手袋里掏来掏去。
我厌恶的把那块橘皮扔到最远处的垃圾箱,重新埋头书本。
“哎,”身后的许若仙又发话了。
不耐烦的回过头:“有事吗?”
“请问这里可以抽烟吗?”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盯着我。
我目瞪口呆看着她左手以熟练手势夹住烟,右手轻巧自如的把玩锃亮银色打火机,反射出眩目光线。
许若仙嘲笑似的翘起二郎腿:“不回答的话,我就当默认了。”
我被随之而来的蓝色烟雾呛得咳嗽,她抽的烟比大多数男人的劲头更足,包括我自己。
这算哪门子玉女明星?
记者会阵容鼎盛,一出场我就被连成一片的闪光灯照得头晕眼花,下意识举手挡住眼睛。后面出场的黎湘离一个跨步上前:“把手放下!要笑!”他低声命令,不容反驳。
我全身冒着冷汗,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脸上笑容僵硬得几乎抽筋,整场记者会都头脑空白。所幸我并非媒体焦点,接受拷问时间不长,记者拍照也只不过例行公事而已。绝大部分时间我都背脊挺直的坐好,听着身边其他人流利的回答记者问题,但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听着听着,我忽然清晰回忆起早上看过的课本,对,弗拉哈迪拍的是《北方的纳努克》,格列尔逊则拍了《漂网渔船》。
就是这样没错。
“黎华,发呆呢?”马智文好笑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终于回过神,记者会早已结束。
几周后的考试果然考到那部分,我当然没有被淘汰掉,事实上,我还是班级榜首。身处被班级同学簇拥的中心,我有些醉薰薰的得意,它们掩盖了一闪即逝的阴影——还有另一个人成绩相当,是个刚来没多久的二期学生,王瑞恩。
我有点不大能接受一个新人取得如此高分,自己那些比他早进来的时光好象被尽数浪费一般。
只是我没精力去更深一步思考,彩虹电影的成立大作《罪恶轮回》开始轰轰烈烈全线上映,剧组主要成员四处奔波着出席宣传活动,一天要赶好几场。我又回到当初拍片时晨昏颠倒睡眠不足的日子,马不停蹄的在电台、电视台、电影院之间旋转。
一天凌晨结束电台录音,我昏昏沉沉把自己摔到taxi里。司有些机畏缩的回头打量了我好几眼,在下车找零时找到机会发问:“您……您是《罪恶轮回》的高警察吗?”
第一次被陌生人认出,我吃惊抬起头,睡意一扫而空。
“呃……”我有些不自在:“是我。”
“我老婆特喜欢看您演电影!”他乐呵呵的从座位下摸出小本子:“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我手足机械的接过本子,尽量像所有大明星一样龙飞凤舞的签上名字。
“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我把签名递回去,他频频鞠躬感激。
我很有风度的挥手说不客气,代我问候您太太。
直到目送这辆车扬着灰尘远去,我才发现自己心脏正砰砰跳动。
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忍不住想笑,放声大笑。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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