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9 22:35

杨绛文章集合

很喜欢杨绛,在论坛灌水总喜欢把她的文贴出来。

       杨绛,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本名杨季康,祖籍江苏无锡,中国著名翻译家,文学家,戏剧家。丈夫钱钟书是著名文学研究家和作家。
       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年—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复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文学作品有《洗澡》、《干校六记》,另有《堂吉诃德》,西班牙流浪小说《小癞子》等译著,2003年出版回忆一家三口数十年风雨生活的《我们仨》,96岁成书《走到人生边上》。
       2014年7月17日杨绛迎来103岁生日。


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9 22:37


《一百岁感言》
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 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 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时吃亏。
       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
       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锻炼,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绩;不同程度的纵欲放肆,必积下不同程度的顽劣。
       上苍不会让所有幸福集中到某个人身上,得到爱情未必拥有金钱;拥有金钱未必得到快乐;得到快乐未必拥有健康;拥有健康未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保持知足常乐的心态才是淬炼心智,净化心灵的最佳途径。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这便是人生哲学。
       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9 22:44


《阴》一棵浓密的树,站在太阳里,像一个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脸的高兴,风一吹,叶子一浮动,真像个轻快的笑脸;可是叶子下面,一层暗一层,绿沉沉地郁成了宁静,像在沉思,带些忧郁,带些恬适。松柏的阴最深最密,不过没有梧桐树胡桃树的阴广大。疏疏的杨柳,筛下个疏疏的影子,阴很浅。几茎小草,映着太阳,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闪耀着,地下是错杂的影子,光和影之间那一点绿意,是似有若无的阴。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在太阳里也撇下个影子。影子和石头木头之间,也有一片阴,可是大小,只见影子,觉不到有阴。墙阴大此,屋阴深些,不像树阴清幽灵活,却也有它的沉静,像一口废井、一潭死水般的静。山的阴又不同。阳光照向树木石头和起伏的地面,现出浓浓淡淡多少层次的光和影,挟带着阴,随着阳光转动变换形态。山的阴是散漫而繁复的。烟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没有阴。大晴天,几团浮云会投下几块黑影,但不及有阴,云又过去了。整片的浓云,蒙住了太阳,够点染一大半天的阴,够笼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无际的晦霆。不过浓阴不会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轻阴。好像谁往空撒了一匹轻纱,荡肠在风里,撩拨不开,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识愁滋昧的少年心情。愁在哪里?并不能找出个影儿。夜,掩没了太阳而造成个大黑影。不见阳光,也就没有阴。黑影渗透了光,化成朦朦胧胧的黎明和黄昏。这是大地的阴,诱发遐想幻想的阴。大白天,每件东西这着阳光就有个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怀着一团阴。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阴都笼罩在大地的阴里,蒙上一重神秘。渐渐黑夜来临,树阴、草阴、墙阴、屋阴、山的阴、云的阴,都无从分辨了,夜吞没地所有的阴。

                           一九三六年

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9 22:47


《风》为什么天地这般复杂地把风约束在中间?硬的东西把它挡住,软的东西把它牵绕住。
不管它怎样猛烈的吹;吹过遮天的山峰,洒脱缭绕的树林,扫过辽阔的海洋,终逃不到
天地以外去。或者为此,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
    也许最平静的风,还是拂拂微风。果然纹风不动,不是平静,却是酝酿风暴了。蒸
闷的暑天,风重重地把天压低了一半,树梢头的小叶子都沉沉垂着,风一丝不动,可是
何曾平静呢?风的力量,已经可以预先觉到,好像蹲伏的猛兽,不在睡觉,正要纵身远
跳。只有拂拂微风最平静,没有东西去阻挠它:树叶儿由它撩拨,杨柳顺着它弯腰,花
儿草儿都随它俯仰,门里窗里任它出进,轻云附着它浮动,水面被它偎着,也柔和地让
它搓揉。随着早晚的温凉、四季的寒暖,一阵微风,像那悠远轻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现
出忧喜不同的颜色。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这般高兴,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有
时候淡淡的带些清愁,有时候润润的带些温柔;有时候亢爽,有时候凄凉。谁说天地无
情?它只微微的笑,轻轻的叹息,只许抑制着的风拂拂吹动。因为一放松,天地便主持
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两岸缚束太紧,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没了边界,便
自由了。风呢,除非把它紧紧收束起来,却没法儿解脱它。放松些,让它吹重些吧;树
枝儿便拦住不放,脚下一块石子一棵小草都横着身子伸着臂膀来阻挡。窗嫌小,门嫌狭,
都挤不过去。墙把它遮住,房于把它罩住。但是风顾得这些么?沙石不妨带着走,树叶
儿可以卷个光,墙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树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
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块土地吞没,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脑几扫个干净。听它狂嗥狞笑怒
吼哀号一般,愈是阻挡它,愈是发狂一般推撞过去。谁还能管它么?地下的泥沙吹在半
天,天上的云压近了地,太阳没了光辉,地上没了颜色,直要把天地捣毁,恢复那不分
天地的混饨。
    不过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将出去。不管怎样猛烈,毕竟闷在小小一个天地
中间。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动着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压伏下去。风就是这
般压在天底下,吹着吹着,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乱,自己照旧是不得自由。未了,像
盛怒到极点,不能再怒,化成恹恹的烦闷懊恼;像悲哀到极点,转成绵绵幽恨;狂欢到
极点,变为凄凉;失望到极点,成了淡漠。风尽情闹到极点,也乏了。不论是严冷的风,
蒸热的风,不论是衷号的风,怒叫的风,到末来,渐渐儿微弱下去,剩几声悠长的叹气,
便没了声音,好像风都吹完了。
    但是风哪里就吹完了呢。只要听平静的时候,夜晚黄昏,往往有几声低吁,像安命
的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风究竟还不肯驯伏。或者就为此吧,天地把风这般紧紧的约
束着。

                            四十年代

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10 10:23


《收脚印》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
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
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末,匆忙
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晕成桔红,晕成淡黄,
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的,这
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黄昏,流散着水银的光。听着草
里虫声,凄凉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一星星灯火——于是,乘
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
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肩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荫还是幽深的遮盖着,也
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着么?弯下腰,
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
定的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的抖。水草懒懒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
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
水面,静静的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远,
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下,晃荡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
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
沙的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的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
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
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传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
凄惶啊!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么?桌上的陈设,变
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
印象,也谈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
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陇的月夜,繁星的夜,雨丝风
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
那足迹渐渐模糊,渐渐黯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早,风带着露水的潮润,
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停
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的脚印么?还有依恋
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
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忆念
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的消散了。悄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一九三三年
附记: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
·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

止慈 发表于 2014-8-12 11:53

并没有看过什么,所以无法就内容讨论,但是她和钱钟书的都在我读书列表里:)(不管是不是以及哪些是刚加上去的吧)
谢谢楼主分享

lydia_123 发表于 2014-8-14 08:32

早先就听过《我们仨》,很有名啊~有空会看楼主贴的杨绛女士的散文的,谢谢分享!:)

lydia_123 发表于 2014-8-15 11:02

看了《收脚印》一文,以幽魂的视角描写收脚印的过程,让人觉得很新颖,也形象地写出了死后的人对于生的留恋、自己能否常存于人心的惆怅。语言挺干净的,很佩服语言简洁的作家。根据附记,这是杨绛女士第一篇发表的作品,文笔果然了得,而且貌似是师从朱自清先生,太厉害了!

乐一乐 发表于 2014-8-15 12:53

汪曾祺也很不错呢。
看的吃东西的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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