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奚 发表于 2004-11-14 11:04

忧伤以终老(已评分)

(一)
第一次见到王瑞恩的时候,我八岁,他十八岁。
我是跟着美丽的姐姐嫁到王家的。我记得那一天,王家派去的人一大早就到了我们家。然后,原本只有我和姐姐的安静的家里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人们跑来跑去,大呼小叫。而我一直害怕地低声哭泣,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带。
姐姐上花轿的时候,不管那些婆子丫鬟好说歹说,我就是大哭着攥着姐姐的衣带不肯放手。最后,蒙着红巾的姐姐把我抱了起来,安静地说:
“小绮反正是要跟我一起过去的,早去一天晚去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就让她今日跟着我走吧。”
那个婆子仍然鼓噪:“若芸小姐,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让若绮小姐跟你一起坐花轿过去,那可不让人家在背后笑话说方家嫁了两个女儿过去吗?”
“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吧!”姐姐冷笑起来,面巾一阵颤动,“方家大小姐给人做针线活维持生计的时候,已经被他们笑话够了。到如今,再让他们笑一回也无妨。”
喜乐终于响了起来。我紧紧靠着姐姐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里,心里惶惑不安,不知道它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

花轿终于停了下来。
轿帘被人揭开了,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几个丫鬟拥上来要把姐姐搀去拜堂。我的恐惧又来了,仿佛觉得一松手姐姐就不是我的了,于是我大哭起来,不肯让姐姐走开。
嘈杂的人声中,我忽然听见了一个清朗的男声。
“是小绮么?”那个声音近了。
我抽噎着,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男人蹲在我面前,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别害怕,”他的声音很温柔,“姐姐嫁给我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夫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在这里,会过得很开心,每天都有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你会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的声音很好听,我心想。而且他长得也很好看,眉目温润,应该是个好人。
“来,别缠着姐姐,到我这儿来。”他向我伸开手臂,温和地一笑,仿佛一阵春风徐徐吹过。
忽然间觉得他是那个我可以信赖的人。我乖乖地放开了姐姐,投入他温暖宽阔的怀抱,同他一起,走进了喜堂。

多年以后,我常常在镜前梳头时,怅然回想起这一幕。心底总会浮起一个甜蜜的笑,最早依在他怀里进入王家的,是我呢!

(二)
日子缓缓流淌,我慢慢长大。
喜欢静静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的容颜,幻想,十年前元宵灯会上让姐夫一见钟情的容貌,是不是镜中的这副模样?
想必不是。我叹一口气。姐姐是天生的瓜子脸、柳叶眉,标准的美人模样。我的脸型太圆,不够娟秀,眼睛太大,不够妩媚。姐夫看我的眼神,总是温和安详,而他看向姐姐的眼神,却是痴恋缠绵。
姐夫爱姐姐至深。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他见了姐姐一面,惊为天人,第二天便托人到我们家提亲。但是父亲嫌他没有功名,不肯应允。他随后闭门苦读,终于在当年秋试上高中探花。然而,此时的父亲已经在朝野倾轧中落败于岳太师之手,被革职抄家,吐血而亡。方府随着父亲的遽然离去而轰然倾塌,我和姐姐,也从锦衣玉食沦落到三餐不继。
是姐夫救了我们,以他的仕途为代价。姐姐出嫁的前一天,皇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喜事,岳太师的女儿岳芊菁被册封为太子妃。自此,朝野之中,未依附于岳太师的,只有寥寥几人耳。

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轻叹一声,感觉很安心,因为,有姐夫在我们身边。
再次看着镜内脂粉不施的素颜,幻想,若有那个人为我描眉,该是怎样的旖旎风光?
然而这样的静谧时光却不能长久,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打断我的暇思:
“绮小姐,少夫人又在发脾气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暗叹一口气,站起来,到姐姐房里看个究竟。
还没走到姐姐的房前,就听见姐夫因焦急而显得有些喑哑的声音:
“若芸,你不要心急,………”
“砰”的一声,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姐姐激烈的话语:
“你每日里诗酒会友,哪里把我们方家的仇恨放在心上?!”
“若芸,你不要心急……”姐夫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我想要流泪。“岳行空为官数十载,树大根深,想要动他不是那么容易。这些年我虽然搜集了他不少贪赃枉法的证据,但是我毕竟势单力薄,贸然发难,只怕难以奏效……”
“势单力薄么?”姐姐冷笑,“现今倒是有一桩好事,可以把咱们和城东钱府拉近,只看你肯不肯呢!”
“城东钱府?”虽然没有看到姐夫的脸色,我也能从他那骤然转为冷硬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他们倒是财雄势大,只是我一向鄙夷钱永富那个花花公子,很少和他来往。”
“啧啧啧,你这种没来由的清高,可怎么办成大事呢?”姐姐的声音尖锐刺耳,“岳行空在朝中树敌甚多,据我所知,钱永富的岳父金侯爷早就想除去他这个眼中钉。我们与林府结交以后,就是金侯爷的人了,以后借助金侯爷的势力,除去岳行空岂不是省力多了!”
“若芸,若芸,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姐夫的声音沉郁之极,“那金侯爷又岂是善类?结党营私、与虎谋皮……我知道你是为了报仇,但也不能为了报仇,背弃君子之道……”
“不要对我提什么君子之道!”姐姐的声音狠厉中隐隐透出绝望,“八年前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小绮发过誓,从此以后,只会为报仇而活!如果你不肯助我,就让我现在去死,化为厉鬼,好去寻仇!”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我听见姐夫苍凉的声音:“好吧,我答应你。你说,是什么好事?”
姐姐仿佛犹豫了一下,声音也平缓下来,“金家大小姐嫁到钱府后,一直未能生育。前几日我带着小绮到钱府走动,钱夫人对小绮甚是喜爱,愿意与小绮结为姐妹,共事一夫……”
“什么!”随着姐夫惊怒地一声大喝,我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滚开了一个炸雷。
丫鬟扶住我:“小姐,你还好么?”
我茫然摇摇头。魂魄似乎已离去,我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被动地听着房内一声高过一声的争执。
“小绮是你的妹妹,你怎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嫁到钱府,一生荣华富贵,怎能说是火坑?!”
“够了!小绮不会贪慕虚荣,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
“不稀罕也要嫁!她总要为报仇尽点心力!”
“为了报仇,你居然要让小绮沦为姬妾,牺牲她的一生幸福?!”
“别说给人做小,”姐姐的话如一把匕首狠狠扎进我心里,“就算沦为舞姬歌伎,她也要去!”
房内传来“呯”的一声巨响,以及姐姐的惊叫声。
我身子一震,和丫鬟急急扑进去。只见房中那张花梨木圆桌上裂了一个大洞,姐夫怒容满面,攥得紧紧的右拳鲜血迸流,是那碎裂的木屑扎伤了他的手。
我顾不得避嫌,拉起姐夫的右手待要看他伤得怎样,姐夫却一把将我推开。
“你休想!”他直瞪着颤抖得像风中树叶的姐姐,硬邦邦吐出三个字,长袖一甩,昂头走出门去。

(三)
姐夫一怒之下离府而去,直到晚膳时分还没有回来。丫鬟问姐姐要不要等老爷回来再用餐,姐姐朱唇中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我怯怯坐在姐姐对面。没有姐夫的餐桌显得那么冷清,姐姐精致美丽的脸庞今晚看来却似含着一股煞气。我草草吞下一小碗米饭,逃也似地离开了餐桌。
是夜月华如水,在我的房中洒落一片清辉。我倚在床边呆呆想着心事,耳边隐隐听到大门处一阵嘈杂。我跳起身来,是姐夫回来了么?
推了门出去,正见到姐夫的白衣一闪,没入长廊。我偷偷跟了去,见他在荷花池前的凉亭内,唤家人摆上一壶清酒几样小菜,独坐独酌。
我躲在一边静静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忍看到他孤独的样子,轻轻走到他身后,将他正斟酒的手背按住:“姐夫,别喝了。”
他抬眼看我,清俊的脸上已见微醺。“小绮?你怎的还不肯睡?”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捧起他的右手,无数细而碎的小伤口,虽已愈合,仍然让我心痛。我眼眶一酸,泪扑簌簌落下来:“姐夫,你何苦为我,为我……”
“小绮……”他轻唤一声,轻轻抽出手来,为我拭去泪痕,“怎的还是这么爱哭?总也长不大……”
“我长大了,我都十八岁了!”我顶不爱听人说我小,不服气地瞪着姐夫,“姐夫你娶姐姐的时候,不也只有十八岁!”
姐夫脸色一变,不顾我的阻拦,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我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该提到姐姐,又惹姐夫生气。
姐夫闷头又喝了一杯酒,看着月下亭亭的荷花,忽然苦苦一笑,低声吟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唉,当日元宵灯会,火树银花、盛况无双。我本信步游来,听得一阵女眷的笑声,一抬头便看见了你姐姐……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白乐天的这四句诗……”
我无语静听,心中百味横陈。我心中总怨自己晚生了十年,但就算没有这十年阻隔又如何?在姐姐的绝世姿容前,所有的女子都会黯然失色……当日,纵然我与姐姐并肩而立,姐夫那一眼看到的,仍然只有姐姐一个人吧?
姐夫仍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心中烦燥,夺过姐夫手中的酒杯,仰头喝了下去。一道烈焰从喉头直燃到腹内,我断料不到酒的滋味是这样的,抛了酒杯,连声呛咳起来。
姐夫慌了手脚,捶打着我的背,一迭声在我耳边问好点没有,口中呵出的热气从我耳边一直暖到心里去。我红了脸,酒的冲劲也过了,慢慢止住了呛咳。
姐夫舒了一口气,直身坐好,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在里面。“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可以乱喝酒的。”
我耳热心跳,久已埋藏在心头的话忽地跳出了口:“姐夫啊,小绮永远是小孩子,你不要让小绮出嫁,就让她永远陪在你身边!”
姐夫剑眉一轩,双眸幽深如古潭:“你放心,只要姐夫在,没人敢把你送到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怔怔望着他,他是在向我承诺,但是我要的不是这种承诺——我要的,我要的,教我怎么说得出口?
蛙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夜风送来清馨的荷香,我心头一酸,清泪簌簌而下。我为何不是这池中一株荷花?自在而开,自在而谢,若有一天这宅子换了主人,便枯死在这塘里罢了,何来这许多烦恼……
“怎么又哭了?”姐夫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别哭啊,姐夫最舍不得看到小绮哭了……”
我埋首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打定主意不肯起身。姐夫在我头顶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起话来,他似乎不是在说给我听,而只是在进行一场心灵独语。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粘我呢?因为姐姐对你太严厉了吧?她并不是对你不好,只是生性若此……”
“……纵是为了报仇,纵是为了最高尚的目的,总有一些事是我不愿去做、也不能去做的啊!我知道小绮也是这样的人,可是你姐姐,唉,她是太执著于报仇了……”
“……如果没有这些仇恨该多么好。我要带你们漫游天下,踏遍长川大泽,赏尽奇山秀水……小绮,我会寻来传说中最美丽的白芷花插在你的头上,只有它的晶莹纯洁才配得上我的小绮……”
说到此处,他忽然轻轻推开了我,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光:“小绮,我摘一朵荷花送给你,那也勉强配得上你了。”
言罢,他振衣出亭,拾阶而下,解开系于池边的一条小舟,那小舟本就是为了白日赏花而备下的。我立在亭中,静静看着他一袭白衣在藕花深处时隐时现。
终于,他带着温和的笑颜来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朵荷花:“喜欢么?我找了好久,只有这一朵,才配得上小绮的美丽。”
我含笑低头,深吸一口清芬的花香。真的是好美的一朵荷花,洁白如玉的花瓣尽相舒卷,仿佛定格在刚刚盛放的那一刻,几颗清露在花瓣上微微颤动,月光映衬下莹润如珠。我抬起眼,看见喜悦在他眼中如烟花般绽放。

那夜剩下的快乐,以后想起来就如幻梦一般。我们在亭内猜枚吟诗,输了的人要自罚三杯,但我的罚酒总是刚沾唇就被姐夫夺去了。酒壶空了,便唤家人来满上,最后那家人也耐不住困,搬了一坛酒到亭子里,自己径去睡了。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不知道笑了多久闹了多久,月光却一直温柔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姐夫终于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我看着他沉浸在月光中清俊的脸,手指迤逦地划过他清朗的眉、他漆黑的睫、他挺秀的鼻梁、他含笑的嘴角……从未尝过的温柔滋味在心头涌动,一时间只觉人生悠长,岁月静好,我只想,与眼前这个男人相守到老。
月光忽然消失了,暗影掩住了他的脸。我悚然抬头,看到了姐姐明媚的笑容。
月光下,姐姐云鬓高挽,衣袂飘飘,仿佛刚从广寒宫中走下来。“夜了,”姐姐的声音也如仙乐般动听,“小绮,来帮我把你姐夫搀回房中歇息吧,这亭中风寒露重,容易着凉。”
我不记得是怎样和姐姐一起把姐夫搀回房中的。直到踏入姐姐房中,姐姐最喜欢的熏香味道才把我的感觉唤醒。那是最昂贵的龙涎香,姐姐说当年方府上上下下都用的是这种熏香,我却从来不喜欢。
我们把姐夫扶到床上躺下。姐姐取热毛巾来细细为姐夫擦脸擦手,又为姐夫解下长衫,才对我粲然一笑:“好了,小绮,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我木然走出他们的房间。房门“呯”一声在我身后合上,仿佛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一个念头像鞭子般抽打着我的躯体,让我的全身都痛得抽搐起来:“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远,但我的眼睛一直无法从姐姐房间的窗上移开。窗纸上清晰地映出姐姐的身影,我看着她放下长发,看着她徐徐除下衣衫,看着她的身影从窗前消失……灯灭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他们在一起!
虽然这个事实已经存在了十年,但只在今晚我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我仰头无声大笑,嘴角却尝到了自己苦涩的泪。我真傻,真的,十年前,纵是我比姐姐先走进王家又如何?姐夫迎娶的不是我,而是姐姐,我美丽的、仙子一般的姐姐!
天色微明时,我悄然来到凉亭。酒已冷,月已残,我拿起那朵已经开始枯萎的荷花,缓步走下石阶,将它放入水中。

(四)
那日以后,我不再对他们笑。
每日里远远看见那个清拔的身影,我总是低了头躲开去。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淡淡问声安好,偏过头,不去看他脸上是关切或是惶然。
他背叛了我。我冷冷地想,虽然知道这想法是荒谬。
他该等我的,纵然我与他之间隔了十年,他也应该耐心等我长大,而不是去娶别的女子。
他做错了事。而我,我恨他。
姐姐却是一反常态地温煦起来,不再象以前那样一天三遍把方家的大仇挂在嘴边,对我和姐夫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不肯吃饭,她便带着丫鬟将饭菜送到我房里,劝我无论如何要吃一些。
一日我无意间听见下人议论:“夫人和绮小姐的脾气竟似换过来了。”
另一个丫鬟笑:“本就是姐妹俩,脾气性子,根本是一样的。”
我心中微微一痛。呵,我为何要与姐姐赌气?我与姐姐本就是同根而生的花朵,因此,也爱上了同一个人。
我没有错,姐姐没有错,而他,也没有错。错的是时间,我不该比姐姐晚生八年。
秋风起,黄叶生。后花园里草木萧萧,只剩一池残荷,断茎残梗,每夜里承接着泠泠秋月。
我每夜总是早早入睡,有雨的夜晚更要将窗子紧闭,不去听那打在残荷上的雨声。

这一日姐夫上朝归来,要丫鬟唤我到大堂去。我听丫鬟说姐夫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不由得悬起来,顾不得耍脾气,急急去了。在堂前正遇上姐姐,她亦是一脸惶急之色。想到我们姐妹俩都只是为了一个人而着急,我的心头不由得蓬出一团暖意。
进得大堂,只见姐夫眉头紧锁,满脸忧色。“姐夫!”我忍不住轻唤一声。姐夫这才注意到我们,脸上忧喜参半。
“我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待得我们坐定后,姐夫宣布:“北国犯边,我已被朝廷任命为宣抚使,明日即启程赴边。”
“不!”姐姐惊叫一声,“战事难料,等你到了边关,边关只怕已落入敌手!这样危险的差事,怎会落到你的头上?定是那岳太师的诡计……”
姐夫疲惫地一笑:“是我主动请缨的。国家危急,士大夫自当挺身而出。况且我这次去,也有另一个原因……”
他摇摇头,似乎不愿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俄顷,姐夫再次开言:“我这次离家,少说也要半年,把你们留在家里……”
“姐夫!”我叫道:“带我们一起去吧!我们总是要跟着你的!”
姐夫身子一震,看向我的目光中隐隐透出悲伤:“真是孩子话!你们两个女子怎经得起一路风波?”见我欲要分辨,他又道:“皇上也不会允许我携家眷出行的。我若是携了你们上路,他便要疑我有勾结敌寇之心,或是畏难潜逃之意了。
我身上一冷。这就是君臣,这就是朝廷么?姐夫此去生死难卜,我与姐姐还要在京中充当人质……难怪姐夫心底的愿望,是挂冠而去、遍游天下。
姐夫仿佛看到了我心底的恐惧,温言道:“别担心。如今镇守边关的是威名远播的林定远老将军,各地兵马也在征集之中。此战北国必败,姐夫也一定能早日回来。”
我深深看入他的眸中,他却眼神一黯,不肯与我对视。迟疑片刻,他继续道:“小绮,你要好好照顾姐姐,她的身子……”
我顺着姐夫的眼光看去,是姐姐微微凸起的小腹。我全身一震,无数情绪呼啸而来,脑中反复翻腾的只有一句话:“姐姐有了他的孩子!”
我本该恨的。然而,在这黑云压顶的时刻,面对着我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竟然恨不起来。

(五)
没有姐夫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熬。姐姐腹中的孩子,成了我们姐妹俩最大的精神寄托。我们坐在一起,给那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小帽、小鞋小袜,猜想那孩子的模样,说说笑笑便消磨了一个下午。记忆中,我和姐姐还从没有这样亲近过。
姐夫的家书不定期,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封,有时隔天就到了,有时却又一次来了两三封。信中所述,皆是一路风土人情,竟似他在游山玩水一般。姐夫的信自然是姐姐收着的,我常常趁姐姐睡下后偷出来,在夜里慢慢研读,待得次日再偷偷还回去。每到月上中天,辗转难眠之际,总忍不住揣想,若是没有战事、没有牵绊,姐夫就带着我一路玩赏风景,走遍南疆北塞,该是何等舒心乐事?于是,当晚的梦里,我便看见了一袭白衣信马由缰的姐夫,他偶一回头,眉眼含笑,为我指点路边风物……
姐夫行到边关之后,写信报过平安,家书便少了起来,且都只是寥寥几句。我们猜想他定是事务繁重,能够知道他平安,便也够了,还求些什么呢?
这样等着盼着,不知不觉就过了年。今年的年过得格外冷清,边关有战事,国库空虚,宫里取消了年夜百戏,但元宵灯会代表着皇家与民同乐的传统,是免不了的。
元宵节这天,刚过午时,盏盏彩灯便挂满了街道。一帮小丫头们按捺不住,虽是手脚不停地做事,眼睛都是往门外瞟着的。我见此情景,便吩咐府中早早开了晚膳,放这些小丫头们出去玩耍。
姐姐本是最喜欢这些热闹的,但现在肚子已经大了,不便出门。我对那些热闹一向不热衷,也便只坐在家里与姐姐围炉闲话。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我已经困了,便劝姐姐也早点歇息。姐姐却不肯睡,说是要听丫头们回来说说今晚的盛况。
我失笑:“姐姐,那些小丫头们虽然答应只出去两个时辰,但哪儿会有那么听话的?你明日再听她们讲岂不是好?”
姐姐点点头。我们正要各自回房歇息,忽听得大门处叽喳个不停。我惊奇地挑高了眉头,这帮小丫头,今日怎么如此听话了?
我唤了个说话伶俐的丫鬟进来,一问才知,今夜的元宵灯会不仅盛况不如往年,还限定了时间,再过半个时辰,京城就要宵禁,她们只好乖乖回来了。
“不过,今年和往年大不一样呢!”小丫鬟眨动着灵动的大眼:“今年在宫墙上与民同乐的,不是皇上皇后,而是太子!我听大街上那些人说,皇上龙体欠安,只怕……”
“少嚼舌头!”我打断她的话头,“这种话,听听也罢了,你若是敢在外面乱传,看我怎么治你!”
小丫鬟吐了个舌头,不敢吭声了。姐姐却忽然开了口,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那么,你们也见到太子妃了?”
“没有。”小丫鬟摇摇头,“和太子站在一起的是宁珊贵人。街上说……”她话一出口,又怕我骂,强自忍住,一双大眼珠子转来转去,煞是好笑。
“说吧!”我笑道:“我们在府里关上门说说是可以的,可不要传到外面去。”
小丫鬟得了命,眉开眼笑地开了口:“街上说,宁珊贵人性情温婉,太子妃刁蛮任性,太子从来就是喜欢宁珊贵人多一些。以往,太子看在岳太师面上,还让着太子妃三分,现在听说……”她压低了嗓子,看来就连这小丫头也知道话的轻重,“听说岳太师有勾结敌寇的嫌疑,他们一家的荣华富贵长不了啦!”
屋里的空气一瞬间仿佛凝成了冰。我嘱咐小丫头守住口风,挥手让她退下去。回过头,只见姐姐已经泪流满面。
“小绮!”姐姐忽然抱住我,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颈:“方家的大仇,终于有得报的一天了!”

(六)
开了春,路上积雪融化、泥泞难行。我到城外观音祠为姐姐祈了福,坐在轿里晃悠悠地回来。春风把轿上的风帘吹开,带来远山上草木的气息。
姐夫近日的家书又频了起来,说的都是好消息。北国秋后犯边,本是借着夏秋之后马肥粮足之利,想要速战速决。然而林定远老将军坚韧勇决,硬是把战事拖了整整一冬。如今北国春荒已至,粮草断绝,林老将军才大举反攻,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如今战火虽未尽灭,但北国之败,已成定局。
我的唇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姐夫,姐夫就要回来了。然而,只要他一日在外,我就一日免不了为他担心。
不知不觉地想着,轿子已到家院内落定。一只手为我挑开了轿帘,我低头迈出轿去,站定抬头,阳光忽然眩了我的眼,簌簌催下两行清泪。
姐夫!我无声地唤着。那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的,正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念着想着的姐夫!他黑了瘦了,但一双眼睛更加神采熠熠,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静潭,潭底却隐隐跳动着两团火苗。
“姐夫!”我终于哑声唤了出来,热血一瞬间冲上头顶,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意识最后模糊的刹那,我感觉到他扶住了我,在我耳边,温柔地唤我小绮。

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姐姐关切的脸。
“姐夫呢?”我坐起身,眼睛在屋内逡巡。
“进宫去了。”姐姐含笑答道。她自己行动不方便,忙吩咐丫鬟拿枕头来垫在我背后,又端来汤水喂我喝下。“刚才医生来看过,说你是惊喜过度,气血激荡,才会昏倒,歇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姐夫临走时,还特地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呢。”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姐姐在“你姐夫”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我喝了几口药汤,愈觉口中苦涩,推开丫鬟,随口道:“姐夫怎么走得这么急?”
姐姐眼波流转,笑道:“不是你姐夫急,是太子急。你姐夫前脚进了门,皇使后脚就到了,说是太子要宣他午时晋见。你姐夫因为要等你回来见上一面,一直拖着不肯走,幸好你回来得还算早。”她顿一顿,又道:“找医生来又费了不少时间。不过,你姐夫策马赶去,应该堪堪能赶上午时吧。”
我听姐姐说完,听话地喝掉剩下的药汤,躺了下去:“姐姐,我头有点昏,想早点休息。”
“你好好睡上一觉吧,这些日子,你也太辛苦了。”姐姐含笑为我掖好被角,和丫鬟们一起退了出去,为我关好房门。
我翻个身,泪水湿了枕头。危机已经过去,姐夫也回来了,但我的心结,仍然找不到解开的法子。

春更深了,后园花草烂漫,空气中漂浮着柔靡的香气。但姐夫每日里忙忙碌碌,竟是从未有时间停下来驻足欣赏。
朝野的气氛,在我们府上也能感受得到。一向冷清的府邸现在宾客盈门,来的都是女眷,因为姐夫从来不在府上会见官员。
这一日,城东钱府的夫人,也就是金侯爷的千金,登门拜访姐姐。
我记得我曾经和姐姐一起去拜访过她,当时她那副傲慢劲头我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此刻的她却是一副刻意讨好的模样,所谓前倨后恭,莫过于此。
姐姐在大堂上招呼钱夫人,我则陪伴在姐姐身边。钱夫人先问候了姐姐的身子,便将话题扯到了朝中动态上。姐姐含笑挡了回去:“我们女人家,每日里坐在家里做做女红针线,哪里会知道那些事情。别说他从不跟我说这些,就算跟我说,我也是没心思听的。”
钱夫人干笑两声,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秀外慧中的妹妹。”
姐姐含笑看我一眼:“小绮聪明伶俐,照顾我最是妥当。前段时间我家老爷不在家,这府里府外,多亏了小绮打理。”
钱夫人听得姐姐话中尽是赞誉之意,打蛇随棒上,忙自接腔:“令妹聪明美丽,京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都说夫人和令妹是神仙中人,堪比娥皇女英……”
姐姐霍然站起身,面沉如水:“我忽然有点不舒服。小绮,送客!”也不再看钱夫人一眼,径自走入内堂。
钱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来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姐姐。我也不多言,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将钱夫人送出府去。
待得回到自己房中,我的泪水才肆无忌惮流下来。娥皇女英?谁要做娥皇女英?!让姐夫今晚在我房中明晚到姐姐房中?不可能!我爱一个男人,是要完完全全将他拥有,我不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即使那个女人是我的姐姐!

(七)
随着姐姐的临产日期一天天临近,姐夫也一天天更加忙碌。每日里,他总是天不亮就出了门,夜幕低垂时才回来,我与他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不过我白日里为了安排姐姐临产的事务而忙碌,日子过得也快。
四月的一个春日明媚的上午,我难得一刻闲暇,散了长发,穿了便服,在书房翻阅诗集。家人匆匆来报,门口有一个年轻人,自称来自边关,要见姐夫。
我合上诗集,想了一会。姐夫不在,家中都是女眷,要回绝自然容易。但这年轻人来自边关,只怕是姐夫的朋友,还是不能怠慢。没奈何,只得抛了诗集,要家人将客人迎入堂前。
我匆匆梳妆完毕,赶到堂上,却只见奉客的清茶,看不到人影。难道那人等不及,竟走掉了么?我心中不悦,我不过耽搁了一刻,那人的性子也忒急了些。
身后忽然听得一声响亮的呼哨,我骇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一个戎装打扮的年轻人,正抱臂靠在门上,一双眼睛灼灼逼人,眨也不眨地看在我的脸上。
那样灼人的目光,即使是远远的注视,也让我有了被侵犯的感觉。我心中怒意暗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阁下便是边关来的客人了?请上座。”
那年轻人宽肩长腿,几步便跨到我面前,大咧咧行个礼:“姑娘便是王大哥的妻妹么?早就听王大哥提起,今日终于有缘得见。”
王大哥?我一呆,想不到有人会如此称呼姐夫,仔细咀嚼这三个字,心中漾起一缕别样的柔情。我嘴角微弯,还了一礼,请他上座。
那年轻人性子爽直,不待我问,早把自己的身家来历报得一清二楚。原来他名叫林立翔,是林定远将军的幼子,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从军。近日边关告捷,皇上龙颜大悦,重赏之下,还要在京城为林家修建宅第,赏赐林家合族。如今边关战事将熄,林老将军便派林立翔回来操办此事。
林立翔一席话说毕,笑嘻嘻地望着我:“眼下我初到京城,无处容身。以前王大哥常说要邀我到家中做客,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了,怎样?姑娘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不知怎的,我极不喜欢他脸上的嘻笑之色。低眉一笑,我含含混混说道:“家中都是姐夫作主,待他回家后再安排吧。林公子一路辛苦了,且在这里小坐,随便吃些点心。我还有些俗务,却是不能陪公子闲话了。”心下却早打定主意,待得姐夫回来,便以姐姐不日将要生产,家中不宜留客的理由,将这位林公子送走。
林立翔伸个懒腰,眨眨眼睛:“这一路一点也不累!你要我在堂上坐着不动,倒要憋死我了。刚才我已在前院逛了一圈,记得以前在边关和王大哥闲聊,说是府上后花园甚美,姑娘可否带我去逛逛。”他也不待我答应,跳起身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竟似要马上跟我去后园一般。
我的脸冷下来:“后院为女眷所居,林公子去多有不便。公子若觉得气闷,可以在这堂上来回散步,散个十遍八遍,时间也就过去了。”
林立翔万万没想到我会一口回绝,呆呆立在原地,脸上俱是茫然之色。
忽听得一声清朗的大笑,姐夫快步走进来,亲热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小翔!两个月不见,愈发清挺了!”
林立翔眼睛一亮,抱住姐夫大笑道:“王大哥!可想死小弟了。咦,你怎知我今日来?”
姐夫与林立翔并肩坐下,含笑道:“你刚到官驿,便有人禀报了太子。我当时正在和太子议事,料得你定会找我,便匆匆结束议题,赶了回来。”
林立翔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王大哥,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想请这位姑娘带我到你家后花园走走,但她说不大方便……”
姐夫微微一愕,看我一眼,若有所悟,笑道:“你我兄弟相称,有什么不方便的?来,小绮,我们三个一起去后园走走。现在应该是百花盛开,但我已经好久没有去看看了。”
他那话的末尾带了一点软软的恳求,让我无法拒绝。我点一点头,姐夫脸上便露出欢畅之意。我看着他脸上难得一见的神采飞扬,忽然觉得,只为了他这一笑,就算让我陪着这个林立翔坐上一天,也是值得的。

后园里果然已是繁花似锦。姐夫携着林立翔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静静看着姐夫,心中说不出的舒畅。今日,有姐夫走在这花树扶疏之间,这满园的花草,忽然又似好看了许多。
行至荷塘,只见满塘新荷已露头角。我心中一动,又一痛,看向姐夫,他也正在看我,我们眼光一触,又各自移了开去。
我们拾阶而上,待走进凉亭,却见里面已经有人,却是姐姐带着几个丫鬟正在赏玩风景。姐姐见到我们上来,嫣然一笑,道:“瑞恩,这是哪里来的客人?怎不给我介绍?”
我们在亭中坐下,姐姐听姐夫介绍完毕,掩口笑道:“原来是林将军的公子,真是将门虎子,英姿勃发。林公子以后便长住京城了么?定要在府下多盘桓些日子,让瑞恩尽尽地主之谊。”
我心中不悦,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但林立翔倒是个聪明人,见到姐姐大腹便便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打扰。他恭恭敬敬一拱手,笑道:“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看府上事务繁忙,我若在此住下,只恐凡事多有不便。好在我就住在官驿,来往方便,以后自当多来探望大哥大嫂。”姐姐听罢,微微一笑,也不多话。
当晚,姐夫留林立翔在府上用膳,与他喝酒聊天,兴致极高。姐姐早早辞席回房,我却贪看姐夫逸兴横飞的样子,一直陪在他们身边。
到二更时分,他们的兴致才尽。姐夫吩咐家人准备小轿,林立翔却大笑推辞,只要了一盏灯笼,拎着它晃悠悠走出小巷。
我跟姐夫站在大门口看他走远,刚刚进得门来,却听见身后林立翔的呼喊,以及他杂沓的脚步声。
“姑娘,姑娘!”他奔到我们面前站定,脸上酒意醺然,一双眼睛热烈地看着我,“再过几日,我邀你到郊外踏青,可好?”
我本能地后退几步,冷冷道:“我每日里事务繁多,哪里走得开?公子还是另约他人吧?”
“怎么走不开了?”耳边传来姐夫的轻笑。我侧过头,愕然看着他,只见他唇角轻扬,对林立翔说道:“你在京城闲来无事,平日里多过来,带小绮出去看看玩玩……”
我再也听不下去,狠狠一咬嘴唇,扭身奔进家中。静夜凉风,却偏偏把姐夫他们的谈话送到我的耳边。只听得林立翔困惑的声音:“小绮姑娘似乎很讨厌我,难道是我刚与她见面时得罪了她么……”姐夫却若有深意地答道:“小绮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你以后千万不要欺负了她……”

我要逃开这令我心烦的谈话,提着裙子一路跑到后园,才停下来微微喘气。抬起头来,不禁呆住,眼前月光如水,静静照着满池新荷,象似了那一夜的光景。
不知看了多久,我脚下出现了一个颀长的影子。姐夫在身后微微一叹:“小绮,你这又是何苦?”
我满心怨恨,转过身,正好对上姐夫幽黑的眼睛,不觉一震。他的一双眼睛暗若子夜的天空,脸上的神色,和着苍白的月光,竟然透出些微的凄凉。我心中一酸,本来想说些什么都忘记了,一颗心空空荡荡,只得任泪水滚滚而落。
他伸出手,轻轻为我拭去泪水,叹道:“我只是不想委屈了你……”
我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哭道:“若是真不要小绮委屈,就把小绮留在身边,永远……永远不要让小绮离开……”我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在春夜的寒气中瑟瑟发抖。
忽然全身一暖,我被紧紧拥入他的怀抱。我伸出手臂,也用力环住了他的腰,只希望把自己揉小再揉小,一直揉到他的胸怀里去。我听见他轻不可闻却无比满足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他冰冷而灼热的唇,从我的额角迤逦而下,终于温柔地,却也决然地,吮住了我的唇。

(八)
四月将尽,蔷薇渐残。我觉得可惜,趁午后空闲,在蔷薇花架前摆了书案,想用我拙劣的丹青之笔,留住这一场花事。
一幅已毕,我放下笔左看右看,心中颇为自得。忽然间听得一声轻笑,我不回头,脸却红了。
姐夫信步走到我身边,拿起画幅,端详片刻,笑道:“不错!小绮,这些日子辛苦了你,这诗文书画却没有放下,也是难得了。”
我一噘嘴,嗔道:“什么叫“没有放下”?你既是不肯说我画得比以前好,那就是含蓄的批评了……你的评语,我还有不清楚的?”
姐夫展颜一笑。我自小学诗作画,总是要将作品拿去给他品评,他若是说不好,我定然大哭。久而久之,他便学会这一套虚与委蛇的评语。
姐夫拿起笔,在我的画上题上日期因由,忽然抬头一笑:“今天上午,小翔来找我,向我求你为妻。”
我扑哧一笑。林立翔来找过我多次,我总是巧妙地让他看到我有多忙,他只好怏怏而去。想起来,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也有其可爱之处。
抬眼却看见他含着深深笑意的眸。我故意板起脸,扁着嘴道:“那你呢?你答应了没有?”
“你说呢?”姐夫的声音里也有了调侃的味道,低下头,自顾自写着字。
我等了片刻,焦躁起来,跳过去抢他的笔:“你快说啊,你让他死心没有?哼,你还不说……”
“别闹别闹,”姐夫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笑意。他将笔举得高高,还要防止墨汁滴下来弄脏了画,另一只手却还要阻住我。
“瑞恩!”是姐姐的声音。我与姐夫一瞬间都愣了愣,停止嘻闹,回头看去,姐姐高高昂着头,脸上冷若冰霜,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我心虚地低了头,罪孽感自心底密密生长起来。姐夫却忙迎上去扶住姐姐,小心翼翼地让她坐下。
姐姐坐定后,甩开姐夫的搀扶,她没有看我,只是冷冷看着姐夫:“听说,岳太师勾结贼寇的嫌疑,是你为他洗清的?”
姐夫浓黑的长眉微微一皱:“若芸,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金大小姐刚刚来看过我,她从金侯爷那里得来的消息,能有假么?”姐姐一双眼睛咄咄逼人,“王瑞恩,想不到你口口声声要为方家报仇,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姐夫叹口气,道:“岳太师侵吞军费、毁坏边防之事,都是我一手查出来的,这些罪名已经足以让他抄家流放。如今岳府已被朝廷监控,待得边关战事完全平息,林老将军班师回朝之日,便是指认岳太师罪证之时。”
姐姐一拍桌子,怒气横生:“仅仅抄家流放怎能解得了我心头大恨!我爹爹是死在那岳老儿手上的,我也要看着他死去才行!”
“为了要他死,就不惜作出诬陷捏造之类卑鄙的事情么?!”姐夫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怒气如暗流般潜藏在他的声音里。
姐姐反而安静下来:“不,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袖手旁观就行了……”
“袖手旁观?你不如说是为虎作伥!”一言既出,姐夫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言辞过于尖刻,放缓了语气:“金侯爷无非想利用这个机会剪除异己,他想要的,不只是岳太师的一条命。勾结贼寇是何等重大的罪名?若是坐实,岳太师的门生都要遭殃。牵扯之广,非你所能想象……”
“你管那些人作甚?”姐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姐夫的话:“那些人只懂得溜须拍马,一向对你也只是排挤,让他们受点罪也好。”
姐夫气极语塞。死一般的寂静充塞在这春日的午后。
我看看姐姐,再看看姐夫,终于克服了心中的恐惧,嗫嚅着开了口:“姐姐,姐夫不肯有违君子之道……”
“正是!”姐夫忽然急促地说起来,“这些年来,我与岳太师作对,固然是为了你、为了给方家报仇,但扪心自问,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朝廷除去一个巨蠹。若是除去一个岳太师,却牵连无数无辜的人,这一切努力,还有什么价值……”
姐姐没有说话,刀锋一样的眼神却在我和姐夫脸上扫来扫去,冷笑一声:“好啊,你们两个居然一唱一和起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亲近了?”
我身上一冷,看向姐夫,姐夫脸色苍白,紧抿的唇却隐隐透出一股傲然与决然。我心中有了依靠,低了头,却不肯再说一句话。
姐姐似乎也无话可说了。沉默良久,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转身欲走。我上前扶她,她却一把将我推开。我只好站住,看她一步步行去。
姐姐忽然身子一晃,身子往下倒去。我惊叫一声,姐夫疾风般抢上前去,堪堪扶住姐姐。我扑过去,只见姐姐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双眼无神,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我带着哭腔喊起来:“快来人啊!夫人不好了!”

(九)
姐姐的阵痛在掌灯时分终于止住。大夫仔细给姐姐作了诊断,说是胎气已动,只怕夜里就要分娩。好在我早已经作了准备,现在不过是比预定时间提前一点。请稳婆、烧滚水、草木灰……不出一个时辰,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到了半夜时分,姐姐果然阵痛起来,稳婆把我和姐夫关在门外,我们只能听着姐姐在房内一声声摧心裂肺的嘶喊。虽然知道女子分娩总有痛苦,但那嘶喊声仿佛在撕扯着我的灵魂,我的身体簌簌发抖起来,姐夫无言地抱住我,我俯耳在他胸前,只听得他一颗心急促地跳动,似是要跳出径自跳出胸口来。
捱得天明,姐姐的嘶喊声小了下去,却没有听到响亮的婴啼。我和姐夫惊疑相对,各自心里都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却是不敢说出来。
门开了,稳婆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我和姐夫急忙迎上去,却嗫嗫地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稳婆看着我们,长叹了一口气:“没生下来。”
“什么?”姐夫声音颤抖。
稳婆倦道:“夫人安好,孩子也还在肚子里,只是没有生下来。现在夫人体力已经耗尽,要多进些补品……”
我如梦初醒,忙唤丫鬟把早就准备好的参汤送进去,再听那稳婆唠叨:“……我行业三十年,这是第二次遇到这样的情况。第一次遇到的是个还俗的尼姑,和夫人年纪差不多,唉,女人二十七岁才生头胎,是要吃点苦的……”
稳婆歇息去了。我和姐夫进房去看姐姐。姐姐安静地躺着,秀目紧闭,脸色蜡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上。听得我们一迭声地唤她,她勉强睁开眼睛,却是倦极,很快便又合上。丫鬟端了参汤要喂她喝下,她却不理不睬。
“我来吧。”姐夫小心翼翼将姐姐半靠在床头,端过参汤,柔声唤她。姐姐睁了眼,见是姐夫,空茫的眼中泛起了一点神采,听话地一小口一小口,把参汤喝了下去。
姐夫轻轻将姐姐放下,给她盖好被子,静静看着她安静的容颜。直到确认姐姐睡着后,他才与我轻轻退出房间。
“去睡睡吧。”他怜惜地看着我,“你也憔悴了不少。”

姐姐在当日下午再次阵痛,一直折腾到深夜,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良久,稳婆走出房门,长叹一声:“没生出来。”
姐夫颤声道:“如果……如果不行的话,不要理会小孩了,能保大人平安就行……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老爷,”稳婆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肤掩住了她的神情,使得她总是一副漠然的模样,“老婆子已经尽力了,再往下的事情,就要看神灵保佑了。唉,老爷还是去求求观音大士保佑吧……”
丫鬟走出房来,带着一脸的汗,惶然说夫人请老爷和绮小姐进去。

(十)
屏退了所有丫鬟,房内只剩下我们三个。姐夫又喂了姐姐一碗参汤,姐姐将头靠在姐夫手臂上,微微喘气。良久,她睁开眼,仿佛是参汤发挥了效用,她的眼中又焕出了神采。
眼光无神地在我和姐夫脸上逡巡,姐姐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我的手,放在了姐夫的手上面。
“我死了以后,你们就成亲吧……”她衰弱地说。
“不!”我失声喊道,“姐姐,你不会,你不会……”
“若芸,你不会死。”姐夫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响起,我含泪看向他,他面上神情坚毅之极,眼角却在微微跳动。
姐姐唇边浮起一个惨澹的笑:“别说这些了……瑞恩,你出去,我要告诉小绮一些事情……”
姐夫无言看我一眼,起身退了出去。我泪眼迷蒙地看着姐姐,不知道姐姐要说些什么。
姐姐闭目养神,似是在积聚精力。良久,她睁开眼睛,哑声道:“小绮,对不起,我不肯做娥皇……”
我心中轰然一响,无数情绪潮水般卷涌而来,令我无所适从,唯有痛哭失声:“我知道啊……”
我知道啊,我也不肯做女英……我爱他,我只想要完完全全拥有他,不要和任何一个女人分享……
“那一夜,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姐姐吐出轻不可闻却异常清晰的字句。
我愕然,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姐姐说的,是荷花池边那一夜……
姐姐闭了眼,断断续续说着:“我本看不上他……那年我十六岁,宫中遴选太子妃……我自小就想母仪天下……都说我与岳芊菁是最热门的人选……岳太师,他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胜出,竟然……我日思夜想为方家报仇,只是为了赎我自己的罪孽,是我的美貌和野心害了方家……”
姐姐静了下来,微微喘气。我拭了泪,喂姐姐又喝了一碗参汤。
姐姐歇息片刻,气力似乎恢复了些,继续自言自语下去:“他是我抓住的浮木,我只想找人为我报仇……洞房夜里我要他立下誓言……报了方家的仇,他才能碰我……我破了誓,因为我害怕你把他抢走……”
姐姐忽然睁开眼睛,我从未见到姐姐有这样凄凉的眼神:“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你长大了,又看见你那样地看着他……我嫉妒得要发疯,我想把你送走……那天晚上我看着你们两个,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
姐姐闭上眼,轻叹一口气:“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已爱上了他。”
姐姐不再说话,呼吸均匀绵长。我早已泪如泉涌,心中反反复复喊着:可怜的姐姐,可怜的我!

我不知在姐姐身边坐了多久,直到看见姐姐原本平静的脸上沁出层层汗珠,剧痛将她从梦中唤醒。
稳婆和丫鬟在我的呼唤下赶过来。“参汤!” 稳婆叫道,“再喝一碗参汤,长长力气!”
丫鬟端来参汤,却被疼痛中的姐姐打翻在地。我脑中灵光一闪,喊道:“拿人参来!让姐姐含在口里!”

(十一)
忙乱纷沓中,我被稳婆赶到门外。夜浓如墨,夜风凛冽,我打个寒颤,四顾看去,却找不到我可以依靠的那个人。
“姐夫呢?”我抓住一个家人问道。他指指书房方向,就又忙碌去了。
书房内果然有灯光。我推开书房的门,不禁一怔,案上供了一尊观音大士的塑像,手持杨柳净瓶,慈眉善目。姐夫清瘦的背影,就那样孤伶伶地立在案前。
听得门响,他回头看到是我,惨然一笑:“我本不信这些的,到如今,也不得不信了……”他的侧脸在烛光里,竟是如此清瞿。
我眼眶一热,合上门,走过去,在姐夫身边跪了下来,合上双眼,全心全意地祈祷: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观音菩萨呵,我曾向您为姐姐祈福,求您保佑我姐姐……”
我一遍遍念着祷文,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啜泣起来:
“观音菩萨,求您救救我姐姐吧……我可怜的姐姐,她也是和我一样喜欢着姐夫……求您救救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给姐姐……”
姐夫沉默地将我拉到怀里。我将自己埋在他胸前放声痛哭……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我们都不能失去姐姐,不能……

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我霍然抬头,看见第一缕晨曦透过雕花木窗照了进来。
“老爷!绮小姐!”丫鬟在门外叫着,“夫人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通报完毕,又噔噔跑远了。
我缓缓将身子离开他的怀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翻腾着狂喜和悲怆。我微微一笑,我明白,全明白。
因为,我也要做同样的决定。
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请允许我,留给彼此,一个小小的回忆。
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为他绽开一个明媚的笑,然后,将身子,重新投入到他的怀抱。
唇渴慕地在他的颈上徐徐摩挲,辗转来到了他的肩窝,曾经多少次梦想着要卧在那宽横的肩上,终是不能……在难以控制的颤栗中,唇用力吸吮着那一方温热,仿佛在吸吮我苍白人生中最后的一滴甘露……
轻轻喘息着,我推开同样喘息着的他,他的肩窝,已经绽放了一朵最艳丽的花,那就是我在他生命中留下的唯一印迹……
即使只能绽放短短的一刻,也够了。
我将眼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到地面。不敢抬头看他,只怕看一眼我就会打破自己刚才的誓言……我低声说:“你去答应了林家吧。”
然后我缓缓向门口走去。门外有一个繁杂喧嚣的世界,在那里,我的姐姐和外甥在等着我。
   
(尾声)
这一年的夏季,荷花盛放的季节,我嫁给了林立翔。
婚后三日,新妇回门。我是作为姐夫的义妹而出嫁的,自然回到了姐夫家里。
晚饭后,去姐姐房里逗小外甥玩。他快满百天,已经会笑,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人眨也不眨,粉白手臂象似一段段莲藕。
玩了一会,小家伙乏了,闭上眼再也不理睬我们。姐姐也倦了,眼帘垂下来,我忙起身告辞。
独自在后园漫步,月光给周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增加了几分不真实的色彩。我仿佛回到了久远以前的一个梦中,循着记忆中的道路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荷塘前。
月下静静坐着一个人。我踯躅一会,不知该不该走过去。这月下的相逢,比起白日里应酬应对时的会面,又是不同。
思忖再三,还是远远避了开去。在园里兜兜转转,再次回到池边,那人已不知去向。只余一朵洁白的荷花,在月下闪着盈盈的光泽。
我轻轻走过去,捡起那朵洁白的荷花。
无意识地抚摩着洁白的花瓣,忽然觉得上面有些凹凸,不是那么平滑。我抹下脸上胭脂,在花瓣上慢慢涂抹着。皎洁的月光下,两行小小的红字浮现在花瓣上,是他刚才用指甲刻上的吧。我一字一字,慢慢读出: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The end)



[ Last edited by susan on 2005-10-19 at 16:14 ]

[ 本帖最后由 颜小舟 于 2006-7-22 14:53 编辑 ]

susan 发表于 2006-1-31 18:13

原创文章完结超过一年,按照规定清水锁帖,如有比较长的感想或评论,请移步至"河图洛书"版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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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若忧雪 读不出,他究竟爱谁多一些……有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很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的感觉!
凄清坊主 真是伤感,不能娶我爱的人,不能嫁我爱的人

柠檬小炮灰 发表于 2009-12-28 13:19

锁了?不能回复了?青奚的文笔果然了得,话说我是才发现略略里可以顺着作者然后找到她所有的文章的。。。我汗。。。。。。

很喜欢《大漠鹰扬》可惜看不到图片非常遗憾

这篇文章看的我心都碎了,王瑞恩到底爱的是若云还是若绮呢?我个人还是很反感姐夫和小胰子之间的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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