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ze 发表于 2007-2-16 22:20

[原創]《那年花開》系列


    《蔓藤花開》

    『自把種子種於地,窗前托腮待花生。』

    那是個夏天。炎熱得讓人不想動,喘不過氣來的夏。
    就在以水喉噴射著身體,沖去被汗水黏稠的不舒服感覺時,少年從陽光中推門而至。完全沒有沾染到汗水,是個散發著清爽而冰冷感覺的男孩。
    少年走進來,木籬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輕輕的噫-噫聲,他放下了右手的皮匣子,朝著我點頭。
    我突然想起,他大概就是母親說的,由城市來休養的表弟,柊。

    思及此,我咧開大大的親切笑容,上前一手提過他的行里,另一隻手牽住他的手,往家裡走。手心觸及柊的溫度,縱然是仲夏,卻冷冰的沒一絲暖意,他果然是身體不好。
    我這麼想著,柊倏地甩開了手,我吃驚地轉過頭去,柊漠然淡淡的。
    「抱歉,我不習慣。」
    此刻我才發現,除了手心以外,柊連聲音還有表情,都是同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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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柊是住進家裡了,他對父母還有我,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禮大方,卻也生疏,像是刻意保持距離。
    柊話少,笑容更少,大部份時間都是靜靜看書,或是坐在窗邊,看著外面出神。有時我跟著他一同看,可望了老半天,也沒發現這看到快二十年的景色,有什麼特別。
    我按捺不住,坐到柊身旁,問他,你到底在看什麼?
    轉過頭,柊臉上有薄薄的被打擾的不快,呆了半晌,我想著他大概不會回答了,正準備站起來,看到他舉起手,指著窗外。
    「那木籬笆上,是不是種了什麼?」
    棕色的木纏了些綠藤,早些年母親種下的九重葛,父親的朋友從城市的花店送來的,母親撒一把種子,本想做點裝飾,沒想到花一直沒開,倒是蔓藤纏了一把。
    我這樣告訴柊,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下午,母親喚我去雜貨店,抬些米回來,家裡的快要吃光。
    我在外面餵小雞,對著屋裡喊了聲,算是聽到,準備就這樣去了。推著單車走了幾步,身後倏地傳來開門聲,我奇怪地回頭,看到柊靜靜站著門口,遲疑一下,終於走前兩步,對我說。
    「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嗎?」
    雖然驚訝,我還是笑著向他招手,我先坐上單車,讓他坐著後頭,慢慢往雜貨店踩去。柊坐在我身後,很是緊張,一雙手不知該往哪放。玩心一起,我突然加快速度,果然柊一害怕,嚇得緊抱著我的腰,背部還感覺到他的心跳聲。
    「你……踏這麼快幹嗎……」
    柊的聲音裡,有點忿忿不平,彷彿看穿了我的惡作劇。我坐在前頭,仗著他看不到,先吐吐伸頭,才裝作正經地道歉。
    「抱歉喇,地面有塊小石頭,看不到。」
    柊沒有說話,也沒有放開手。他的熱度,隔著衣服傳來,原來他也是有溫度的。

    車子停在雜貨店。柊立時放開手,跳到地面。我看著不禁有些好笑,怎麼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我自顧自地上前,向老闆要了幾斤米,又買了些醬油,好不容易打點完了,在等待老闆收拾期間,我才想起一道前來的柊。
    他站在一旁,正盯著地上的花泥,我悄悄走近他身旁,用力拍下去。
    「噯,在看些什麼?!」
    柊嚇得直跳起來,深呼吸一陣子,才帶點生氣地瞪著我,臉頰被氣得有點紅紅的,像個蘋果。
    那瞬間,我竟然發現這個表弟,原來長得很清秀,而且很可愛。想著,連我也不禁想要臉紅了,為了轉移視線,我重新看著地面的花泥。
    「怎麼看著這個,有什麼特別嗎?」
    我指著花泥,詢問。
    「我想,你們家的九重葛,大概是欠些花肥。九重葛不好種,日晒要足,肥料不能多也不能少……」
    我發現,柊提起九重葛,臉上竟罕見地有些笑意,他許是很喜歡植物。
    「原來如此……看來你對植物很有研究……」
    我一副恍然大悟。柊垂下頭,臉上真真正正染了些紅暈。
    「也不是……有點興趣而已。」

    結果,除了米和醬油外,我們還拿走一大袋花泥,重得車子也載不下,我們只好把東西放在車裡,推著車子慢慢走回家。我讓柊走在內側,單車推在最外線,雖然車不多,但偶爾還是會有運貨的貨車經過,走裡面比較安全。
    藉著黃昏的餘色,柊的臉龐看上去特別柔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不知不覺就到家了。
    邊停好車子,我對著屋子喊叫。沒想到柊跟著,也像我充滿朝氣一樣喊了聲『我回來了』,連迎出來的母親也微愕住。看著露出靦腆笑容的柊,我抓起他的手,往家裡走,邊叫著『啊,餓死了,餓死了!』,母親笑著,說洗把手,快可以吃了。
    這次柊沒有摔開我的手,任由我牽進屋裡,他的手好像暖了些,輕輕地反握著我。



    幾天後,我們展開大工程,為九重葛重新修葺。
    把泥土略為翻鬆後,把肥料慢慢混進土裡,柊細心而認真地工作著。
    柊彎著腰,低下頭拿著剪刀慢慢修整過根部,我看到他的脖子從衣領間露出來了,是很少接觸陽光的雪白。
    我的視線黏在他身上似地,一直移不開,由脖子開始往上移,來到紅通通的臉頰,好像甜美的蘋果……我看得出了神,直至視線突然對上柊的,才狼狽不堪地收回。
    總覺得那剎那,他的瞳孔特別清澈,像把一切都看清了……
    (但,他又應該看清些什麼呢?)
    舉起手,柊以手臂抹去額頭的汗,些許泥土甩到臉上,我看著,不覺笑開來了。
原本別開了視線的柊,聽到我的笑聲,又再轉過頭,以眼神詢問我在笑什麼。
    「你這兒,沾到泥了……」
    我邊伸出手,指著自己的臉頰,眼晴還是藏不了笑意。柊聽後,倏地燦爛的微笑,點著頭,就抓我的手往臉上抹去,還邊問『怎樣?是不是這邊?是不是?』
    我驚訝得不懂反應,也許我沾滿泥巴愕住的表情太傻,柊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回過神來,做出要捏柊脖子的動作,往他撲過去。
    柊笑著躲開了。可我再接再厲,終於把他抱了個滿懷。
    比我略矮一點的柊,被我抱在懷內,竟是出奇的合適,我低下頭,看到柊笑著紅了臉,心不禁噗通亂跳。
    我甚至可以聞到,柊髮上洗髮精混和了泥土的氣味……
    我伸出往柊的臉頰撫去,手套上的泥都沾到他的臉上,滑稽的樣子讓我返回現實。
    「還不讓我報仇了,你這個小壞蛋!」
    輕輕在柊的鼻子捏了一下後,我放開他急急逃命去,柊在後面追著,正甩著沾滿泥的手套,準備往我的臉上甩。
    我們跑著笑著,彷彿一切都回復正常。
    只是心臟,還是不自然地悸動著。我不敢去想,要是當時沒有泥土的阻隔,撫摸到柊之後,我下一步想做的是什麼?
    尤其是,他嫩紅的唇,在腦內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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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柊在家裡已住了三個月。盛夏已變成秋涼,再沒幾天就到中秋。
    我靜靜走近柊身後,把外套披在他的肩膀,柊還是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面的籬笆。感覺到我的動作,柊微微轉身,露出一個笑容。
    「快到中秋了,那天我們可以到小山丘上賞月,那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月,很漂亮……」
    我說著,邊伸出手順直柊被風吹亂的髮絲,柊微笑著點點頭,接著依著我的肩膀,閉上眼。
    「我有點累……借我靠一下下哦……」
    彷彿夢囈般呢喃之後,柊就沒有再說話,接著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柊柔軟的髮,不斷輕拂到我的臉,就像現在的柊一樣,溫柔、又無心的撩撥。
    忍不住伸出指尖,來回撫摸他的肌膚,我裝作不為意的,輕輕把手覆在柊之上,握著。
    我們的手都是暖暖的,無來由的安心感覺,讓我放鬆了身體,閉上漸漸沉重的眼皮,倚著柊,也進入了夢鄉。
    夢裡好像有什麼擦過嘴邊,如蜻蜓點水般,一下下地略過。
    我想起柊柔軟而紅嫩的唇。
    我不禁露出笑容。



    八月十五,人月兩圓之時。
    每當時節,晚飯特別豐富,母親宰了雞鴨,又買了鮮魚,做了滿桌的菜。父親心情好,難得地買了酒,除了給他自己添一大杯,也讓我跟柊小嘗味道。
    我從前早過喝酒了,因此不怕地大口大口喝下,兩杯下肚,身體暖烘烘的,柊不太敢嘗,只是伸出舌頭輕舔,嘗到甜甜的,才放膽的啜了口。母親一直朝我們的碗子添菜,直說柊你身體不好,要多吃點,柊笑著搖頭,說這幾個月下來,自己都快要給養成小豬了。
    我突然想起,柊只是來我家養病,可卻從來沒說過哪天會離開。他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心沉甸甸的,光是想像就受不了,柊會離開我們,他始終會離開我的身邊?
    為什麼我會忘了,柊只是過客。
    我望著柊愉快的臉,心裡有點複雜。
    今天是團圓之日,可柊看不到家人,卻無絲毫寂寞之色。會不會他根本就不想回家,他喜歡的話,大可一直住在這兒,跟我待一輩子。

    飯後,母親準備生果,父親在看小報,柊悄悄拍一下我的手。也許留意到我的靜,柊以疑惑又擔心的眼神望著我。
    我勉強掛起笑容,搖搖頭,剛好母親捧著楊桃和月餅出來,她才剛把盤子放下,我就拿了一個餅還有兩個果子,牽著柊站起來。
    「我跟柊到後山賞月。」



    晚上的山丘很涼,我率先走到樹下,把食物放在草地上,藉地而坐。
    抬頭,看到柊還站著,於是伸出手拍拍旁邊的位置,待他走過來後,一把拉著他坐下。柊沒站好,就這樣被我拉到懷裡,柊也乾脆不起來,枕在我的腿上看月亮。我怕他涼著,脫了外套,披在他身上當被子。
    「真的,好漂亮啊……」
    柊望著天空,發出讚嘆之聲,今晚萬里無雲,月亮圓圓亮亮的掛著,是個適合賞月的好天氣。我笑著,拿過楊桃,從衣袋掏了把小刀,切去邊皮,把楊桃分成幾塊,送一件到柊嘴邊。
    「來,邊賞月,邊吃星。」
    楊桃的橫切面,就是一顆星,好看得緊。柊接過楊桃,卻嘟起嘴巴。
    「比起這個,我更想吃梨子……」
    我聽了,心一沉,不禁板起臉。
    「笨蛋!中秋時節說什麼吃梨子!分梨分離,你沒聽說過嗎?!」
    許是我的聲線太大,把柊嚇了一跳,柊無辜地瞄著我,細聲道。
    「我只是說說罷……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禮俗……」
    我嘆口氣,輕輕撫著柊的髮,終於說出來。
    「抱歉……是我太凶了。我只是……只是一想到,你遲些可能會離開,就忍不住……」
    柊默默望著我,突然紅了眼眶,他扁著嘴撐起身體,貼近我。
    柊吻上了我,他的唇溫熱而柔軟,我的驚嚇只維持了一秒,就主動抱著他的腰,加深這個吻。我們像發狂的野獸般,粗暴地吸允對方嘴裡的味道。
    而這天之後,我們再也沒有提及過,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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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十一月,天氣開始入冬,又更冷了點。
    柊漸漸又不大說話,一直望著九重葛,他說到了冬天,九重葛就花期到了。
    他是想知道,九重葛是否有開花的一天。我也想知道,我們是否有開花結果的可能……

    父親今天入城去了,聽說是看柊的父母親,順便交代柊在我們家的生活。
    他離家前還笑著說,柊大概還可以在這兒待上一陣子,讓我們兩個都有個伴兒。但回家後,父親竟卻一臉嚴厲,他叫母親泡一壺茶後,著我們坐下,良久沒有說話。
    終於他把茶一飲而盡,才望向我,話卻是對柊說的。
    「柊的父親說,明年初,安排了柊到國外治療。再過些日子,就會排人來接柊回去準備。」
    我聽了,不禁愕住,不止是為了柊離開。
    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我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時還不能消化這個消息,取了一把米,我走到後門,灑著餵小雞吃飯。
    小雞們爭先恐後地啄著米粒。
    我聽到背後有聲音,柊走到我身後,抱住了我的腰。他把臉貼著我的背,嗓音帶點嗚咽。
    「我不走好不好……讓我們永遠待在一起,好不好……」
    我心裡也不是沒有動搖。但我卻選擇,鬆開了他的手臂。
    「別說傻話了,你……你還是回家吧……」
    柊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抽泣,被我放開的手無力地垂著,像在詢問『你不要我了嗎?』我用力地把他抱入懷裡,狠狠抽一口氣。
    「柊,我不是趕跑你,我是擔心。你的身體,你的身體……」
    柊搖搖頭,淚都抹在我的胸前。他扯著我的衣服。
    「我怕、……我怕我一離開,就再看不到你了……」
    我跟柊靜靜地相擁。我們還沒開花,就要迎接結果。



    柊要走的一天終於到來。比我們預期來得慢,也來得快,半個月後,柊的父母就帶著柊離開。
    柊的行里不多,跟來的時候差不多,除了多了一小包,九重葛的種子,那是我托雜貨店老闆從城市買回來的。
    我告訴他,回到家裡要種一把,到了國外也要種一把,讓我們的花種滿了所有他經過的地方。而最後,他醫好病了,就回來,我們一起修葺的九重葛,一定早已開了滿棚的花。
    我們保證過了。
    柊點點頭,好幾次欲語還休,結果還是什麼都沒說。
    最後我們再一次擁抱,我們誰也沒有掉淚,只是緊緊的、實實在在地擁抱在一起。

    柊離開後,我彷彿代替了他位置似的,天天伏在窗前,看著九重葛。它還是死命的綠,硬是不肯滲出紅。或者它也知道柊離開了,不肯開花,可能他也想等柊回來,才表現最漂亮的一面。
    我望著、想著,迷迷糊糊的睡了。
    我夢見那一天,柊依著我睡,我偷偷握著他的手。我夢見柊枕著我的腿,在看月亮。
還有剛認識時,冷冰冰的柊。溫柔地微笑的柊、生氣的柊、頑皮的柊……認真地照顧九重葛的柊、哭泣著不願離開的柊、害羞地親吻我的柊……
    我的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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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又過了半個月。
    天氣已經很冷,我有些擔心外面的九重葛,於是探出頭去。沒想到竟看到紅豔的花開遍,籬笆像一扇紅色的門。我頓時想到柊,是不是花開了,他就會回來。
    可隨即又搖搖頭苦笑,柊才剛離開,都還沒到國外去,怎麼可能?
    沒想到,柊真的回來了。

    十二月中旬,我看到門外有輛熟悉的車。
    車門開了,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柊的母親。我一直望著後座,疑惑著柊怎麼不下車。阿姨有點疲倦,她拍拍我的肩,走進屋裡坐下,順道把手上的紙袋放到桌上。
    母親看到她很是驚訝,連忙走進廚房想要招待她,阿姨卻阻止她。
    「你就別忙了,阿姐,我有點話想說。」
    是錯覺嗎?怎麼我覺得,阿姨說話好像帶著重重的鼻音,天氣冷感冒了吧。
    「我家的孩子,就是柊……他好像還是比較喜歡待在你們家……」
    我還是一直望著車上,柊是不是在生我氣,怎麼都不下來。
    母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阿姨繼續說。
    「……要是你們不介意,請讓柊一直待在這兒吧……」
    聽到這句話,我終於明白,原來柊是在害怕,所以才待在車上。
    我笑笑,對阿姨說「你放心,我父母一定很樂意,我這就去喚柊進來!」
    說完,邁步就想出去,阿姨卻抓住我的手。她的視線落在紙袋上。
    「阿柊、阿柊就在這兒……」
    我倏地止住了呼吸。我隨著她的視線,望向紙袋。我往後退了幾步。我咧著嘴,想微笑,卻顫抖不已。



    我在籬笆下輕輕挖著。
    指尖撫到泥土,我想起之前跟柊,一人分一個手套用,為九重葛下花肥。我每挖一把泥土,就深深吸一口氣,終於挖了個小小的窪。當日我交給柊的種子,連同著一些煙灰,我把它們都撒到泥裡。
    水突然打濕了地面。可明明是個大晴天。
    我撫上了自己的臉,泥土都沾到臉上來。
    那天,柊的髮上混著洗髮精和泥土的氣味,他笑著,甩了我一臉的泥。我們抱在一起,差一點就要吻上了。
    九重葛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花開之時,方發現,蔓藤早已纏滿棚。』

    柊,花開好了。



    《蔓藤花開》 完

kaze 发表于 2007-2-16 22:21

《寵物.花.情人》


    《寵物.花.情人》

    今天的陽光實在很刺眼……
    郭梓瞇眼看著天空,有些不滿地撇撇嘴。

    七月一直是雷雨季,儘管太陽非常酷熱,卻也有大半時間是陰鬱著縕纕風暴。像前幾天就開始下的幾場大雨,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天,到今天才放晴。照理說今天的天氣其實很好。
    可是都跟他沒關係。
    隨意把手上捲成一桶的紙卷丟在草地上,郭梓自己也躺了下去,一陣雨後青草綠的氣味撲鼻而來。深深呼吸一口氣後,郭梓陶醉地閉上眼,頭上的樹陰和微風形成舒服的環境,他像貓般蹭一下身體之後,雙眼睜開一道細縫,視線對上被拋在一旁的紙卷。
    ……畢業考試的成績單。
    考得好又如何,郭梓癟癟嘴,也不知是想笑還是不屑。
    班上三十九人,他這年度七班共二百七十八人,不記名調查問卷收回來,只有不足十分一的人,真正報讀自己想要的科系。
    其中有一百九十六人完全不清楚自己的意向;三十二人了解自己的興趣,卻因毫無前境而放棄;三十六個堅定表示放棄升學,而他是其中之一;真正向自己所長發展的不足二十人。
    就算真給他們上了大學,畢了業。能不能找份糊口的工作也倒是問題。所以到最後真正能學而致用,並發揮所長的可能不足1%。
    即使有再多的理想也難敵這彷如奇蹟的機率。仔細為自己規劃所謂的人生,才真的是笨蛋。許久以前他就知道,有些事無論是多努力都無法挽回的,既然最終還是要被命運愚弄,倒不如及早放棄來得要好。
    一陣風拂過草地,上面的紙卷隨之揚起。郭梓懶懶地看著它飄向噴水池的方向,完全沒打算阻止,即使濕了腐爛掉也沒關係。
    沒用處的東西通通消失最好。
    可是成績單在中途卻被攔截下來。一只毛耷耷巨大的白犬,邊帶著吵人的嗅聲,像發現玩具般撲向紙卷。大概是訓練有數的關係,白狗只是輕輕地一跳,就把紙卷精準地咬在口裡,然後討好般把它交給身後的男人。
    郭梓皺著眉看完這一幕。牽著大狗的是個臉目模糊的人。白襯衫加上西褲,臉上還一副大大的黑膠眼鏡,是個隨處可見,毫無特色的男人。
    郭梓頓覺無聊,卻發現對方正把捲著的紙卷打開。
    「等一下!這是我的東西,請還給我!」
    他快步衝上去,對著男人攤大手掌。但男人已把紙卷打開來,並看了裡面的內容。
    看著向自己奔來的郭梓,男人的驚訝只維持了一瞬間。隨即卻恢復冷靜,淡淡然的反問郭梓。
    「你叫什麼名字?」
    心想這個人的臉皮未免太厚了吧,郭梓一言不發,只是狠狠地瞪著面前的人。
    「你該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男人搖搖手上的紙卷,反地露出笑容「你不說出名字,我怎能肯定你就是物主?」
    郭梓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呆呆地盯著對方的臉,不懂反應。
    原本只覺得是個平凡無奇的男人。但在清楚迎上對方收在鏡片後面,那雙深沉的雙眼,卻莫明覺得一片燥熱。
    他從來沒遇過這麼像勾引的視線。一雙眼赤裸裸地凝視著,好像在哽食自己一般,可是諷刺的是這麼露骨的視線,偏偏令人意外地覺得溫柔。
    郭梓輕輕咽了一口唾沫。
    「郭梓……」
    他垂下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輕聲地說。
    男人卻倏地向前傾,並把臉靠近郭梓的嘴唇,那一瞬間還以為要被吻了,男人卻在幾吋之前停了下來。
    一種分不清是失望還是驚訝的感覺,衝擊著心臟,只覺得耳朵裡都是自己的心跳聲。
    「你說大聲一點啊,我聽不清。」
    男人呼出的氣好像就近在咫尺。他退了一大步避過男人的臉,然後再次伸出手,似是要用手臂來隔開彼此的距離。
    「我叫郭梓!」他氣呼呼的說「……總可以還給我了吧。」
    「好的,還給你了。」
    男人還是笑瞇瞇。但聽語氣裡那種忍俊不禁,就知道對方完全把他當小孩子看。
    郭梓惡狠狠地搶回男人遞出的紙卷。
    不知道是氣自己被人耍著玩,還是不滿意男人把他輕看的語氣。
    他只覺得陽光下那人的笑容特別刺眼,炫耀得讓人覺得討厭。他恨不得伸手撕破那張平靜的笑臉。
    成績單被拿著的一角已被捏成一團。
    剛剛被男人握過的地方,彷彿還微微發熱,正隔著紙傳來,跟郭梓重疊上的體溫溶為一體。
    郭梓倏然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大概是太陽實在太猛烈了,曬得人透不過氣來。
    他眨眨眼不發一言地驀然轉身。在耳朵察覺到男人的呼喊聲時,彷彿為了掩飾慌亂的心跳,郭梓回頭幼稚地作了一個鬼臉,快步跑離男人的視線。
    直至跑到遠方,耳裡還停留著男人驚訝的笑聲。
    ……還有那雙深深凝視,彷彿對自己有意的溫柔眼睛。

    xx    x

    再見那個男人是在速食店。
    郭梓在店裡打工,每次看到那些圓滾滾的麵包,從通道裡滑出來,就覺得跟自己很像。明明是沒營養,脂肪又高的垃圾食物,偏偏一堆人愛吃。
    以營業用笑容送走顧客,才發現門口一陣擾攘。反正自己的隊伍沒人在等候,郭梓乾脆支著雙臂在看熱鬧,卻看到一副熟悉的鏡框。
    認出粗黑眼鏡下的那張臉孔,郭梓有些驚訝,但隨即抱著看心戲的心態,等著看男人出糗。
    今天男人的身邊同樣帶著一隻狗。
    不是上次看到那隻毛茸茸的大白狗,這次是可以抱在懷裡的可愛小型犬,而且是黑色的。雖然叫不出名字,但郭梓曾經見過這品種的狗,小巧的一隻,非常乖巧,可以長時間不吠一聲,趴在地上的話,就跟軟綿綿的地毯沒兩樣。
    男人也很清楚小狗的特性,所以想用衣服包著悄悄帶進店裡,卻被眼尖的職員發現了。
    「……非常抱歉,但規定就是規定。」
    郭梓聽到經理這麼說。雖然嘴裡說著道歉的話,態度卻非常強硬。
    男人也知道無計可拖似地嘆口氣,有些困惑地以手指抵著額角。
    「那該怎麼辦呢?不能進入店裡,但我也不能把牠丟在外面啊。」

    也許是因為男人的表情太過失望,那瞬間郭梓竟覺得他有點可憐。有什麼必要執著呢?要吃麵包隨便一家小賣店就有賣,即使不是這裡也行。
    在心中一股意識的驅使下,郭梓關了自己負責的櫃檯,走到兩人身邊。
    「我來幫這位先生買好帶到外面去,不就行了嗎?」
    那瞬間他在男人臉上發現了愕然,但他自己卻是不慌不忙的。
    郭梓不禁為了位置倒轉過來而揚起了嘴角。
    包好男人要的餐點,推開門卻發現不見了人。郭梓想著該不會又被耍了的時候,才看到男人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
    既然點餐為什麼不好好待著。
    心裡帶著怨氣地,郭梓大步往男人走去,在他面前攤大手掌。
    男人抬起頭笑笑,嘴裡邊說著『這次我可沒有拾到你的成績單喔』,邊從褲袋裡掏出點餐的錢。
    即使因為聽到『成績單』三個字而感到有點不快,郭梓還是坐到男人旁邊的空位,把站了半天的雙腿伸得直直的,以舒緩疲勞。
    原本被男人抱在懷裡的黑狗,現在正舒服地躺在男人腿上,活脫脫一張私家床墊。察覺旁邊有人也是不吠一聲,只懶懶瞄了郭梓一眼,隨即又閉上眼睛。很有點看不起他的感覺。
    郭梓盯著這懶洋洋的狗。黑狗伸出脖子在享受男人的愛撫,那只修長的手指在狗下巴搔癢著,郭梓不知怎地,覺得有點臉紅耳赤。
    明明是簡單的動作,但男人做來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性感味道。與其說那是撫摸寵物,他更覺得男人的動作像在挑逗情人。
    男人毫不介意地用撫摸過狗毛髮的手,去拿熱呼呼的薯條吃。
    「你是在繞班嗎?」他突然聽到男人這麼問。
    原本因不好意思而別開臉的郭梓,一回頭即又對上了男人的笑容。男人眼底還是一抹溫柔,但嘴角卻勾起點戲謔。
    「現在是休息時間啊。」
    他理所當然的答。隨即又反問男人,
    「那你呢?你的工作該不會是帶狗散步吧。」
    郭梓不無諷刺地說。
    沒想到男人卻舉起一只大姆指,做出『Bingo』的手勢。
    他嘴巴裡雪白的牙齒,在陽光反射下透著光。又是這種礙眼的笑容。更該死的是郭梓發現自己移不開視線。
    把餐點消滅後,男人將手上的包裝紙捏成一團。明明是吃著漢堡和薯條,這種油膩膩的東西,但手指卻連丁點都沒沾到。
    男人把垃圾收回紙袋裡,一派閒適將腿間的小狗抱到胸前,逗弄著牠毛茸茸的脖子。
    「我的工作是談戀愛。」
    男人瞇起眼。倒是反應不過來的郭梓,不斷眨動雙眼。
    在他清楚理解這話中的意思前,已看到男人把小狗托起,送到面前,輕輕親了親那佈滿毛的嘴巴。小狗也像回應似地,伸出一小截嫩紅的舌,用力舐舔著男人的唇。
    郭梓看著這怪異的一幕,胸口湧上一陣莫明的騷動。男人被水沾濕的嘴唇,感覺紅潤而豐厚。他不自覺地,也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唇。
    他不應該這麼熱烈注視一個男人的唇。尤其是個毫無特色,平淡如水,用看就覺得無聊的平凡男人。
    但埋藏在鏡片下那雙深邃而溫柔的眼……
    「怎了?你也想要親嗎?」
    男人的聲音由遠至近,最後轟地炸得郭梓腦海一片空白。他不能反應地,還是呆愕盯著男人的唇。看著那雙嘴一開一合的,像水缸裡的金魚。
    「但這是我的情人,不能讓給你。」
    男人寶貝似地把小黑狗攬回自己懷裡。
    終於聽明白的郭梓只覺一陣哭笑不得。他所謂的戀愛就是跟一隻狗嗎?
    郭梓站起來拍拍褲子,把視線投向被太陽晒得發燙的柏油路。……穿著白衣服的女孩,和比女孩還要巨大的白狗正在嬉戲。……那都是很久遠的記憶,早該被遺忘封塵了。
    「我才不要去親一隻狗呢!」他淡淡地說,「我最討厭的,就是狗了……」
    說完沒有多看男人一眼,逕自跑回速食店。把男人的雙眼,嘴唇,和快速略過的記憶,一一拋諸腦後。

    xx    x

    跟男人第三次偶遇是在畢業典禮。
    自收到成績單後就再也不用到學校去,直到回校拿証書的這一天,可說是真正離開這個對大部份人來說,是充滿成長記憶,還能保有夢想的堡壘。
    郭梓步入禮堂,從師長手中接過那捲著的,很有點質感的証書,才有一切終於完結了的感覺。
    避開了一群群在告別的學生和老師,對這種虛情假意的舉動,他從來覺得意義不大。儘管說再多『要保持聯絡』,『會回來探望的』這種話,也許一開始是有這種想法,但在步入大學或職場,在不同環境的壓力下,再多的承諾也會隨風而逝。
    他遠遠望向一派淡然的師長們,每年也要經歷一次這種情境的他們,感受大概更深吧。
    郭梓抬起頭打量著這個待了好幾年的地方。
    校園的對面就是山的P校,可說是立於半山之上。由於四處都是樹木的關係,周年都被綠蔭包圍,就像浸淫在涼意之中,在七月炎夏也不至熱得不能忍受的程度。
    而離開校園,放眼就是一條長長的斜路。雖然每天上下校都要經過時,總是叫苦連天,但想到大概是最後一次走在上面,也不禁有點寂寞。
    正當郭梓想以難得的沉靜心情,最後一次踱步在這條路上,身後卻一把聲音叫住了他。
    回過頭是一個陌生的女孩,手上捏著粉紅色間條配花朵的薄本子,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她已遲疑很久,直至發現郭梓要走了才急急追上來。
    郭梓是停住了,但臉上卻是一層薄薄的被打擾的不快。女孩看了更是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那,那個……」
    在郭梓以為對方不打算說話時,女孩卻開口了。儘管又細又羞澀,嗓子倒是不錯,郭梓略略放鬆臉上僵硬的線條。
    「請問,可以跟你交換聯絡資料嗎?」
    邊遞出手上的本子,女孩把羞紅得像鮮艷欲滴的草莓般,早已漲紅的臉垂下,靜待郭梓的反應。
    郭梓只輕輕瞄她一眼,就以冷淡不帶感情的聲線拒絕。
    「我想我們沒有相熟到那個程度吧。畢業後還會有需要聯絡嗎?」
    比起想像中更不留情面的說法,令女孩發出一聲像貓般的嗚咽聲,慌亂地把本子抱回胸前,沒有再說一句話地轉身離去。
    郭梓淡淡地看著她跑離自己的視線。越過女孩的肩膀,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白襯衫和西褲的男人,今天跟在身邊的是一隻貴婦狗,狗脖子上還纏了一個大大的粉紅色蝴蝶結。
    男人顯然也發現他了。咧開一個微笑,他以跟往昔同樣溫柔的眼瞳,倒影著郭梓的臉孔。
    「說話真是狠啊,這樣子女孩子會傷心的。」
    雖然剛才還覺得那女孩的聲線尚算入耳,但此刻聽到男人的聲音,郭梓方覺得這才叫真正的悅耳。
    但他還是毫不留情地反擊道,
    「因為我不像你這麼頻繁地更換『情人』,所以絲毫不了解她們的心。」
    兩人一狗散步般走在斜路上。正午的太陽直直晒著髮頂時,不得不感謝這個方向是往下的。
    男人還是紳士地把狗抱在懷裡,絲毫不為烈日下平白多了幾斤佈滿厚毛的負累為苦。郭梓卻是默默地打量他,想著要不是他們的活動範圍太相近,即使有緣也著實偶遇過太多次了。
    「你說話都這麼硬梆梆,不顧別人感受的嗎?」
    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在他們跟幾個在興奮交談的女學生擦身而過後,男人卻突然開口。
    知道男人還在介懷剛才的事,郭梓只是聳聳肩。
    「真要有心跟認識我,就不必等到畢業這天吧。不覺得已經太遲了嗎?」
    「你說得對。」男人笑笑,似是認同,但隨即又說,「但也許她只是想要向暗戀的對象留點記念。」
    男人的嗓線還是非常妙縵,但此刻聽在郭梓耳裡卻有些刺耳。他彎起笑容,卻是有點不屑。
    「那又怎樣?」他挑挑眉,「別人對我的好感,難道我就要照單全收嗎?隨便他們要怎麼想,怎麼作,是他們的事。我沒必要去配合吧!」
    語畢郭梓也有點愕住了。想著兩人也不過是閒話家常,自己未免太過度反應了,不禁沉默起來。男人卻倏地停下腳步。
    察覺到旁邊少了男人的影子,郭梓也停下腳步,抬起一直凝視著地面的臉龐。他一抬頭就對上男人的視線。那雙烏黑的雙眼,深深地拗執地注視著他。郭梓倔強地不肯移開視線,睜大雙眼反望過去,卻發現對方眼底有著淺淺的落寞。
    原本一陣燥熱的心突然軟了。
    郭梓吶吶動了動嘴唇,終歸沒有說話,男人卻舉起空著的手,順著他的髮絲滑了下去。郭梓沒有避開,只是挑起原本已垂下的眼皮。
    「你怎麼像隻小刺蝟一般,」他聽到男人這麼說,彷彿夾雜著嘆息「張著全身的刺……」
    可隨即男人像想到什麼,又換上笑容。
    「不,還是應該說,像流浪狗……?明明很想親近人,有人靠近又先齜牙裂齒。」
    想像到那個畫面的男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郭梓心裡淡淡軟軟的東西,卻煙消雲散。他像個孩子般般鼓起腮,睜大雙眼狠狠瞪著男人。
    男人卻已深陷幻想之中不能自拔,毫無反應。
    瞇起細長的眼睛,郭梓驀地提起腳,用力往男人的膝蓋處踢去。吃痛的男人紮了一下,懷裡的貴婦狗也受驚地往地上跳,男人一時不知該先追回『情人』,還是揉揉受傷的腳。
    郭梓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成果。趁著男人驚訝望向自己時,郭梓從鼻子哼的一聲,嘴巴卻甜甜的道。
    「拜拜囉,狗狗先生。」
    他說著還不忘揮揮手上的証書,當是告別。眼裡卻一把燃燒的火。
    「下次再說我是狗看看,絕對有你好受。」

    xx    x


    之後是第四次……好吧,如果這還能算是偶遇的話。
    白百合,紅玫瑰,粉色康乃馨……花店裡很少看到含苞待放,害羞答答的花蕾,全都是又豔又俗,大朵大朵已盛開的在爭奇鬥艷。
    客人總不喜歡買了回去,還要靜待它的花期。現在的人習慣速食,片刻的等待都忍受不到,就怕一下子就錯失了。
    郭梓彎下腰整理水桶裡的花枝,就怕有哪支沒插好,吸不到水會枯掉。貼得太近,花粉都吸進鼻腔裡,鼻尖總覺得搔癢,直想打噴嚏。他伸手揉揉鼻子。
    只是一但意識到那種痕癢的感覺,就好像纏繞不散般。在嗦了幾次鼻子還是於事無補,還是痕得發慌。郭梓只好站起來,扯了張紙巾抹抹鼻子。
    一轉身發現那個男人正在身後,跟老闆娘在挑選花種。郭梓反個白眼,腦海只有四個字:『陰魂不散』。雖然知道對方也不是有意的,但也實在太巧合了點。
    男人選花太入神,絲毫沒發現店裡還有別人存在。也可能只看到郭梓的背影,讓他根本沒機會認出來。
    而毫無疑問地,男人身邊拖著一只狗。這次的是佈滿黑白班點,毛色光滑的大狗。倒卻沒平時男人帶著那些狗的嬌貴氣,感覺純樸許多。
    那隻狗定定的站著,動也不動,也不吠,模樣有點傻。郭梓想到某套電影裡,那一百零一隻大大小小的班點狗,不禁噗地笑出來。
    男人也正好挑選完畢。他站直腰後看到郭梓,愕了一愕,隨即卻似笑非笑地橫他一眼。郭梓隨著男的眼神向下望,才發現對方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件印有大朵黃菊花的花店圍裙上。
    「你笑起來好看多了。」
    男人的話像呢喃般隨風送到耳邊。明明離那麼遠,郭梓卻覺得耳膜一陣痕癢,彷彿有人在耳邊吹氣般,連忙伸手蓋著。
    他愚笨卻顯得可愛的動靜都映入男人眼中。
    收起惡作劇的笑容,男人又再隔著鏡片深沉地看著他。郭梓呆呆地放下手,但覺自己將要被吸進這雙瞳之中。

    白百合開得不算太豔,比較起旁邊已完全盛放的玫瑰,是有點失色。男人卻道就是愛那股清純。
    於是郭梓挑了十來支比較大的,半生不生地吐著嫩黃的花芯,再配上大把大把的滿天星,最後以淺紫色的包裝紙沙沙地包起來,總算淡雅卻也不失色。
    男人微笑點頭,算是滿意了。老闆娘笑嬉嬉地收了錢,郭梓便把花遞過去,怎料男人卻一把抓著他的手肘。
    「你捧著比較好看,」他微微笑說「剛好我要牽狗,也不方便空出手來拿。你就陪我走一下吧。」
    望了望門口張貼著大大的『歡迎送遞』,郭梓在毫無選擇下聳聳肩,把花塞進男人懷裡,然後拉下自己身上的圍裙,重新接過花束,跟在男人身邊。

    「走吧。」
    走在路上就覺得男人說的是藉口。由始至終他都只用繩子牽著大狗,兩隻手空空的,郭梓不由得有點埋怨地看向他。反正這男人就愛耍弄自己。
    幸而男人挑的這條路比較靜,不近大馬路,下午的風亦算陰涼,走著也算舒服。
    這次男人牽的班點狗很乖,不亂跑也不吠,不同於那種懶洋洋的慵懶,反而有點笨拙忠直的感覺。而且愛黏郭梓。
    一直乖乖走著的大狗,在察覺郭梓走近,竟從男人腳底竄過去,硬要跑到郭梓那側。男人差點被繩子拌倒,但郭梓還來不及取笑他,就看到男人把牽狗的繩子移到自己這邊,笑容立時僵在嘴角。
    他在心裡不禁罵男人惡劣。明知道他最討厭狗了,卻偏把這毛茸茸的東西,移到他的周圍。可男人卻像沒事人一般靜靜走著。
    班點狗也只是默默地走。沒有撲過來,也沒不知好歹的舐舔自己。既然只是想走在旁邊,就由牠吧,郭梓這麼想道。
    兩人彎了幾彎,放眼是長長的河堤岸,四周的景色也越來越陌生。男人還是不發一言地走著。郭梓托了托手上的大花束,沒想到久了這東西也很有些重量,手臂不禁有點酸痛。
    從水平線望過去,河面已染上些許暮色。夕陽斜照在男人身上,打下一層薄薄淡黃的矇矓感。也許是因為男人緊抿的嘴線,郭梓竟覺得他有點蒼涼的感覺。
    他打一個寒顫,終於開口叫停男人。
    「喂,我們到底還要走多久啊?」
    「抱歉,你累了嗎?」
    聽到郭梓說話,才如夢初醒的男人,轉過身抱歉地笑了笑。看著他那種笑容,郭梓卻覺得有點寂寞。
    他撇撇嘴,移開了視線,想要掩飾心裡的不自在。
    「也不是。但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男人聞言,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我沒告訴你嗎?」剛才還一副落寞的男人,突然露出一彎甜蜜的微笑「我要送去給我的女友。……今天是她的生晨。」
    男人的雙眼又漾起同樣的溫柔,可這次卻像滲了蜂蜜進去,甜得很。那雙凝視著別人時,總給人有被勾引錯覺的雙眼,此刻正注視著遠方。
    郭梓驀地低下頭,只覺得心裡梗了刺,難受得很。他把眼光落在身旁的班點狗上。
    「你,你要去找女朋友……」自己的聲音聽在耳裡,卻陌生得像別人。郭梓在炎夏像覺得冷似的,牙齒一直打顫。
    「你去找女朋友,卻帶個男孩和狗去,不太好吧?」
    他垂著眼看著懷裡的花蕾,純潔的白合在風裡搖曳,也染上了點點暮色。
    「不要緊的,」他聽到男人這樣說。意外地發現,這個男人的聲音,在他的記憶中,已烙下深深的印記「我的女友,也很喜歡狗。而且也不排斥跟小男孩交朋友……」
    郭梓突然覺得視線有點模糊。
    他捏緊掌心,手握著鍚紙的部份,冰冷而無機質,卻舒解不了內心的燥熱。那被包裹著不能流動的水,正軟綿綿隨著他的動作被推擠。郭梓但覺自己就像個小孩子,因為想要的玩具被搶走而感到焦躁。
    尤其男人那聲小男孩更是鮮明。
    他終於把視線從花束調回男人身上。看著對方身上那股悠然更是覺得不忿。郭梓咬咬牙不怒反笑,他道,
    「那我倒是要看看,怎樣的女人才可以接受,去跟狗瓜分自己的情人。」
    話方出口也覺自己說得太超過了,他以為男人會生氣。但彷彿理所當然地,男人連眉都沒挑一下,只是笑笑地伸手攬過郭梓手上的花。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前方,「走吧。」


    過了河畔路是更深了,天色也已入黑。郭梓不禁有點慌,這男人該不會是個變態,把自己拐帶了要殺人滅口吧。
    他忽地發現,自己對這男人的認知是零,甚至連名字也還不知道,卻已被對方左右情緒。不禁有點煩躁。
    「喂!」他再次開口。男人剛好轉頭,向他伸出手。
    「牽著我。那邊的路有點難走,我可不想看你摔破了臉。」
    男人伸出來的手是種誘惑。對郭梓來說就像在看不見底的黑色旋渦,受吸引卻不了解的事物最危險,一個不小心就會陷進去,變成迷戀,毫無理智可言。
    他盯著男人的手指,修長而潔淨的左手無名指還是空空如也。雖然說有了女友,顯然還是沒名沒份。
    男人的手像催促般甩了一下。郭梓試探地把貼近,指尖劃過男人的掌心,乾燥卻比想像中光滑,沒有粗糙感。
    然後下定決心般,郭梓整隻手都滑進男人掌間,用力地反握回去,指尖的神經都充滿著男人骨骼分明的質感。
    也許是太用力的關係,男人回過頭輕輕看了他一眼。帶著可算是挑釁的氣焰,郭梓直直迎上男人的視線,眼眨都不眨。
    在已經迷濛的黑色之中,那雙眼中彷彿還可見一把熾熱的火炎。
    男人不在意地笑笑。儘管看不清楚,郭梓卻認定了,男人的眼瞳一閃而過只屬於他的溫柔。
    然後不知道是誰使力,相握的手黏得更緊,分都分不開。
    最後停在一處小山邊。那麼荒涼,只有稀稀落落並不密集的樹,還有沙礫夾雜的黃泥地。
    哪有什麼女朋友。
    郭梓勾起一彎微笑。即使想約自己走走,也不用撒這種彆扭的謊,一下子就會被揭穿的。正想開口損他兩句,卻看到男人停在一處小土坡處,上頭壓了塊石。
    男人彎下腰,必恭必敬,認認真真地把花束放在地上。然後從衣袋裡掏出一小枝蠟燭,凝在石上,淡淡的火光擦地亮起。
    在蠟燭搖曳映照下的男人,看上去有那麼點不真實。他那長長的手指,正緩緩撫摸過土壤,那模樣真有點像在愛撫情人。
    「這,這是……你女友的……」
    郭梓原本想說『墳墓』。但卻哽在喉間,只覺得喉嚨乾渴。在燭光下男人的臉目有點詭異。這麼深黑的夜裡,把自己帶到森林般的小山坡,撫摸著墳起的土堆,告訴自己,這是他的『愛人』……
    不覺間已完全入黑,唯一的光芒就只有靜立在石塊上,那一小點,搖曳的光。男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混入夜色之中。
    男人點點頭,凝視著他,然後微微笑向他招手,另一隻手還是愛憐地撫著那小土堆。郭梓看著他的笑容,突然覺得冷。
    「你不過來嗎?」
    他聽到男人這麼問。輕細的聲音在寂靜的這一刻,突然像被放大了許多倍。
    郭梓望向那伸向自己的手。他有點衝動想拔腿就跑,但男人嗓音裡那種困惑寂寞,卻形成另一股阻力。郭梓向著男人輕輕搖頭,雙腳卻不由自主的向前走。
    他停在男人旁邊。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握起男人的手,在他旁邊蹲下。趴在一旁的班點狗,在他另一隻垂著的手,高興地舔了一舔。
    郭梓慶幸地想,幸好從這相連的手,傳來的體溫還是溫熱的。
    男人似是嘆息,若有所思地盯著小土堆。他已經停止撫摸。
    「這兒……」他頓了一下「她就是在這兒,被壓死的……」
    郭梓只覺心臟移到耳邊,呯呯碰碰的亂響。他感到掌心正漸漸汗濕,跟男人的混在一起。
    「那晚是個大雷雨夜。雨實在太大了,我便留在學校,電話線路也被停掉,我跟家裡完全聯絡不上……我媽心裡慌得很,便要她到外面來找我……」
    郭梓靜靜地聽著,心裡卻隱隱有點不對勁。
    「這邊原本是我上學途經之路。每天早上,她都會先送我上學,然後自己回家。有時我忘了帶便當,她便帶來給我。那天,她也是第一時間跑到學校,卻在這兒遇到山泥傾瀉……」
    話突然都說盡了。男人不再言語,郭梓卻是不敢作聲。他望著男人的喉結急促地上下滑動,彷彿把激動的心情都在這裡發洩了。
    「……是我沒有好好保護她……」男人自嘲的說。
    郭梓只覺得彼此握著的手,已被汗淹得滑溜溜的,越用力就越是抓不緊。他心裡有點慌了,終於知道自己徹骨的寒意從哪兒來。
    「你們感情真好。」
    他終於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在知道他的愛人死了後,覺得陰冷並不是因為氣氛,或是那死去的人的怨恨。
    而是不可磨滅而逐漸美化的回憶。
    已經不會露出醜惡一面的人,是不可能有人能夠勝過她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帶他來呢。郭梓忿忿地想要鬆開彼此交握的手,卻在剎那間聽到男人的話。
    「我們當然感情好。由我十歲開始,她便陪伴在我左右。我們吃飯,洗澡,睡覺都在一起……」
    郭梓愕然地望向那麼陷入回憶的男人。
    「一開始她只是小小的一隻,抱在懷裡還會嚶嚶的嗚叫,眼睛都睜不開。可是慢慢地會跑,會笑,喜歡黏人。她像我的情人,又像我的小女兒……」
    「你,你說的她到底是……」
    「她是我第一隻養的狗。很可愛的牧羊犬……我就是後悔因為沒有好好照顧,教育牠,才會成為寵物訓練師……」
    男人伸手在胸前比了比牧羊犬的大小,但郭梓卻已看不進去。他腦子裡只聽進了『那是我養的狗』這句話。
    突然他噗地笑了起來。即使跌在地上,還是抱著肚子在笑過不停。
    「……你,你說的『女友』,也是狗……?」
    郭梓笑著抹抹眼角,就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般。男人卻不語地站起來,郭梓疑惑地看向沉默的男人,突然一陣強光刺來,四周的街燈突然亮齊了。
    在白燈光管照射下的男人,看上去有些蒼白。他從高處俯視郭梓的模樣帶著鄙夷,眉眼間甚至有些慍色。
    「我說了什麼好事的笑嗎?」他冷淡地問,緊握著的拳頭卻微顫「你這個人,還真是沒神經!」

    xx    x

    在麵包店的,是第五次的偶遇。
    待在麵包店特有的溫暖空氣之中,郭梓有點不捨得離開。剛焗烤起那種甜甜的味道,一直從麵包架上傳出,無論什麼時候都這麼誘人,嘴裡好像已經嚐到那種熱呼呼,軟綿綿的質感。
    郭梓就是因為這種氣味被吸引進來。
    挑了香蒜麵包和鋪了芝士蘑菇的薄餅,已滿了半個盤子,郭梓還拿了一條長長的法式麵包,在差不多半人高的硬麵包上刻有一條條細紋,很是吸引。原本他還掙扎著要不要買椰絲奶油包當甜點,但看到店裡快擠滿人,還是決定放棄算了。
    到付了錢才發現實在買太多。一大袋的麵包,抱在胸前卻空不出手來開門,郭梓盯著袋子發窘。
    他還在考慮要不要側身推門,門卻倏然從另一邊開了。郭梓嚇了一跳,抬起眼卻對上了鏡片後的視線。
    那雙眼睛平淡地掃過他,郭梓卻愕住了。這男人每次的出現都這麼出其不意。郭梓有點尷尬地低下頭,頭頂卻傳來男人淡淡的問話。
    「……你不走嗎?」
    他才驚覺自己堵在別人的店前面,臉頰刷地燥紅,朝男人點個頭就擠出門外。
    偶遇果然是一件神奇的事。郭梓抱著麵包,輕靠在麵包店的玻璃前,看著男人選購麵包的側面。今天出奇地他沒有帶著狗在身邊。
    男人方才冷淡的視線忽地在略過腦海,那跟往昔完全不一樣,不是那雙總帶笑的眼睛。男人看他的模樣就像在陌生人。
    郭梓心裡一陣扯痛,他捏緊抱著紙袋的手,紙袋傳來輕微像呻吟般的沙咧聲。
    那邊的男人已挑選完畢,只有一袋簡單的白麵包。看著他付過錢推門而出,郭梓連忙迎上去。
    看到他,男人也是毫無反應,連眉都不挑一下,自顧自地走了。郭梓也不發一言地,跟在男人身後。
    ……就像是那個夜晚,他跟隨著在慍怒的男人身後,走在那條長長的河畔旁。自知失言的關係,郭梓當時不敢作聲,默默地跟著,以為男人會先開口。
    但在轉回大路後,男人只是淡漠地瞄他一眼,便牽著狗快步消失在郭梓面前。連道歉的機會也沒有……
    男人提著白麵包,走進前方的公園。
    這個公園郭梓也滿常來的,在市區算是很大的休憩場所。不同於平常的公園,這是可以拿寵物內進的大型公園,所以很受歡迎,假日總可以看到帶著寵物的父母帶著子女來嬉戲。
    男人逕自往內走,直到站在園中心的噴水池。立著丘比特像的噴水池,終年總是不停地灑著水,穿過陽光後透出一條漂亮的彩虹。
    因為有池水的關係,而且偶爾也有些人會拿麵包餵食,水池邊總聚集了零零散散的鴿子。
    男人停下來,輕吹一個口哨。一隻毛茸茸的大黑狗不知打哪跑來,衝到男人腳邊使勁地吠,男人蹲下來寵溺地揉搓牠的毛髮。
    「你跟了這麼久,是找我有事嗎?」
    在跟狗嬉戲的男人突然自言自語般地說。聲量卻足以傳到郭梓耳邊。
    沒想到男人會突如其來的發問,郭梓有點呆了。他盯著男人的背影,許久才吶吶地,終於說出來。
    「……對不起……」
    聽到他的話,男人停下手的動作,緩緩站起來。他轉過身直視郭梓,嘴角勾起一個冷淡的笑容。
    「用不著道歉呀。」他淡淡的看著郭梓「你不是把溺愛寵物的我,當成傻子看嗎?」
    說著還聳一下肩,這動作映入郭梓眼中,感覺有點刺痛。
    「不是這樣的……」郭梓搖搖頭,一陣酸意衝上鼻頭,只覺得雙眼發澀。他重覆著,「不是這樣的……」
    他只是覺得高興。為霸佔男人內心的,由始至終都只是那些毛茸茸,傻呼呼的狗而高興。
    他凝視著站在大狗身邊的男人。雖然他討厭狗,但是他喜歡這個男人。……也許說想要得到對方會更加貼切。
    他想要這個男人。
    「喂。」郭梓像在呼喚對方,語氣卻是試探的。男人沉默地回以注視,等待後話。也許在剛開口的時候,還有那麼點不確定。但在對上男人後卻連最後一絲猶豫都消失了。
    「喂,我來當你的情人吧。」
    郭梓的口氣就像在說『今天是天晴嗎』,這麼淡然。而且是那種在明明在外面,頂著大太陽,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卻偏要問別人的故意。就像心底認定別人不會給否定的答案,有種絕對的自信。
    他定定地看著男人驚愕得不懂反應。心裡以為是自己勝利了,卻看到男人困惑地皺起眉。    「你真的是很沒神經。」他說,「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呢?」
    男人還是語氣平淡,甚至還有些笑咪咪的,對郭梓來說卻像被投下一枚大炸彈,被炸得有點動搖。他輕輕捏緊掌心,有點不知所措地揉搓著指頭。
    「反正……」郭梓扯扯嘴角「反正,對你來說也沒什麼損失,是吧?」
    「是沒有錯。」男人聞言也笑著點點頭,卻又說「可是,也沒什麼好處,是吧。」
    郭梓惡狠狠地盯著男人看,連帶覺得他身邊的狗也這麼惹人討厭。
    但男人彷彿意猶未盡,他微笑搖搖頭,有點受不了的說,
    「我實在沒想到會被你這孩子告白,明明彼此不了解,你甚至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不是嗎?」
    郭梓被說得啞口無言,卻又不甘心被看輕。兩人彷似摃上似地,男人瞇眼看郭梓,他亦倔強地不肯移開視線。突然郭梓哼的一聲,率先別過了頭,高傲地抑起下巴。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刻意直起了腰,像隻高傲的貓般從男人眼前離去。但一轉身,手腕卻又被男人抓住,郭梓暗自竊笑,偏偏不回頭。
    「怎樣,後悔了嗎?剛剛說了一堆大話的人,可是你喔。」
    男人沒有說話,卻漸漸使力,感覺手肘發痛的郭梓,回頭去看,卻對上一雙專注而深沉的視線。沒了平常的溫和的黑瞳看上去有些嚇人,郭梓被看得慌了,想收回手卻又甩不開。
    「你這是什麼意思?快放開!」
    對於自己在力氣上明顯輸了,郭梓有點惱怒。但儘管情勢比人弱,卻還沒打算收歛。他狠狠地說。
    但男人卻還是以成年男子的力氣,扣押著郭梓的自由。
    「我可沒說要放你走。」
    男人把郭梓用力往自己拉去。發現有點不對勁的郭梓,終於懂得害怕,他發狠掙扎想要離去,男人卻越抓越緊。
    「有什麼事,你就只懂逃走嗎?就這是你的處世之道?」
    「被神經病協持還不想逃的,才真的是白痴吧!」
    聽不出男人的言外之意,郭梓故意諷刺地說。
    「白痴……」男人喃喃地說,突然勾起笑容,用力把郭梓甩在地上「沒錯,在我看來,你的確像在白痴一樣。」
    沒料到男人會突然放手的郭梓,結結實實地跌個正著,他還來不及揉揉發疼的部份,男人身邊的大狗突然發狂似的衝上前,把他緊緊地壓按在地上。
    ……沒想到自己不但力氣比不上這男人,甚至連狗都不如。
    被狗壓著動彈不得的郭梓,臉色不善地來回瞪著男人和狗,要是視線可以殺人,他敢保証面前這一人一狗早已不在世上。
    大狗傻呼呼地哄到他的脖子旁,兩隻爪子就扒在胸前,重得要命。郭梓伸手想推開牠,手放到大狗軟綿綿的毛髮上,又怕弄傷牠而不捨得施力,只好裝模作樣地推兩推。
    那毛耷耷而溫暖的身軀,還有噴在脖子的溫熱氣息,都令他心跳加劇。女孩和大狗嬉戲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交替出現著。郭梓悄悄捏緊掌心,即使指甲刺到肉裡,也不覺得痛。
    「你還不叫牠滾開!」他閉上眼,只覺眼眶發燙「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狗了!」
    卻聽到男人嘆息般詢問『真的這麼討厭嗎……』,語氣裡已沒有氣焰什麼了。
    郭梓倏地覺得男人的聲音,意外的耳熟,他猛地睜開眼,卻發現男人垂眼看他的樣子,竟有些悲哀。
    「討厭……」郭梓納納的說,卻有點不確定「最討厭了……」
    男人走上前在他旁邊蹲下,輕輕握起他放在地上的手。看到郭梓疑惑的視線,只是搖搖頭。
    「不要再欺騙自己了。」男人用空著的手,輕輕壓上郭梓皺著的眉,揉搓著「不要再逃避了。如果真的討厭的話,為什麼你推不開呢。為什麼,你的表情會這麼痛苦?」
    郭梓被男人握著的手指有點發抖。但覺面前的人,跟記憶的某一處正慢慢重疊。
    「……你到底是誰?」在郭梓察覺到之前,嘴巴以像有意識地詢問。他看到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傷。
    他慢慢地舉起跟郭梓相握的手。手指頭一隻一隻地交纏,重疊上,最後姆指貼上姆指。他把兩人的手放在郭梓面前。
    「你不記得我了嗎?」男人的笑容裡像含了顆蓬蓮,這麼苦澀「我三番四次地出現在你面前,你真的以為有這麼多的偶然嗎?」
    看畢這一幕,郭梓只覺世界倏然地,靜止了。

    xx    x

    而最後的,不再是偶遇……
    郭梓輕輕推開花店的玻璃門,伸頭進去張望。裡頭正在修剪花枝的老闆娘看到他,微微一笑向他點頭,郭梓地尷尬地回以笑容。
    雖然已經早上八時,但天還是灰壓壓的,一點生氣都沒有,看樣子是在鬧雷雨。郭梓坐在小木椅上,抬頭看天空,這種天氣老闆娘怕花被雨打壞,總是不把花移到外面去。
    小小的店裡就被混合的花香籠罩著,分不清誰比誰豔。
    他看著老闆娘細心地用小刀切掉枝幹太長的部份,再在邊邊割兩下,才泡到水裡。小時候他亦曾看過這種工序。
    當時他問,『好好的為什麼要割掉呢,這樣子花兒會不會痛痛?』這種幼稚的話。而鄰居的大哥哥笑笑摸他的頭,告訴他,這是為了要讓花梗吸收更多的水份,才會長得拙壯。
    『那我在妹妹身上割一刀,她的病會不會好的比較快?』
    曾經那麼天真的自己,抱著單純的想法。
    大哥哥卻只是苦笑,或像是憐惜地,看著他默默不語。
    身後的玻璃門倏然開了。郭梓回頭,穿著白襯衣的男人靜靜地走進來。郭梓扯出一個笑容,站起來向老闆娘要了一支白百合,往男人的方向走去。
    兩人再次走在河畔旁,同樣的不發一言,同樣的是跟在男人身後,同樣的是看著男人背面……郭梓想,當時他是以怎麼樣的心情,去面對發出嘲笑聲的自己呢。
    想著不禁垂下頭。天上沒有陽光的關係,地上也是灰濛一片找不到影子。郭梓一直看著男人的腳踝,一步步跟上他走過的路。
    直至來到小山坡,才把視線調回男人臉上,他像是鼓勵似的,對著郭梓柔和地一笑。
    郭梓緩緩地走向土堆,那塊小石子還是躺在上面,跟那一天完全沒有分別。他蹲在地上,伸出手指,由頂部開始慢慢向下滑,就像撫著小狗趴著時那拱著的背。
    只是冷冰冰的泥土地,沒有屬於小狗的溫熱。龜裂乾枯的表面,也不及小狗毛髮的柔軟。
    郭梓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一直發抖。他突然用力挖進土裡,留下一道深深的坑紋,泥巴陷進指甲裡,有點微微刺痛。
    一道溫暖覆了上來,把郭梓整隻手都捏進掌心似的,緊緊的包裹著。
    「把百白合放下吧。」男人輕輕吩咐。郭梓才如夢初醒把右手拿著的花,放到土墳上面。放開了才發現整隻手都濕漉漉的,花也不知是不是被汗淹到了,蓓蕾沒精神地墜著頭。
    郭梓悄悄地捏緊了汗濕的手掌,男人卻毫不介意地笑說,
    「小花收到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小花是男人所養的狗。
    明明是狗,卻偏偏改個像貓咪的名字,也許是因為他家裡是開花店的。
    在郭梓八歲那一年,他遇巧了還是青年的這個男人。就在那個河畔旁,他牽著五歲妹妹的手,而男人則帶著已是成犬的牧羊犬。
    因為生病的關係,妹妹比一般孩子還瘦弱。而牧羊犬卻比他還要高了一大截。兩個孩子遇上龐然大物,郭梓立時嚇得不敢動,妹妹反而不怕生,笑嬉嬉地伸出雙手攬著狗脖子,感覺那毛耷耷的觸感。
    牧羊犬本來就是性喜近親小孩的動物,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
    當時郭梓怯生生,就怕惹到狗的主人不高興。但青年卻只是微笑,甚至還語帶擔心地詢問他『沒嚇著吧?』。郭梓對上那雙眼,只能傻愕愕的搖頭。
    如寶石般閃閃發亮的黑瞳,一笑起來便瞇著了,像輪新月。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被那雙眼睛所吸引。
    在要分別的時候,牧羊犬一直跟在妹妹身邊,像是要保護她一般。
    沒想到當時宛如守護神的小花,如今已長眠於此,妹妹知道會傷心吧。……不,或許他們已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郭梓撫著土堆,感到有點寂寞。
    泥黃色的土地突然被打濕了一片。郭梓有點呆了,都過了這麼久,自己還怎會為這事而哭呢。但撫上臉頰卻是一片乾爽。郭梓疑惑地抬起頭,感到有些什麼打在臉上,才發現原來是下雨了。

    一開始雨點雖然不大,但一顆顆結結實實的打下來,也是有點痛。郭梓還沒反應過來,雨勢卻突然轉大了,嘩啦嘩啦傾倒而下。
    到男人慌張地拖起他的手,躲到旁邊一個小涼亭,兩人已由頭至腳,連髮尖也滴著水,完全明白了什麼是『落水狗』。
    男人狼狽地朝他苦笑,郭梓卻反而感到一片燥熱。
    雙手因為雨水而發冷,卻更能感覺從交握的手掌傳來的熱度。郭梓不捨得放開手,又怕自己呯碰亂撞的心跳,會經由掌心傳到男人那頭。
    他掩飾般不斷地深呼吸,吸入的空氣卻令他更冷,連牙齒也喀喀作響地發顫。
    「很冷嗎?」
    郭梓的手突然被納入男人的掌間。他看著男人把自己的手,夾在雙掌之間,用力不斷地磨擦。熱度不斷從男人的肌膚滲透過來,郭梓但覺那種熱,從掌心直衝到心臟,還有鼻子和眼眶。
    他不斷用力地眨動雙眼。
    「有好點了嗎,還會不會冷?」
    在男人這麼問的時候,郭梓只能一直點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兩個人坐在涼亭的石長椅上,抬頭看著天空。
    郭梓望著外面的雨景,眉皺成一堆酸菜。
    原本以為只是路過的過雲雨,卻上癮般灑個唏啦嘩泣,有著一時三刻也別想它停的氣勢。在涼亭看出去也是滿不錯的,像道水濂……但現在誰會有心思欣賞。郭梓撇撇嘴,只覺得冷。
    「冷嗎?」同樣濕了一身的男人這麼問。郭梓白他一眼,這不是廢話嗎?但還是倔強的搖搖頭,哼都不哼半聲。
    他雙手繞在胸前,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手掌卻老是偷偷地上下磨擦。
    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男人暗自苦笑。他走到郭梓身邊,拂開他額上的濕髮。
    「別逞強,看你冷得嘴唇也白了。」
    他突然伸手就解郭梓的衣鈕。嚇一大跳的郭梓弓身向後,像刺蝟般瞪著男人,只差沒發出攻擊性的嘶嘶聲。
    「你,你要幹什麼啊!」
    郭梓雙手護在胸前,沒想到卻引來男人噗地一笑。他低頭看看,也發現自己的動作,實在很沒面子。
    ……但任何人在這種特殊情況下,也只是自然反應嘛……
    他瞪著男人,對方卻很不給面子地笑彎了腰,郭梓但覺自己連生氣都顯得沒氣勢。還是男人先收歛了。
    「不脫掉會感冒喔。」
    男人這麼說。他是收起了笑容,但充滿笑意的雙眼,還是瞇得一輪彎月。郭梓覺得丟臉地放下手,臉卻別開了。男人看了,笑著搖搖頭,像在說著『還真是個孩子。』
    「快脫吧。害羞什麼,小時候不都這樣嘛。什麼都見過了,你就差沒跟著我去洗澡。」
    男人以食指輕彈郭梓的額。郭梓抗議般避開,作勢要咬他。

    ……這毗牙咧齒還真是一點都沒長進,活脫脫一隻小狼犬。
    說到小時候,郭梓就像是他們家的小孩一樣,天天去報道。
    那個跟男人初遇的晚上,老闆夫婦剛好帶同青年和大狗,作新鄰居的拜託,郭梓這才知道他是花店的小少爺。大概是看他們兩兄妹無父無母,老闆娘親切地讓他們常去打擾,郭梓也老實不客氣。
    妹妹是喜愛跟狗兒玩去,而他則是去纏著『大哥哥』。
    他還記得自己老是跑得一身泥巴,抱著皺巴巴的課本,老愛要大哥哥教自己寫功課。實際上,他卻是抱在零食糖果大嚼,把功課都丟給哥哥來做。
    當然大哥哥也不是刻意縱容他,只是當教了第一二個步驟不懂,第三四個步驟搖頭,第五六個……到郭梓終於點頭說懂了,才發現整頁課本都是自己的字跡。然後下一題。
    無可奈何的惡性循環。
    其實他也不是不懂做,只不過覺得麻煩。所以大哥哥以一個條件,來說服他自己做家課時,他一下子就做完了。大哥哥雖然驚訝,還是笑著詢問,他想要什麼禮物。
    郭梓還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
    『……我想當你的家人……』

    ……自己當時的確是這樣說的。
    「喂,你還記得嗎?」
    郭梓抱著大腿,下巴支在膝蓋。他始終是沒有脫掉濕衣服,貼在身上緊緊的,甚至能看到脊骨的突起處。他默默地看著正在脫衣服的男人,眼眨都不眨。
    「小時候你欠我一個條件。」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說的男人,頓住了動作。早脫下外衣,正在脫裡衣的男人,頭就卡在那兒不上不下,看上去有點可笑。
    郭梓卻是趁他不注意,一直盯著他的小腹看,想不到瘦歸瘦,倒也有點腹肌。
    男人終於從衣服下露出臉來,還是一貫的笑容。他走到郭梓身邊,伸手胡揉胡搓他的頭髮,感覺就跟逗一隻狗兒差不多。
    「我當然記得呀。」他說「你說要當我家的小孩,不是嗎?」
    男人又用那雙眼瞳看著他。郭梓終於知道,為什麼剛見面時,就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勾引人。根本是故意的。
    「不過其實,我早已當你是我的弟弟。」
    男人是這麼溫柔。郭梓差點又墜進去不能自拔,那溫柔的視線。但那是個陷阱。
    郭梓惡狠狠地拍開他的手,臉頰氣得鼓漲。這會兒不像狗了,倒像隻青蛙。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看!」
    他直直望向男人,像是挑釁,又是挑戰。他盯著對方的眼,像是要連心肺都掏出來,看個一清二楚。
    「家人有很多種……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男人似是拿他沒辦法地苦笑。他再次把手放在郭梓頭上,輕輕的順著。郭梓知道,他像小時候一般,盡力地想安撫自己。
    「不要鬧脾氣,好嗎?」
    男人溫柔地說。……但他已經不是小孩子。郭梓一把抓著男人的手,逼迫他面對自己。
    「我喜歡你。」他直直凝視著面前的這個男人。以年輕獨有的坦率和率性,來表白自己的心情。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甩著泥巴,追在大哥哥身邊跑的孩子。
    「周彥彬,我喜歡你。」
    男人被逼得毫無退路地嘆口氣。終於他高舉雙手,做出一副投降了的模樣。他在郭梓身前蹲下,握起他的手。
    郭梓這才發現自己抖得利害。他看著男人拿起自己的手,貼到嘴邊親吻,輕輕吻在無名指上。也感覺到那跟他一樣,變得有點冰的手掌,貼近發冷的臉頰。
    郭梓也抬起手,重疊到男人覆在臉上的手。
    「我也喜歡你。」男人以大姆指輕輕撫慰郭梓。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郭梓滿意的微笑了,但下一秒,男人卻繼續說「可是,對不起。」
    郭梓纏著男人的指尖收緊了。他瞪著面前的這個男人,手指狠狠的施力。男人不發一言地任由他捏著。
    終於他放棄地鬆開手指,只是凝視男人的目光變得有點冷然。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要我像個王子般親吻你,像個騎士般向你下跪,我都可以做到。這些對我來說都是辦家家酒般的遊戲。……但我不能夠把你當成情人來看待,或是把你當成是個女人來愛。我需要的是一個人生的陪伴,而不是一個放棄生命的人。」
    郭梓靜靜地聽男人說完,嘴角微微抽動。他受辱般瞇起雙眼,卻硬要掛起微笑。
    「……你覺得我配不上你?」郭梓一字一句地說。
    對方卻只是苦笑。笑容裡像表示『我早料到你的反應』。
    「你看,一不如意你便發火了。這樣子的交往會長久嗎?即使一開始能忍受,但一定沒多久就會覺得難受,到時候你又會開始逃避了吧。」
    男人平淡的說,郭梓卻如雷轟頂,半點也不能反駁。……自從妹妹死後,他便把一切賴給命運。要是這麼努力,到最後還是只有毫無挽回之力地消逝,那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但面前的這個男人,卻說他只要一個共渡生命的人。
    郭梓倏然抓起男人的手。他張大口,狠狠地咬下去,感到牙齒深陷血肉。可以的話,他寧願把這個人梗進體內,便可以留在身邊。
    男人任由他咬。他以另一隻空著手的,把郭梓的頭壓在胸前。
    「……我後天便會返回英國。這次回來,只是為了安置母親,聽到了你的事,覺得很不安心。在這裡我放不下的只有你……」
    男人說的平靜,郭梓卻覺得由心臟開始,都凍結了。他鬆開口,望著男人手背上平白多出來的兩個齒印,忽地握起拳,結結實實地揍了男人一拳。
    「你住口!既然一開始就要走,就別說一堆理由。……你這個偽君子!小人!討厭鬼!……」
    他看著跌坐在地上的男人。突然覺得好遙遠,好陌生。一瞬間他還以為,這次要是他努力,就能夠找到一個存在的理由。但一切卻只是男人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
    郭梓看著男人爬起來,走向自己。他伸出手想再給男人一拳,卻反而被對方用力的抓住。在力氣上的劣勢讓他不忿地瞪著眼。
    郭梓看著男人舉起手,以為他要以牙還牙,更是抬起臉憤恨地盯著他,一副『有種便打下來』的氣勢。但最終他卻發現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充滿彈性的赤裸肌膚就在面前,真是貼著臉的。郭梓磨磨牙,考慮要不要再咬下去,頭頂卻傳來男人的聲音。
    「覺得不甘心嗎?」男人的話讓郭梓捏了眉。他改變心意,搔癢著男人腰間。他感到對方怕癢地縮一下身體,卻把他攬得更緊。
    「不甘心的話,就追上來吧……我會等你的。」
    耳際隱隱傳來呯呯的心跳。他有種衝動,想發狠扯出男人的心臟,看看裡面藏的都是些什麼。
    「我會等你的。我會等著你長大,成為配得上我的人。」
    這男人,什麼時候變得這般自大。郭梓撇撇嘴,想開口諷刺男人兩句,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輕輕推開男人。
    「小梓……」他聽到男人放軟了聲音。他說「小梓,別哭……」
    郭梓皺皺眉,他才沒有哭哩。只是因為下雨。他頭髮的水,滲進了眼睛。這才不是淚水。
    「不要哭了……」


    雨終於停了。兩人再次走在河堤岸,誰也沒有說話。天上一道虹彩倒影在水面上,郭梓從地上拾了顆小石子,用力丟到水裡。噗的一聲河面上的彩虹,彎曲曲地泛起漣漪渾開,不一會又回歸平靜。
    「喂。」郭梓倏然開口,他還是望著水面,沒有看向男人「其實喜歡白百合的,不是小花吧。」
    從倒影裡他可以看到,男人又露出那種曖昧的苦笑。他只是雙手叉在褲袋,沒有答話。
    「下次要送花給別人,就別繞這麼大的圈子,直接點不就好了嗎。」
    郭梓噥嘟著嘴,語氣甚是不滿。他從水裡細細地打量自己的臉,尤其是有點彆扭的笑容。他悄悄吸一口氣,儘力想要自己笑得好看點,才終於轉身。
    「我們就在這在這兒分手吧。」
    他想,他是在笑的。至少在男人閃過驚訝的瞳孔倒影裡,他是這麼看到。男人總是溫柔的黑瞳,此刻卻顯得有點悲傷。
    郭梓拈起腳,輕輕吻在男人乾燥的唇上。最後還惡劣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再見了。」
    郭梓笑著說。在男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燦爛地微笑著,揮揮手,離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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