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志]冰之防人
他一直在等。等心里的冰融化的声音。
奇怪的是，每次他笑得越开心，他心里的冰就越是坚固。
他很怀疑，当他垂垂老矣，心里的冰层是否会封印住所有的记忆？一任寒冷在他全身流窜。
但，他仍是笑着，仿佛除了微笑便不懂其他了。
今天，是他的好友高明权结婚的日子。
据说，他看上了民歌餐厅老板的女儿。
民歌餐厅啊，久违了的名字。
三年前，他也常常去的，和她一起。
而现在，他除了工作，几乎不涉足任何娱乐场所。
伴郎，今天的工作。
他稍稍整理了下，仍是穿着那件天蓝色的毛衣出门了。
天蓝色的毛衣，是她织给他的。
他觉得很迷惑：为什么要在她死后，他才会发现，在那件毛衣的袖口里面，各有一颗金色的星星？
星星很美，也很亮。
他叹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当伴郎的人，是不该迟到的。
婚礼即将开始，新郎仍不见踪影。
新娘急了，他这伴郎被派出去找人。
他并不急，于是在花园中悠悠地走。
可惜悠然并不能维持多久。
他看到了好友，还有一名女子。
如果他的记忆不差的话，那个女孩，应是伴娘，亦是新娘的好友。
而此刻，她正吻着他好友的唇。
好友黯然而叹，并未推拒。
那女孩抬起头，正遇上他的视线。
女孩微微一笑，他心头一震。
好友亦见到了他，急急跑来解释。
他全未听到，只是心下困惑：为何那虚假得近似面具的微笑，竟令他听到了冰块碎裂的声音？
不是融化，而是碎裂。不是自内部而生的碎裂，似乎，是碰上了更为坚硬的冰块。
“我不会说的。”截断好友的滔滔不绝，他淡然言道，目光不曾稍离那个一直含笑旁听的女子。
“婚礼要开始了，快走吧。”他扫了两人一眼，“筱筠很着急。”
高明权默然离去。
“你是筱筠的好友。”他漠然指出事实。
“想说我背叛了她？”女孩冷冷地笑。
“不，只是觉得这种情形有点古怪而已。”他的心情很好，不知为何。
“这样做，只是确认自己是否已不再爱他。”女孩的语声不再那么清冷，却另有一种韵味。
“确认了吗？”
“确认了。”
女孩不再言语，他们已到了教堂。
新娘显然很大度，对他们的迟到没一句责备。
他，却注意到了筱筠的眼角含怨。斜斜瞥了那女孩一眼，女孩如无事人般说着祝福的话。
她必然也已注意到筱筠的不快。他心中笃定。
婚礼即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展开。
心不在焉地当着伴郎，女孩模糊的脸孔一瞬间变得清晰。她是近两年影视界崛起的新星——方若绮。
怪不得觉得眼熟，她亦是演艺圈中人。只是他一向很少涉足影视，故而只是眼熟。
婚礼结束。
新娘忙不迭地安排他送伴娘回家，制止了新郎的欲言又止。
恐怕她心里亦是明白的。他无可无不可地一笑，算是答应了这个任务。
女孩走到新娘面前：“筱筠，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很奇异的宽容眼神，像是做错事的是她的好友，而不是在婚礼前与新郎接吻的她。
“谢谢。”新娘木然答道。
事情越发地有趣了。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
无奈好友已成了新郎倌，断不会将自己的陈年情事告诉于他。能满足他的好奇的，只有此刻身边的她。
然，他亦是无法开口的。
因为她心里的冰层，比他的更坚实。
一路无言。
停在一个十字路口，那女孩突然开了口：
“向右。”
“什么？”他一径地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有点反应不及。
“你要送我到你家吗？”女孩不驯地问。
他哑然。他这个司机可真是失职，竟未问过乘客的目的地。
女孩临走时深深看了他一眼。
心里又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只是这一次，他搞不懂究竟是受到外力撞碎的，还是它自己裂掉的。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到EAMI去预约唱片。
没想到经理室多了一个人，那个伴娘。
他开始头疼。因为冰块越碎越多。
如往常一般开朗的笑：“映彤姐，这次有什么好的通告吗？”
原本紧蹙眉头的女子如遇上了救星：“阿威，你来得正好！”
他心知不妙，装作刚刚才看到方若绮的样子：“哎呀，你有客人在啊？我不打扰了。”
亟欲退出的他被牵住了袖子。
纤纤的玉手像冰一样寒冷，清寒的气息从袖子直传到他的心里。
他叹口气，坐到那女孩身边。
“你们认识吗？那就更好了。”
周映彤喋喋不休地讲。
重点只有两句。方若绮要为《一代歌后钟湘》录电影原声音乐，现在决定由他与方若绮一同录制。
“黎华不是更适合？”
“他就是男主角，的确更适合。但是，他同时还在拍另一部电影，无法抽身。”方若绮平淡地讲，声音却不显平板。
她的确有副好嗓子。他恍惚地想。
谁知就在这恍惚之间，他的静默被周映彤视为了默许，迅速地与方若绮签了合约。
待他如梦初醒，忽看到那女孩嘲讽的笑。
罢，一张唱片而已，何必计较？
挂着他一贯的笑容，与那女孩握了握手。感觉，仍是冰凉。
“我喜欢看着冰融化为水的模样。”甜美的声音自心底幽幽地来，他一惊。
只见，满室的空虚。
钟湘，近乎神话的一个名字。成名若干年的他，依然带着那份敬畏。
当方若绮初试啼声时，他又再一次感到了那份敬畏。
她，没在唱片界发展，真是可惜了。
“对你的新搭档有何看法？”周映彤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惊才绝艳。”
无视映彤姐的惊愕眼神，他的视线已飘往录音棚里怡然歌唱的她。
他已能肯定，与她合作将会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他一向欣赏天赋高的歌手，因为天籁并不仅仅靠努力便能得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玩过一个游戏。
一个培养歌手的养成游戏。
他喜欢主角未经琢磨浑然天成的嗓音，晓爱却喜欢另一个有着完美嗓子却仍然拼命练习的歌手。
晓爱，为他织毛衣的晓爱，躺在他怀里唱歌的晓爱，当他望着满天星辰时痴痴凝视手中的冰融为水的晓爱。如今，去了哪里？
“该你了。”低柔的语声将他拉出了回忆。
“你表现得很好。”身为搭档，他认为自己有义务鼓励她。
她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们各自唱了几首，然后便是对唱的部分。
两人的默契出奇地好，仿佛天生便是自然相契的。一首歌很快便完成了。
休息时间。
“筱筠他们，还好吗？”本着对好友的一点关怀之心，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多嘴问了一句。
“不知道。”
他望着方若绮低垂的螓首，面上是事不关己的冷淡。
“你，还喜欢明权吗？”他尽量问得小心翼翼。
“你还喜欢范晓爱吗？”她很直接地反击。
他变了色，不发一语地踱开去。
她一径地悠闲，仿佛刚才那问句不是出自她之口。
他生气，气自己对她莫名其妙的关心，几乎连常常挂着的笑面具都忘了戴。
失了和气，便也失了默契，直到晚上，才刚刚录好了另一首。
他心情低落，与众人道了再见后便离开了。
本想直接回家，路经一家PUB，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红男绿女，徜徉于舞池之中。
他无心跳舞，点了一杯红酒。
方才坐下，身边的女孩不经意地朝他点头。
他楞住。竟然又是她！
他笑。这几日似乎被迷咒缠了身。
“你不是问我，还喜不喜欢高明权吗？”薄醉的她脸上有着淡淡红晕。
“是我太多事了。”他不想与她深谈。
“不喜欢！再也不喜欢了！”她也不管他的冷淡，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我吻他的时候，他居然在颤抖！在颤抖哎！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看出她的不对劲：她的酒品似乎很差。
悄悄地把她手中的酒杯换成冷开水杯子，他在一旁静静地听。
“是他先跟我告白的。我们……交往了一年多。然后，然后筱筠她……”她突然哭了起来，“她一开始不是真心的，我知道，她只是嫉妒我的幸运。然后，她真的爱上他了，她来跟我说‘若绮，你把他让给我吧。’让？好可笑的一个词……”
她喝了口冷开水，呛了一下。
“这是什么酒啊？我不要喝了！”方若绮拉着他的手腕不肯放，“我退出了，因为我觉得好累。那个高明权，居然连留都不留我一下……可能，我真的是没人爱的女人吧！”
“该走了。”他替她付了帐，拉起她往外走。
“不要，我还要说……”
“不听话的女人才没人爱。”拭去她的残泪，他低低地在她耳畔说道。
“那我不说了。”她乖乖地闭嘴。
“我送你回家。”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早知道她醉了就这么好骗，他就不用和她闹得不愉快了，而现在——
不放心的后果就是他的大床被占了去，他自己睡沙发。
他在沙发上翻覆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一滴，两滴，有水珠溅到他的鼻梁上，他睁开眼睛。
“晓爱，又在玩你的‘冰，水为之’了？”
“我喜欢嘛。你看你的星星，我玩我的冰块。”晓爱用手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灿烂的繁星。
“恐怕我看星星的热忱还比不上你玩冰水的兴趣。”他摇摇头，穿上那件蓝色毛衣。
“我织的毛衣好看吧？”她很期待地看着他。
“好看。”他敷衍了一句。
“你都没有发现……算了。明天你要去永振上通告吧？”
“没错。‘恶魔音符’，我闭着眼睛都能弹出来。”
“我去接你好不好？”
“不要了，很近的。”
“不要紧，你就让我当一回司机吧。”
“随便你啦。”他无奈地一笑……
做完节目，他走到电视台门口。
没人。
奇怪，晓爱应该已经出来了呀。
他拨了她的手机。
关机。
他等在那里，一动不动。
尽管心里已经不安得要发疯，他仍是选择了等待。仿佛他一离开这里，就永远也见不到晓爱似的。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固执得谁也劝不走。
直到周映彤打电话给他告知晓爱出了车祸，他才疯了似地奔向回生医院。
“晓爱、晓爱……”他一直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一面狂奔一面祈祷着上苍不要夺去她的生命。
当他来到病房门口，病床上苍白的她已然奄奄一息。
“晓爱！晓爱！”他的呼唤声悲切得连护士都忍不住落了泪。
“阿……威，祝你……生日快乐！”晓爱吃力地抬起手抚摸他的脸，“你的礼物，我……放在车上了，现在……一定……碎掉了……”
“我不要礼物！我只要你，我只要晓爱！”他抱紧她，泣不成声。
“你看，我的手……是不是……也像冰一样呢？好凉……好凉哦！”她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说。
“是的，晓爱最爱玩冰了，以后我陪你一起玩。”他诚心诚意地说道。只要晓爱能好起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不行的。你……最爱看星星了，你以后……也要找一个……爱看星星的女孩子……陪你哦……”晓爱的声息渐渐微弱。
他只能握住她的双手，任由冰之气息从手心传到他的心里，直至冻结住他的心扉……
“晓爱！晓爱！”他狂吼，却只能看着她离他越来越遥远。
“阿威！阿威！”似乎有人在喊他。
又是一只冰冷的手罩上他的额头。
“晓爱！”他牢牢握住，睁开双眸。
方若绮。
她带着奇怪的神情打量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你很痴情。”
他面颊一红，放开了她的手。
心里又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这一次，特别大声。
他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天已亮了。
“我要走了。谢谢……你照顾我。”她似乎很少向人道谢。
“小事一桩。你不用在意。”他也变得很客气，“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她走了。
他看着被她关上的门，忽然觉得若有所失。
知道了彼此的过去，并不会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心里的冰层都一样坚硬，就算破碎掉几块，冰层仍然存在。
如果，没有认识她的话……
他失笑。
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如果有了如果，晓爱就不会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他翻开抽屉，破碎的水晶球中央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那正是晓爱给他的生日礼物。
很久没有见到方若绮了，自从她录完了《一代歌后钟湘》的原声音乐之后。
他们本就是没有交点的两个人。
他踱入三年多未曾去的民歌餐厅。遇到方若绮之后，他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他刚坐定，便听到邻桌的一对情侣在吵架。
本想换个位置，侍者却已端来了套餐。
“阿威，难得看到你来。今天我请客！”莫叔的豪爽不减当年。
“谢谢莫叔，三年多没来了，你还是这么热情。”他笑道，不去管身旁那对情侣了。
和莫叔寒暄了一会儿，他埋头吃起午餐。
“人家生日你都不来陪我！你到底爱不爱我？”隔壁的女孩以嗲死人不赔命的声调指责着他的男友。
“我在工作啊。”男生很无奈。
“可是，工作比我还重要吗？你根本就不爱我！”
“傻瓜！”男子将女友搂进怀里，“不管我在哪里，都只想着你一人。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一样会祝你幸福快乐！”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相信你就是了。”凶悍的女孩立即柔情似水。
他哑然。灵魂也会祝福你？晓爱，你是否也一直祝福着我呢？
“呀，下雨了。”那女子叫了起来。
“别怕，有我呢。”男生脱下了外套。
“好浪漫哦。”女孩立刻钻到门口，扬手叫男孩过去。
“预备，开跑。”两人在男孩的发令下快乐地顶着外套奔入雨中。
“阿威，你别担心，我这里有雨伞。”莫叔拍了拍他的肩。
他却出神地望着对面的公园。
公园里，一个女孩正躲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避雨。
她显然是出来散步的，却未曾料有这样一场大雨。
要不要去接她？他的内心在挣扎。
方若绮，为何在那么久之后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为了这样的她，他是否该去？
“不，不要去。”心底里的声音这样告诉他。
晓爱，如果他去了，就会背叛晓爱。
“你以后，也要找一个爱看星星的女孩子陪你哦！”
方若绮爱看星星吗？他不知道。
他忽然发现，公园门口停了一辆非常眼熟的法拉利。
然后，一个男人撑着一把伞走了下来。
黎华！是黎华！
他也发现方若绮了吗？
他的喉咙发苦，神经越来越紧张。
一步，两步……他神经质地数着黎华的脚步。
他还要等吗？
三年前的等待令他失去了晓爱，现在呢？
他愿意看着黎华带走他的冰雪天使吗？
“莫叔，我走了。”他突兀地站了起来，拿起椅背上的风衣朝门外奔去。
“等一下！给你雨伞！”莫叔喊道。
“不用了！我要确定一个人的心意！”他头也不回地跑。
黎华已经走进公园了。
他在和若绮交谈。
越奔越近的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方若绮！”他大声地喊，“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阿威？”那两人异口同声，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有伞，你愿意和我一起冒雨跑回去吗？”他挥舞着手中的风衣，然后屏息等待她的答案。
黎华微笑了。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若绮默然半晌，忽然伸手抓住了风衣的领子：“走吧。”
他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
她终于，选择了他。
他也终于，不再一味地等待。
后来，后来……
“我以前对晓爱说过一个故事，但是她的反应令我很失望。或许我和她，真的是没有缘分。”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他发现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妹妹，一个是他妹妹的朋友。他总以为他更爱的是自己的妹妹，于是不顾一切地和妹妹私奔了。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想念的是妹妹的朋友。他很痛苦，妹妹知道他的心意后自杀了，但他还是没办法忘掉妹妹的朋友。他找到她，为她唱了一支歌，把自己对她的心意全部融入了歌里。那支歌的名字是，《给我的妻和星星》。”
“你在向她求婚对不对？”
“可惜她完全没听出来，只说那男生的妹妹很可怜。”
“那么，你说给我听又是为了什么？”
“你说呢？”
“或许，晓爱就是那颗星星，就像那个男生的妹妹。而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一起看星星。”
他笑了。
因为这一次，他听到了心里的冰融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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