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子衿
初见文骋的时候,我并不认识文骋。我站在广场中央约定的塑像下,局促地揉搓交叉在身前的双手,那样子看起来一定傻透了。每一个向我走来又离我而去的路人,我是多么希望他们就是文骋又多么庆幸他们不是。然后,忽然之间,一件风衣从背后拥抱了我,领口停留在只露出眼睛的位置;我的身子陡然一颤,便再也动弹不得;像是忘记了如何挣扎,也许我本就不想挣扎。“林思澈?”浑厚的男声从头顶上空砸下,却似天鹅绒般轻柔。我失神地点了点头,忘记了对方根本看不到这个同样被掩埋在衣襟之下的动作。他却心领神会地益发收紧了怀抱,很享受的轻哼;我猜他闭了双目,因他的声音益发轻柔梦呓一般:“翩若惊鸿,刚才你看起来真得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受惊的小鸟,会沉沦在扑猎它的苍鹰羽翼下,乐不思蜀吗?
文骋是典型的中年北京男人的形象,高大,谈不上胖但已有了明显发福的肚腩。生活在一个太过喧闹沸腾的城市,也许空气都传播着热量;况且,所谓“京骂”,尚来不及发泄的怨气郁积丹田,日久天长自然修炼成了一个个“大腹便便”。依旧浑厚而轻柔的声线打破浸在咖啡香中的长久沉默,文骋抬起双手在腹部凌空画了一个圈,笑问:“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教你失望了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收回太过发散的思维和太过聚焦的目光。目光触及瘫软在椅背上那一件福尔摩斯式的米色风衣,强掩的尴尬霍地灵光一闪化作狡黠的诡笑,我无所畏惧地用力点头,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你说过你有络腮胡子。”
凌乱密发映衬下显得分外突兀的光洁面庞先是一怔,随即爽朗地大笑开来:“你果然聪明!”
“刮掉了。”
“嗯?”我还沉浸在获得文骋由衷称赞的成就感中没有反应过来,文骋便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今早刮掉了,怕面目太狰狞吓哭了你。”我没好气:“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搞得我根本没法子辨认出你!”
“我认得你就好。”文骋深深地望着我,良久。
那一年,我刚上大学,霍然增多的空闲时间中,开始胡乱在网上写些东西;文骋是我最初的“读者”。起始时他只是在第一时间为我的每一篇文章附上之于我更为精辟的长评,后来又在QQ上找到我,常常等我上线聊天。我知道这听起来正如一段俗气网恋故事的开端,我尝试过抗拒;然而,他总能轻易地用三言两语使我放弃。睿智,幽默,深沉,那是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而我,纵使自命不凡,不过是一个多梦年纪的平凡女孩别无其他;故事似乎只能顺理成章地沿着写就的轨迹发展。
相交一段时间后,我了解到文骋是另一所高校的客座讲师,要在这个城市停留两个月,讲授网络工程师的课程。他极力地寻觅种种理由,比如方便就业啦、开阔视野啦,游说我去旁听他晚上的课程;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要我去见他,在晚上。我并不推辞,只是一再搪塞;在他面前我向来无力拒绝,却也深知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妥协。我是无知,但还不至于不知死活。世风下多少男人沉迷女大学生的诱惑而想法设法诱惑女大学生,或多或少我也有所耳闻;“晚上”,那是一个太过敏感的词汇。
就这个问题,我们一直僵持;直到我们初见之前他最后一次约我:“明天见面吧。”他叹口气,轻声道,“正午十二点,在市中心人最多的人民广场。”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文骋是如何于广场上穿梭的人潮中一下子精准地俘获了我。他似乎是认识我,然而,他没有理由能够认识我。在我之前对他敞开的襟怀中,尚余一丝理智悬着一线设防。仿佛是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教他认得我的脸,即便其后发展成一场噩梦,总不至于摆脱不掉。我从不接受他的视频邀请,在他催照片催得急了的时候,也只是在网上随意捡了张不美不丑的“美女照”发了过去。一会儿功夫,他又发过话来:“照片中的并不是你。”我虽知理亏却仍强装气壮:“你怎么知道不是?”他笑:“感觉,男人也有第六感的……”略嫌粗重的呼吸声,我猜他在那一端燃了一支烟,“那样一个苹果脸的姑娘,怎么会有你这样敏感甚至偏执的心思?”
我语结,蒙尘的镜中那一张菜色、嶙峋的瘦脸也只能无措地与我对望。我不知道这样的一张脸,是营养不良的标志抑或,如文骋所言是敏感和偏执的杰作。我无暇去判断,正如亦无暇去讶异或生气。我的头脑全然被一种预感所占据:文骋与我之间注定要发生些什么。我无法可想,逃无可逃;因他知我,甚至甚于我。
有了初见之后,文骋和我开始按照一定的频次约见。相处愈久,愈是发现文骋和我之前印象中的北京男人,实则相去甚远。他于时政有所见地,但并不急于发表也不强人赞同;他的言辞时有荤腥,但比之引人反感更多地是教人钦佩他的幽默。他不修边幅,但并不惹人讨厌,毫无搭配章法的衣服总是清爽整洁。爱极了他将我揽在那一件米色的风衣之中,那么暖的他的体温,那么震的他的心跳,世界仿佛都融化震动了起来,唯有他的衣襟之下,是我安全而舒适的避难所。
我们合时亲密,离时相思,像是每一对恋爱中的男女;然而,我们并未成为他们中的一对。文骋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北京男人,他只在这个城市停留两个月,他有家、有业,还有一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与他相濡以沫目前正在英国进修的妻子。这些,他都从未对我隐瞒,我不是不想离开只是离他不开。也许我已然爱他,也许不是;毕竟往昔我尚未爱过,如何去决断?他亦不主动离开我,也许他也爱我吧,虽然解释不通。
我最终如他所愿在晚上去旁听他的课,下了课也真得随他回旅馆坐了一坐。一进房间他便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准备课件,搞不懂都讲了那么多遍的课还有什么可准备的。我也不去理会,只管罢着kingsize的水床,舒展每夜受困在80cm宽单人床上的腰肢。灯光投影下他的目光绢动似振翅欲飞的蛾,知他躲在屏幕后偷看,我便益发将腰肢软洋洋地扭摆,我的腰足够纤细,细若游龙。他的脸埋得更低,几乎沉入键盘。
我用手支起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老实说,最初你接近我,邀我晚上见面,为的是不是把我摆在现在这个位置?”
他的脸色难看,却并不讳言:“不能违心地说没有。男人嘛,捱得过心里的寂寞,捱不过身体上的。”
“那恭喜你,你做到了!”我坐起身子,报以他平日戏谑我的口吻:“但就你现在的表现而言,是说我缺乏魅力,抑或你‘箭在弦上却发不出’了?”
“如果出现上述二者中的任意一种情况,我也不必忍得这么难受了。”他摸出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随着他颤抖的手跳跃。“我并不想枉称正人君子,如果你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我便不再将自己禁锢在上半身的思维中,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可惜,你恰恰就是你,林思澈。”
我笑得妖冶,蓄意而为之:“林思澈又怎么样?”
“她是特别的,于我。”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宣读新闻、定理。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我轻巧地离开水床,身下逶迤的暧昧印痕迅速平复。缓慢地拎起手包,走到文骋面前俯身,在他面颊上伶俐地一吻。他似乎是僵直了身子,像是之前被他揽入风衣的我一样。我自顾自地摘下那件米色的风衣,自顾自地披在身上,今夜,我需要它的怀抱,和他的气息。
开门,出门,关门。身后,留下一声如梦初醒般的“为什么?”。
“她是特别的,于我。”无意追究考证,文骋究竟对多少个女孩说过这句话;我情愿相信它是特别的,于我。实意也好,恭维也罢;仅凭这句话,便值得一吻,至少一吻。
文骋再次来找我,是以一个“不速之客”的身份,我正和苏阳且笑且行,远远地看见校门口的身影,原本的谈笑风生益发招摇了几分。我并不闪躲,甚至自认为落落大方地为二人引荐了一番——苏阳、文骋;男朋友、爸爸的朋友。
苏阳闪身去化工楼忙他的实验。“怎么样?”含笑目送他大剌剌的身影远去,我径直发问身边的文骋,余光也不瞟他。
“可怜的男孩子。”简单的六个字吞吐得云淡风轻。
“嗯?”我不解地转向这份不解的发起人。文骋眯起狭长的眼睛,像是近视眼为了看得更清晰的习惯性动作:“失恋的男孩子,看起来那么形只影单。”
“胡说些什么!”我被自己蓦然攀升的音调吓了一跳,“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将来也会是。说什么‘失恋’不‘失恋’的?”
文骋又用他惯用的姿势将我包裹在他的衣襟中,也许是因为这个城市泛滥的风,他总是穿风衣。我感觉到他将下巴放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叹气道:“没有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只是,有男朋友并不等同于在恋爱。”我一下子没了气势,喃喃道:“只是不想你觉得,我是因为没人爱,才和你纠缠……”文骋卡在我肩头的双手收得更紧,不住地亲吻我的头顶:“你自然不是因为没人爱才和我在一起,不需任何证明,我总是相信的;就像,我也不是因为寂寞才和你在一起,你总会无偿相信的……”
“我要走了。”文骋缓缓说,又是那种没有感情的腔调。是的,只是陈述客观事实。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们总是这样的状态:他躲在电脑屏幕后,我平躺在床上。
虽然知道这是注定的结局,但我的倒计时牌还没有翻到最后一页。蓦地坐起,我直挺挺地发问:“为什么?两个月还没到,你的课程还没有讲完……”
“我妻子回来了。”简短的句子随他指缝间燃出的烟雾盘旋在屋子上空,呛得我涕泪交下。我颓然地倾倒身子,缴械投降不过如此吧?越是简单的话语越是有难以言表的杀伤力,许久,我才勉强咳开泥泞的喉咙:“那要恭喜你了,总算盼到了这一天,要和妻子团聚了。”我将头扭转到背对文骋的一侧,那一侧一片氤氲,名副其实的“水床”。
“事实上,是前妻。”文骋带着浓重的鼻音,照本宣科一般地诵读,“她回来,要和我办理离婚手续。”转过头看着全然静止的文骋,日光灯投影在他的侧脸,他看起来却像是坐在阴影之中,那么苍凉。我的唇齿几次相碰,终归是发不出声音一一一时理不清头绪,是应该为自己开心,抑或为文骋担心?
在我近乎以为一辈子都要被围困在这一片寂静的时候,文骋坐到床上,躺在我身边,以一种婴儿的姿态蜷缩进我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拥着我,用力却不似平日一般给我保护,而是索取,努力地寻求可以藏身的荫蔽。我的胸腔渐渐被潮湿阴冷浸透。我想,他是哭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很爱她,我也不想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怀中正躲着一个需要慰藉的人,我所能做并应该做的,就是罄尽所有去安慰他。这大概是母性的唤起,是怜是爱都不再重要,最终极的,只是想要对他好。我回拥了他,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想要温暖他,即便不知道以我通常维持在35度的体温,是否有这个能力。
感觉到文骋的头沿着我的胸前一直向上蹭,留下一路的痒痒,终于到了与我对视的高度。他的夹杂着浓重烟味的呼吸喷薄在我的鼻翼,我下意识的闭了双目。唇上一阵阵被碰触的酥软。我感觉到肩头的衣服正被慌乱地剥离丧失,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即将被剥离丧失。下唇被夹在文骋的齿间咬了一下,虽然只是短短地那么轻的一下,我却再也抑制不住眼泪的倾落。开始只是啜泣,最后化为嚎啕。
等我在尚未止住的抽噎中勉强睁开眼睛,肩头的衣服已被重新整理得齐楚。而文骋,仿佛一下子由刚才的婴儿长大回了三十七岁,回到了他一贯的状态:躲在电脑屏幕之后,指尖夹着一棵燃着的烟。见我坐起身子,即刻戴上了戏谑的表情:“哭够了?被你吓的我以后恐怕都不敢再去亲吻女孩了。林思澈,你要怎么负责任?”我不回话,天晓得我应如何回话?
仿佛根本没有指望我有任何回应,文骋径自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的蓝色风衣,自我的肩头披上将我裹得严实。然后,揽着我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100元的钞票,又将我塞进后座。我任他摆布着,逆来顺受似一个布偶。最后一瞬,我凭尽全力冲破禁锢的魔咒,挡下文骋即将关上车门的右手,呢喃道:“你自己没有关系吗?确定不要我陪你?”
“怎么说?你能给的陪伴不是我要的,我要的陪伴你还给不起……你终归是……太小了。”我自车门向外望去,只能看到文骋的腰际,看不到他唇的翕动,感觉就像是在聆听着画外音的判决。“不要内疚,”他继续说,“也许,你看到的可怜相不过是一剂春药,操控者只是想要加速得到他最初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你终得‘逃出虎口’,不过是因为一念之间,他居然心慈手软。”
车门不留情面地关闭,我知道,他离我渐渐远了。我不敢回望,怕看到他依旧驻足原地,也害怕看到他没有驻足原地。
我没有再去过他曾经停留的那个区,这个城市于我似乎不再完整;并非刻意回避,却总是既成回避的事实。自然,我也没有核实过,在我们诀别的第二天,他是否真得离开。太多的事情我都没有核实;因为,不管怎么努力,有些真相永远都看不清。比如,他在我怀里落的泪,究竟是诱拐的诡计抑或,由于无助;比如,我在他吻下落的泪,究竟是逃脱的伎俩抑或,由于痛楚。似乎也没有弄清楚的必要了;过眼烟云,只是过眼烟云。
文骋留下的两件风衣,一直挂在我的柜子中直到,冬天。当我添置了几件冬装,学生本就狭小的衣柜显得益发捉襟见肘。权衡之下,在学校组织捐衣的时候,终于还是将它们送出。和着惋惜,我安慰自己,与其在这里空占着地方,倒不如让它们自己去遇合有需要的人。不再了,那福尔摩斯的式样,宽大的,可以将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只漏出眼睛。我是真得喜欢它们。然而,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不适合的就是不适合,不属于我的就是不属于我。
至此,文骋于我,再无相干,干净彻底。有时我甚至会彷徨,我是否真得遇到过他抑或,只是发了一场美厄交杂的梦?
一去了无痕。除却,六个月之后,我通过了网络工程师的四级考试。
第三者……相比起来,还是读刚才的宝贝电视那篇更温馨些(这是毋庸置疑的……)
简单说一下,文章的见解可能各人不同,说的不对的地方bianca不要介意
嗯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这个情节,所以也不喜欢这两个人物(反倒是那个同龄的男朋友还好些),网恋,年纪差很多,男主角还颇有些运气还有些装样子,而最关键的是,这可是第三者和婚姻出轨啊,两个人谁都站得不正(不过文章表达作者想要表达即可,并不一定人物要讨读者喜欢才可以)
文章叙述方面稳步向前发展,就把故事情节一一展开了,很符合文字的感觉,只是……哭前面的那点描写还是稍嫌具体……
一点感受 说的不对的地方bianca不要介意
止慈姐有什么尽管说,我开心还来不及,都不会介意的。
至于文中的人物,我也不太喜欢。
但因为这是一组彼此联系的小说中的一环,总不能将它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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