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彼岸的幸福》[全篇完]
《彼岸的幸福》
【幸福明明就在眼前。我伸出手用力想抓住,彷彿垂手可得。但最後卻發現,這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楔子
小時候我曾種過一棵樹。
現在已經說不出名字了,但我記得那青青翠綠的葉子,一片片小小的很是可愛。
那是在間街邊的小店買的。
看到的那刻我眼晴定了,心裡響起的聲音是據為已有。
就是胸口那股莫明的衝動,我握著哥的手,怎樣也不肯離開,直到他無可奈何地苦笑,買下那棵小樹苗為止。
我捧著它,以為得到了世上的珍寶,歡天喜地。
回家路上我不斷地問,什麼時候會開花,那個時候才結果。
哥哥只是笑著告訴我,要好久好久──植物它不會一下子長大,但到你發現時,就長得很大了──就像人一樣。
種植物,每天要給它澆水,還要晒太陽。
那它不用吃飯嗎?我問。
哥哥失笑搖頭,輕輕握著我的手,他說:只要你好好待它,就可以了。
嗯!我用力點頭。我掛著微笑,看到我笑了,哥哥也輕撫我的頭,微笑了。
那天我覺得哥哥的笑容特別好看,握著我的手,也好溫柔。
一開始,我真的好喜歡那棵植物,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它身上。
我問哥哥拿了個瓶子,小小的,我跑進廚房去添了水,回到房間小心地倒進泥土裡,我伏在窗台上,看它有沒有長高。
它動也不動,我想一定是水不夠吧,於是又跑去加了水。
一次次的,添了一些,不夠,又多添點。
直到哥哥拿走我手上的瓶子,看到我嘟起嘴巴,他才撫撫我的頭,說不用添太多的。
那個瓶子,原來一瓶就夠澆一次了,而一次足夠用一天。
哦,每天都要添。
第一天,我小心翼翼地澆水,之後伏在窗台看著小樹苗。
第二天,隨便澆好,就跑去玩了。
第三天,在哥哥提醒後,我才記得要澆。
而後來……再沒有後來了。我的熱情只維持了三天。
玩樂的東西太多,有吸引力的也太多,我跑去看電視,玩遊戲,不知不覺,就把窗台上曾一度歡喜的植物給遺忘。
只是偶爾一望,看到它在窗台上還是欣欣向榮。
真奇怪,哥哥明明說要澆水,可我每天不理,也不見它有什麼問題。
一個月後,我再次回到台邊,還是不覺得它有什麼不同。就只有一堆的綠。
我伸出手輕輕撫它,心裡倏地一個氣悶,用力扯它的葉子。
它隨我左右搖擺一下,掉個幾塊葉,又再靜止不動。
哼,真無聊,被欺負也不懂還手。
又過了一陣子。
某天哥哥跟我說,哥哥要外出幾天,叮囑我記得澆水。
我乖乖點頭,心裡卻敷衍了事。
其實植物嘛,丟著就好,它又不會痛,痛了也不會說的。
所以只有哥哥剛離開後給它澆了一瓶水外,接下來都沒再理會。
直至哥哥回來,我跟著他到房間,看到枯乾的葉子,才知道從前都是哥哥在給它澆水。
哥哥什麼都沒說,只是落寂的微笑,並把樹苗給帶走了。
往後我的房間再沒出現過任何植物。
哥哥的笑容,令我的心內疚地刺痛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就像當時種養樹苗的決心,眨眼就成過眼雲煙。
當時,我是真的很喜歡那棵植物,並以為會一直下去。
但最後它跟我說過的很多承諾一樣,都無疾而終。
我忘記了要好好珍惜。
不論是那棵植物,還是哥哥溫柔的手……
這是個跟平常一樣的夜。
一家人靜靜地聚在飯桌吃飯,話不多,只有偶爾閒話家常。
平凡得不能在平凡,但溫馨,又溫暖。
坐在那一頭的是逐漸老邁的夫妻,他們唯一的願望,大概就是希望兩個孩子好好成長──早過了他們打拼的時期──婦人微笑,眼角浮起細細的紋,她夾了塊肉,放進年紀較大的青年碗子裡。她說「小栩,你最近瘦了,要多吃點……」
或許大部份人都會感到不耐煩,想要回一句老媽子別煩了,我懂照顧自己。
現在還有誰會珍惜看似理所當然的一家團聚?
青年卻是露出靦腆的笑容,不好意思地伸出碗,接過。他細細地說一句「謝謝你,嬸嬸。」
對他來說,這就是不可多得的一頓飯。
在來這個家之前,一家人坐著吃飯,根本是做夢也估不到的奢侈。或許在許久之前他還沒有記憶的時候,曾經享受過天倫之樂,但已經久遠得再也想不起來。
他不是這個家的孩子。
在他失去所有希望的時候,這對夫婦像神般打救了他,伯伯說,他是他們那失散多年妹妹的孩子。自此他得到了一個家。
每天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還在這個溫暖的家,不是開玩笑,也再沒有人會趕他出去。
不知不覺就過了這麼多年了。每件事都有個限期,而他在這個家,大概也快待不下去了……
他望向和藹地為他夾菜的嬸嬸時,沒錯過在她旁邊,少年那厭惡的一督。
那目光如刺一樣,直直刺進心臟裡,他難堪地低下頭,像逃避似地猛把飯爬進口裡。
一口氣卻噎在喉間。
「咳──咳──」瞬間咳得整塊臉通紅,眼角帶淚。
伯伯和嬸嬸緊張地站起來,拿水的拿水,拍背的拍背,而少年則語帶關心地說「堂哥,你沒事吧?」
青年差點不能相信聽到的話,少年已經多久沒用這麼溫和的聲音跟他說話。
但當他驚喜的抬起頭,映入眼底的卻是少年嘲諷的笑容,──及彷彿由天堂跌回地獄的他。
他看著自己那像白痴的笑容挎了下來。
……明知道他早已討厭自己,怎麼又抱有不應該的期望。
拿起自己那份碗筷,青年微微低頭「我沒事,讓你們擔心了。還有我想早點休息,先離席了。」
他離開時還能隱約聽到嬸嬸在碎碎念──你看,哥哥多有禮貌,你也多學學他……
青年苦澀地微笑,彷彿能夠看見少年彎起嘴角不屑地想,要我學他,不如要我去死。
回到房間後,青年和衣躺在床上,抱了個枕頭在懷裡。
他凝望著天花板上一個小污點,想著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堂弟慢慢疏遠他……
在他十八歲那一年,嬸嬸唯一的兒子出世了,在寶寶誕生之前,他曾經很害怕,他怕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會因此動搖,鬱鬱寡歡了好一段時間。他討厭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要是寶寶不見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再被趕走。
然而一個無眠的晚安,他像這樣盯著天花板看的時候,嬸嬸推門而進。她坐在床邊,輕輕撫著他的髮,然後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我肚子裡有個小生命喔。
即使隔著衣服還有肌膚,還能感受到在裡面的生命力,小傢伙不停蠕動著,像是要破殼而出。
「希望你也願意愛他,就像你愛我們一樣。要記著,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永遠都是。」嬸嬸繼續說。他沒有再回話,只是把臉埋在枕頭上,不往點頭。
他為擁有那個恐怖想法的自己感到可恥。
幾個月後,嬸嬸把出生不久的寶寶抱回來。閉著雙目熟睡的弟弟就像天使般可愛,他忍不住伸出指尖,輕輕撫摸嬰兒幼嫩的肌膚,力度細細的,生怕一不小心會傷害了他。
嬸嬸倏地把寶寶抱前,微笑著說,你也來抱抱他。在嬸嬸鼓勵的視線下,他終於怯生生地接了過來。
粉團般的嬰兒軟綿綿,沒什麼重量,隨便一捏就會消失。
他驚惶著會傷到寶寶,但寶寶卻像要他放心似的,睜開一雙黑珍珠般晶瑩剔透的雙眼,看他兩三秒後,露出淺淺的笑靨。
就這一眼,讓他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他突然發現自己已是熱淚盈眶。
他曾經因為錯誤和害怕而哭泣,但為了生命感動落淚,卻是第一次。
首次有了保護一個人的欲望,他想要這個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即使不能把一切最好的給他,至少也不能讓他經歷,自己曾受過的傷。
「哎呀,小熒笑了。」嬸嬸靠過來,看到孩子笑了,驚喜地叫道「你看,你一抱他就笑了,你跟這孩子有緣。」
是嗎,他跟弟弟有緣。抱著孩子,他開始不捨得放開。
嬸嬸說,孩子叫丁永熒,溫柔微亮的光。永熒,他的永熒,永遠照耀著他的生命。
自此在心裡發誓,要愛他一輩子。不夠的話,再加下輩子。
那孩子,小時候真的很喜歡親近他。總是黏在他身邊,纏著他說故事,什麼公主和王子,勇者與惡龍,數之不盡。他就坐在窗前那張木藤搖椅上,抱著孩子,故事一個接一個地說。
雖然孩子總是聽一半就睡了。但即使抱著他一個下午,也不覺得累。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吧,孩子的討厭明顯得很。若果只是彆扭的疏遠,還可以解釋作孩子的反叛心理,但事實明顯的不止如此。他甚至可以從那充滿光彩的雙眼中,找到一絲不屑。
到底是哪出錯呢。或許終此一生也沒有答案,也或許答案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中午的時間總是特別平靜。
嬸嬸說,她要打掃書房,平常老待在那兒的他,只好拿了兩本書到客廳坐著去。坐在沙發上,一頁頁地翻著手上的書,天氣有些悶熱,四周又靜得發慌,他看著,竟有些昏昏欲睡。
乾脆放下書,不禁想到自己。
他這樣子一直這麼待在家裡,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小時候孩子待在家裡,是乖巧不亂跑,而像他這種年紀的,倒是無所事事浪廢日子了。
好吃懶做。
他為自己下了定論,嘴角微微彎起,淡淡的苦澀卻在口中散開,如嚐蓮。
迷迷糊糊想著,倏地刺耳的鈴聲打斷思路,一下又重回人間。
「喂,丁家。」他拿起話筒,客套說著。
原本一臉平靜,可聽對方說著,眉越皺越深。他回應「……我明白了,下午是吧。會準時到的。……麻煩你了……」
掛斷電話。沉默了半晌,終於沉著氣往書房走去,他站在門邊,沒有進去,只輕輕敲門。
嬸嬸回過頭,臉上還是和藹的笑,他突然覺得一道氣提不上來,難以啟齒。
「那個……」他開口,硬是卡在那兩個字「那個……」
眉心都皺得打結了,要是可以轉身離去該多好。
「怎了,小栩,有事麼?」嬸嬸擔憂地上前,伸手就摸他的額「生病了嗎?也不是呀……」
他搖搖頭,深吸口氣,又嘆口氣「是這樣的……永熒的班導師剛有電話來,請我們放學後去一趟……」
語氣難堪得像是自己做錯事一般,他微微垂下視線,不敢直視。
他有些後悔,是否不應說出來,反正只是見個家長,由他去,或是嬸嬸去,也是一樣的。
但他畢竟沒有任何身份,要是那導師問起,倒也是不清不楚沒名沒份。
堂兄,只是堂兄。
知道他的憂慮似的,嬸嬸輕拍他的肩膀,那裡面,有安慰。
「那孩子,不知又闖什麼禍,別擔心,我現在就去。」嬸嬸朝他眨眨眼,輕鬆地說。
她扁著嘴的模樣,竟還有些少女的嬌憨。
終於他點點頭笑了,他實在好喜歡這個家。無論要他放棄什麼,或是失去什麼,都沒關係,只要可以跟他們待一輩子,他願意用所有來交換。
或許很難理解,只是那麼淡泊的血緣關係,有什麼值得好珍惜。
而對他來說,除了血緣之外,其他的愛卻是濃得不能再濃,這個家,就是他的全部。
把嬸嬸送出門去。希望像她說的,沒什麼好擔心,每個孩子也會犯些小錯。
不過那孩子不同,他是大家手心的寶,可以的話,他倒寧願所有錯都由他來犯,好的事都留給堂弟。反正他的存在,其實也是錯誤。
甩甩頭,怎地又再開始胡思亂想。
他喜歡思考,沒特別想些什麼,有時會想想看過的書,更多時間是胡思亂想,想自己的過去,或是未來,雖然想完了,才發現根本沒什麼好想的。
而想得最多的,是這個家。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嬸嬸的事,那看上去很可笑,對他來說卻彷如奇蹟。他是因為一口蛋糕,而發現世界清晰,溫暖起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再不會受欺凌,得到了一個家。
原本他是個有自閉症的孩子,父母雙逝,留給他只有一頭棕髮的混血兒身份,孤兒很可憐,而不是中國人的孤兒更是無以立足。
被欺負是通常的事,他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被孩子以石頭擊中,被指著說他是沒人要的壞孩子時,那種痛。
每個人都會有刻骨銘心,而他的,卻是不可磨滅的痛。
石頭丟在身上故然會痛,但他更痛的,是童言童語毫無保留的攻擊,像是在面前硬生生地割出傷口,那麼鮮血淋漓。
他曾經很認真地想過,是不是真的因為他太壞,所以爸爸媽媽才會丟下他不顧。他甚至覺得,可能他是畸形兒,髮色才會跟別人不同,難怪爸媽不要他了。
在他幼小的心靈裡面,就只有黑髮黑眼晴,還未學懂還有其他種族的人;而他的生命當中,亦未曾明白,世界上有種別離,叫死亡。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要是他一直很乖很聽話,爸爸媽媽是不是總有一天會來帶他回家?他是一個好孩子的話,大家會否願意跟他一起玩,不再欺負他?
曾幾何時,他的確天真地有過這種妄想。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奢望。
可能生活真的太辛苦,所以不論是成人,或是孩子,只要有機會傷害別人,都不會放過。即使這樣做對他們毫無好處。
因此,在他明白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會有結果的時候,傷痕已經層層疊疊得分不清,也消逝不了。
明知道痛,但他不懂,也不能夠向別人求助,只能任由痛楚一直加深,直至滿溢。他所熟悉的世界終於崩塌──然後他逃進了自己的世界裡──要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就再沒有人能夠傷害他了。
封閉自己這種做法可能不會被別人認同,卻是他唯一能夠保護自己的方法,反正他也不再希望有誰了解他的苦。
他已經放棄了,不再需要任何同情或是批判……
然而伯伯和嬸嬸,面對的縱然是這樣懦弱的他,卻還是給予無盡的耐心和愛。他們帶著不再說話的他回家,就像對平常人一樣看待他。
沒有迫逼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只是陪在他的身旁,一步步融化他。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嬸嬸捧著蛋糕,看上去很普通,很平常,就像這個家一樣。但他只吃了一口,淚水卻彷如缺堤般湧現,把這輩子的委屈都一口氣哭盡。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顫著嗓子問。他已經什麼都沒有,在他身上拿不到任何好處,傷害他也不會有任何樂趣。
嬸嬸沒有說話,而她的擁抱,卻說明了一切。嬸嬸的懷抱軟軟香香,像那化在口裡的蛋糕一樣。那是一種,安心的味道……
xxxxxxxxxxxxxxxxxx
從來都不知道,由學校到回家這段路,是這樣的漫長。
父親默默地駕駛車子,他望著那一直覺得巨大的身影,卻倏地發現如今深深刻著疲憊。
他知道這次是讓父母丟盡了面。他看得出來,連一直好脾氣的父親,也是盡了全力才忍住沒有大發雷霆。
師長把父母叫到學校去的原因,是因為發現他跟班上的女同學發生了關係。
在他看來,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性事罷了,學校裡大家也是這樣做,問題只在於他們沒被發現。
有哪個談情的人不做愛,就因為他年輕,所以成了錯事。
思及此,一道氣更是哽在喉間,嚥不下來。本來只要低頭認錯就好,但他偏偏不認是錯,絕不。
車子駛進停車場,他跟在父母身後,一家人終於回到家。
「我們談一談吧。」父親這樣說,而他別無選擇地點頭。
跟著父親來到書房。他打量一下,好像跟往日並沒什麼分別,雖然他已經很久沒踏足於此。
小時候他很常待在這兒,因為他喜歡親近堂哥,老纏著他在這兒說故事。堂哥就是抱著他在窗前那張藤椅,一邊搖,一邊說。雖然說得不太生動,但每次看到他偷偷把新故事書放在架上,然後欺騙他說是小神仙的禮物,他就覺得這個堂哥很可愛。
原本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堂哥。但覺他是世上最愛自己的人。
只是在他知道,那個人照顧他的理由後,就只覺得噁心。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父親微慍的聲音衝擊耳膜,他抬起一直低垂的頭,裝出一副反省的模樣點了點頭。
天知道他根本什麼都沒聽進去。
「那就好……」父親嘆口氣,語氣明顯軟下來「我不是怪你什麼,只是你不為自己,也為別人女兒家想想,好好的清清白白的孩子……」
他微乎其微輕輕地嘖了聲,什麼清清白白,那女人比他還會玩,早就不清不白了。說起來,要不是她大嘴巴到處跟別人說,他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想到那個女人,不屑立即滿佈臉上,還未能來得及掩飾就被父親看得一清二楚。到他發現時,父親已經生氣地離開房間「我看你根本沒在反省,你就別吃飯,好好想一想吧!」
「嘖,不吃就不吃……」瞪著在面前呯然關上的門,他不忿地一腳踢在書桌邊緣,故意忽略在心底升起的內疚感。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惹父親生氣的。
但為什麼,所有的錯都怪到他的身上。要說有罪也是兩人當的吧!然而那個女人,從教員室開始就不斷哭,彷彿他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好像是他強暴她似的。當時主動的明明是她啊!
這種女人,要他怎樣拉下臉去『向她道歉』……
煩躁地爬亂了頭髮,在確定走廊已經沒人後,才推開門攝手攝腳偷偷返回房間,他可不想被母親找著又是一頓說教。
成功返回房間後,拿了本漫畫躺在床上亂翻,一放鬆就感到肚子餓了,但父親卻已下令不准他吃飯。要是向母親哀求應該能拿到點零嘴,但免不了要聽教訓……
真是煩死人!──扯過被子蓋過頭,睡覺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他閉上眼要自己入眠,然而什麼都不做卻令空腹感更實在。
無可奈何之下還是睜開眼,乾脆起來溫習更能分散注意力吧。
在他這樣決定後,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細細的敲門聲,然後房門被推開了一道縫。
「永熒,你還沒睡吧?會餓嗎──」那人淡淡的聲音傳來。
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誰,他親愛的堂哥……
男人捧著放了麵條和小吃的盤子推門而進,沒有看他,直接走向書桌,收拾好東西後,把麵和碟子放在上面。
他望著那個忙碌的單薄身影,明明都三十好幾的人,卻比他還要瘦小。他想到男人好像總是吃得不多,最近更是越來越少。
把麵放好後,男人站到一旁,靦腆地朝他笑笑,隨即又垂下眼簾。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坐到桌前狼吞虎嚥,看到他願意吃,男人露出好像很高興的笑容。
不知是因為太餓了,或是堂哥的親切笑容,這晚的麵條好像特別好吃。他更起勁地大口大口吃著,想著一會兒,不若稱讚他一下……
他好想看到男人更燦爛的笑容。
男人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床上的皺褶,白晢的喉結隨他吞嚥唾沫的動作而不斷起落。他一副不經意的樣子開口「對了,永熒,你就別惹伯伯生氣了……」
原本美味的麵條,頓時變得淡而無味,他差點想把口中的麵都吐出來,噁心感覺又再升起。
「其實你這種年紀,不必急著談戀愛的……」男人還是自顧自說著。
怒火從心裡不斷湧現,他倏地把手上的筷子擊在桌面,巨響嚇得男人頓時往口,以驚恐的表情望著他。
狠狠咬著牙關,以為男人因關心而來的他實在是太愚蠢了,根本又是為了父母做說客!
曾經有一次是因為是他,因為他是丁永熒而對他好嗎!
他離開了坐位,來到床邊,把男人圍在雙臂之間。因為壓迫感的關係,男人順勢向後退,而不知道姿態已變得多麼曖昧。
「堂哥,你說我不要談戀愛……」他貼近男人耳邊「可是我有慾望的時候,該怎麼辦啊?」
他故意以天真的聲音問到,男人疑惑地望向他,卻又明白什麼似地,臉色發白。
望著從衣領間露出的修長頸項,他把手從衣底溜進去,不理會男人的掙扎和輕呼,貼上了溫暖的肌膚。
「不如就由堂哥你,幫我發洩慾望吧?」
他輕輕哽咬男人的耳垂,感到底下的身軀像鮮活的魚般彈了一下,然後停止掙扎。
既然你這麼想為父母做些事,那末讓我待在家裡做個乖孩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要是早知道甜美的身體根本垂手可得,那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去惹那種麻煩女人。
跟女人做愛感覺固然好,尤其跳了幾班的他,身邊都是年紀比他大的女人,她們懂得怎樣令他舒服。
但是女人始終就是女人。在得到大家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後,就忍不住在同輩的圈子裡吹噓,那種得到最好的優越感,能夠讓她身為女人的虛榮昇到最高。
被女人拿來作炫耀之用,讓他有種淪落為物品或寵物的感覺,即使做的時候感覺再好,他也不會這樣作賤自己。
何況,女人軟綿綿的身體雖然吸引,卻跟男性那裡的緊縮感完全不同,雖然偶爾觸撞到跟自己一樣的東西有些噁心,但被契合包含住的感覺卻一試難忘。
最重要的是,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去對待那人,事後都絕對不會聽到怨言,更不用擔心會有奇怪的流言傳出。
那個人根本生來就是為了取悅他的。
其實一開始,提出那種要男人讓他發洩的提議,只不過想看他難堪的樣子,想知道他拒絕時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由他懂事開始,根本就沒看過那人發脾氣,總是微笑地接受一切,好像沒脾氣的人偶一樣。
可是被人這樣過份的對待,總不可能不生氣了吧,他甚至有些期待那人會哭,哭也好罵他也好,就是被掌摑也是預期之內。
但沒想到,那個人除了開始時掙扎的兩下子,竟然就真的躺著逆來順受地讓他……給上了。
只是想試試那人的底線,卻不知不覺地做到最後,事後連他也差點以為那只是一場夢境,卻看到床單上氧化後已變得瘀紅的血跡。
而那個人行得一拐一拐的姿勢也是罪證,雖然他彆扭地說是拐到腳了,發生了什麼事兩人卻都是心知肚明。
原本做了那一次也就應該算了。
然而事實卻是,這種性愛已經令他欲罷不能。
他不是不難受,也不是不內疚,但在這些感受在心裡萌芽,還未來得及擴散,就被強烈的怒火燒光殆盡。
那天早上,當他清醒地理解了自己所做的好事後,第一個感覺不是噁心,也不是後悔,而是內疚。尤其看到那已變乾的血跡時,想到這是從那人身體裡流下來,就覺得眼睛乾澀得刺痛。
那一定很痛吧……他甚至彷彿感受到,昨晚他勉強插入時,那人的身體僵硬得如石板。
他不知道要怎樣面對那個人,可是擔憂更勝一籌,在他還沒想到要怎樣應對之前,雙腳就自動把他帶到那人面前。
首次他垂著頭,雙眼不敢直視。
沒想到……那人,竟然像沒事人般跟他道早安,甚至還笑說叫他快去吃早飯,不然會遲到的。那瞬間他有種衝動,想撕破他平靜的笑容。
在那人心目中,他就一點份量都沒有麼?即使被睡了,也只是接受任性弟弟的要求?為了雙親,那個人到底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他到底算什麼……
已經分不清是因為慾望,或是不忿,他開始喜歡半夜往堂哥的房間跑。其實他並不是這麼想做的,但見了那人後,卻不得不把人往床上推。
這是他到那個房間去的唯一藉口。
每次看到他來,男人總會露出複雜的神色,太多情緒滲雜在裡面,有高興,不安,驚訝,無奈……感情太多,反變了木無表情。
不會刻意迎合,卻也從不反抗,總是被動的接受他的愛撫或撕裂,不作一聲。
但聰明如他,早已學懂分辨男人的感受,覺得痛時他會咬著嘴唇,觸碰到舒服的位置,也是有微乎其微的酥軟呻吟。
就這麼拖拖拉拉,這種不為人認同的關係,竟也發展下去。
不知不覺,夏天已經過去。
地上開始零落散著枯黃的葉子,這種葉子很討厭,又枯又乾,一點生氣都沒有,踏在上面還會發出沙咧─這種令人煩躁的聲音。迎面吹來的風,帶著的已不止稱為涼意,入夜後可以說是寒冷。假若只穿著一件單薄襯衣,實在不足以支撐。
只是學生們,尤其是男生,大多不會多帶備外套以防不時之需,就像永熒一樣,只有一件雪白的校服,走在風中,寒意刺骨。
他邊粗魯地揉搓外露在空氣中的肌膚,邊用力打了個噴嚏。也許是感冒了吧……這麼想著,雙腳加快速度往家裡走去。
一進入充滿暖意和飯香的家裡,永熒立即放鬆地深呼吸一口氣。穿著圍裙在幫忙的堂哥丁子栩,正巧捧著燒得剛好的雞翼走出來,他溫和地微笑看著永熒,邊吩咐說「永熒,你回來喇?快吃飯了,去洗一下手。」
也許是因為熱氣的關係,堂哥的臉上散著淡淡的紅暈,他說完就彎腰把碟子放在桌面,從他半開的襯衫衣領間,可以看到脖子上留有瘀血般的深紅。
而當他直了腰,瘀紅又消失於襯衫之中。
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堂哥看的永熒,趁著對方還不知道之前,快速別開了臉,心臟卻噗通噗通亂跳一通。
「那……我先去洗手……」他輕輕地說,聲音卻又乾澀又沙啞。
奇怪的嗓音令堂哥驚訝地挑眉看他,為了掩飾般,永熒輕咳一聲,不再作聲往浴室走去。
冰涼的水撥在臉上後,總算清醒不少。他抬頭,卻看到鏡中人竟滿臉通紅,他愕然盯著鏡子,好半晌才回過神。
嘖……有什麼好臉紅的,明明是男人的身體,明明是不知已抱過多少次的身體。
自從那次抱過他之後,有事沒事永熒都會跑到堂哥的房間去,既然他不拒絕,那即是他也願意吧。而且在自己手上,也發洩了很多次……他第一次知道,男人被同性插入,竟然也能得到性興奮。
本著互助互利的想法,永熒整個暑假都跟堂哥泡在一起,只不過都是留在房間罷。堂哥希望自己在家裡做個好孩子,那他不外出,每天只留在家裡總是做好本份了;既然如此,那他從男人身上拿回一點好處,也不算過份,又用不著錢,只是要那毫無吸引力的男性身驅……
但,真的毫無吸引力嗎?
要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他每晚都忍不住想要擁抱那個人?從前都是做完就丟,現在卻是賴在他的床上不願離開,那單薄的身體更是越抱越舒服,令人不想放開……而且堂哥總是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溫柔地輕撫他的髮頂,那雙手涼涼的,很乾淨。
而那個他一度曾經極度厭惡的身影,竟然也慢慢變得順眼,令人百看不厭。總是想著要抱著他,探索他的唇,深深淺淺的吻著,跟他唇舌交纏;還有胸前的乳首,雖然不像女人般軟綿綿,卻也充滿質感,只要輕輕劃過,就能享受男人在自己懷抱發抖的可愛模樣……
「……嘖……」
永熒再次嘖了聲,然後用力把冷水開到最大,洩忿般扯落身上的衣服,還未完全發育卻已經凌角分明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之中,偶爾運動而略帶小麥色的肌肉,得天獨厚的修長手腳,永熒低頭看著自己完美的胴體,像這樣的他怎會被那種又瘦又白,一點都不像男人的身體吸引?
但腿間的性徵,卻像嘲笑般昂然挺立著。
低聲咒罵著,步進噴射著冷水的浴池,他火熱得完全不覺水有多冷,只是粗暴地抓起那個地方。
「……呀、嗄……」他生氣地用力又揉又搓,卻還是忍不住溢出微弱的呻吟聲。
洩出的白濁隨著水流,一起被沖到去水處,直至消失不見,他才像懂得冷似的,一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待永熒返回客廳,一家人已經開始好好就坐。廳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因為父親說過,吃飯是家人交流的最好時候,大家聊聊生活鎖事,別被無聊的電視節目給佔據了。永熒甩著髮上的水珠,也坐到位置上。
堂哥捧著最後的一道菜──永熒的最愛的蒸蛋出來,看到永熒滿身的水不禁皺眉。他匆匆放下蛋,跑到浴室去拿了條大毛巾,把永熒包得緊緊的,輕輕柔柔的把水給印掉。
「怎麼跑去洗澡了,這種天氣不好好抹乾,很容易生病……」語氣盡是擔心,手勁卻沒有因為著急而加強,不急不緩的柔和力道,彷如按摩般舒適。永熒閉著眼享受男人的關心,毛巾底下盡是心滿意足,卻聽到母親帶笑意的聲音。
「你這孩子,就盡是會跟哥哥撒嬌,由小到大都不改的……」
心裡面一條刺被輕輕扯動,就像一口氣突然梗在胸口,鬱悶不矣──你這樣子的關心,到底是做給誰看?你是想告訴母親,有好好盡本份,照顧她的兒子麼?
好心情瞬間消失殆盡,永熒沉著臉把毛巾扯落。
「不用你管,我才不會這麼容易生病……乞嚏──」
「真是的,才剛說完就感冒了,快讓我幫你抹乾。」
「我就說不用了!你別多管閒事!」
「永熒,你怎……」
男人倏地止住了聲音。他驚訝地望著手上被扯開的半條毛巾,默默咬住下唇,不再說話。在他低頭前的剎那,永熒好像能看到他眼底微微紅了。
毛巾看上去還是純白如新,但參差不齊的缺口,卻把已被破壞的事實表露無遺。它靜靜垂著,永世不得超生。
永熒捏住自己那邊毛巾,口中分泌出又酸又苦的唾液。他想開口說什麼,聲音卻發不出來,好幾次開了口,最後卻只是站起來,把毛巾甩回桌上。
「……我不舒服,先回房了……」
沾了水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永熒脫下它丟在地上,只穿著綿褲窩進被中。他直直望著窗外,沒在看什麼,也沒想什麼。
「對不起……」他呆了好一陣子,突然無意識地呢喃著抱歉。在他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後,才驚訝地掩著嘴。
永熒沉默地盯著自己的手看,在掌心看到的卻是那人的臉,還有微紅的眼眶。
他放下手,又再說一次:「對不起。」
明明可以這麼順暢地說出來……剛才只要說這麼一句,也不用看到那個人欲哭的表情。但現在無論說多少次,那個人都聽不到。
可是……永熒不忿地反個身……我幹嗎要跟他道歉。明明就是他多事,都說了不需要,還一直抹,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何況,他也不一定是真心待我好,只是為了做所謂的好堂哥,好長輩,才不得不照顧我。
他努力地說服自己,故意忽略心中的愧疚。然而真是這樣的話,他又何必落荒而逃?
答案,明明已呼之欲出……
喉間如火燒的灼燒是甦醒的原因。
原本只是窩著生悶氣,搌轉反側間卻真的睡著了。他一醒來,只覺頭痛欲裂,由裡到外整個身體發燙,彷如從爐火中逃出來。又乾又痛的感覺從喉嚨漫延,他想下床倒杯水喝,卻發現手指只能微微扯動,全身軟弱無力。連嘗試說話,也只能發出粗嗄的喘息。
印象中他好像好幾年都沒試過感冒了,再年幼一點的時候,每次生病都有堂哥在身旁照料,從沒試過今次一般任由他自生自滅。
就因為扯破一條毛巾,就丟下他不管嗎?
永熒咬著下唇亂想,心中是氣憤,更多卻是失落和無助。
他想在黑暗中試圖看出什麼,雙眼卻因瞪大而乾澀。就在他奮力注視的時候,門悄悄被推開了,燈光一下子從外面滲進來,他趕緊瞇起不適應的雙眼。
堂哥的身影迷矓地出現,手裡還捧著碗子,他小心問道「永熒,睡了嗎,要不要吃麵?」
對永熒來說,他的出現就如黑暗中的明燈,永熒說不了話,只能掙扎地發出吵啞的單音,然後疲憊地閉上眼。
要是堂哥生氣不理他,就任由床舖躺上一具冰冷的屍體吧。
黑暗中空氣傳來玻璃碰撞聲,還有急促來到床前的腳步,透著涼意的手貼在額上,永熒舒服地鬆開緊皺的眉心。
他感到額上的手正微微顫抖,大姆指焦躁地撫著他的眉間。
永熒正在享受這雙手帶來的舒適感,卻發現它想離開,下意識地永熒勉強提起手,疊在上面握著。
手的主人不捨地以手指磨蹭他火燙的臉,在他耳邊安慰「別擔心,我只是去拿冰枕,很快就回來了……」
其實他只要用力一點就可以把手抽回來,卻選擇等永熒自己鬆開手。
在永熒終於鬆手,而那人離去之後,房間重回平靜。永熒倏地感到雙眼有點濕潤,像有什麼想要滑下;他強忍住想要眨眼的意欲,告訴自己只是因為生病,才會特別軟弱。
並不是被感動,更不是因為那個人出現,才覺得特別安心。
……絕對不是……
再次醒來,感覺已經好多了,不但熱度退了,也許是出了一身汗的關係,身體也輕鬆多了。
永熒想坐起來,卻發現腿邊被什麼東西壓著,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上半身張望,看到堂哥趴在被子上睡著了。
他很少看到堂哥睡覺的樣子,就算是這陣子他老往堂哥的房間跑,每次都是他先睡了,男人還在看書,而到他醒來,就發現堂哥已經起來,連早飯都預備好了。
這好像是第一次能夠仔細觀察著他的睡臉。
以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說,外表算很年輕了,看上去只比他大上幾年,皮膚有點玻璃似的蒼白,毛髮又少,下巴沒有青澀難看的鬍鬚渣滓。
永熒伸手輕輕劃過男人的臉龐,記起他笑的時候有可愛的酒渦,永熒還曾戲謔說過,男人竟然也有那玩意兒。從飽滿的頰旁向上滑,太過嫩滑的質感也曾經是他嘲笑過的地方,沒想到現在卻像著魔似的流連忘返。
突然他看到堂哥眼底有淡淡的黑影,連眉也痛苦地深鎖。
男人很少會黑了眼圈,上一次好像是他小學時,某個早上看到他紅著眼滿是疲憊之色,雖然堂哥說是因為看了一整晚的小說,他卻知道事實被自己無心的話傷害了。
那只是因為他跟鄰家小朋友吵架,把對方打傷了,堂哥要他道歉,而他高傲地回了句『你是我的誰?憑什麼管我!』
其實那個時候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這句話,很想說一次;而現在當然知道它的殺傷力有多大。
一滴水從臉上滑下來,永熒眨眨眼睛抹去,順便把額上還很涼的冰枕拿下來。
他會這麼快退熱,一定是因為堂哥徹夜不眠地照顧他。
永熒望著這個伏在床邊睡覺的男人,心裡突然升起一陣憐惜,他苦笑著嘲笑這樣的自己。
他只是男人為了留在家裡的棋子……
幾年前,他曾經跑進書房午睡,可能睡在地板的關係,男人並沒有發現有人在書房。
他原本想嚇男人一跳,在要起來的時候,男人卻離開了房間。他還是站了起來,百無了賴之下看到書桌上有本陌生的書,很厚又很殘陳舊,他從來沒有見過,基於好奇心下便拿來看了。
這竟是男人的日記!他看了幾行便發現這件事,他本應立即放下,但剛好翻到的內容,卻讓他停不下來:
『……嬸嬸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討厭這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他來了之後,嬸嬸一定不再需要我了,而且我也快滿十八歲,到時候就不需要監護人,他們一定會丟下我的!我不要,我討厭一個人,我討厭那個孩子!……』
『……今天還是個無眠的夜,快要到預產期了吧,嬸嬸和伯伯整天在忙,即使我不見了他們也不在意嗎……
……剛,剛才嬸嬸竟然進來,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她說:即使孩子出世了,我還是他們心愛的孩子,並希望我也愛寶寶。要是嬸嬸這麼希望的話,我一定會努力愛這個孩子,要是我很愛他的話,嬸嬸是不是不會趕走我了?……』
他還想看下去,卻突然聽到聲音,只好趕緊放下本子躺回地上。
這次堂哥看到他了,看到男人掛著跟平常一樣的溫和笑容,問他要不要吃蛋糕時,他卻只覺得一陣噁心反胃。堂哥的笑容扭曲般在面前不斷放大,而聲音也比平時尖銳,像被拉高了很多的刺耳。
之後他們還像平時一樣相處,但日記的內容卻像鬼魅般追著他跑,不斷重播著提醒他:堂哥他很討厭我!原來他只是因為不想被趕走,才對我好!我的存在要脅到他了!
心目中美好的天使,一下子變成醜陋的惡鬼。
他只好逃避這個男人,把所有時間都留來溫習或外出,不想再看到他,不要再接受他虛情假意的愛;他不肯相信,那雙溫柔的手,其實無時無刻都想緊捏他的脖子……
逃避的最後,終於演化成厭惡,和不能修復的裂縫。
「你這個虛偽的男人……」永熒對著男人輕輕說了一句,到現在,那人還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照顧他嗎?
明明就是一個平凡,毫無優點,還帶著虛假笑容面對他的男人,但他竟然還會對那個人心動,甚至起了憐惜之心。
永熒握著男人冷得發紫的雙手,承認了,其實他深愛著面前這個人。就算堂哥並不愛他,只是在利用他,也沒關係了。因為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失去這個男人。
永熒磨擦的動作讓男人甦醒過來,他張開眼的時候,還未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即使面前出現永熒溫和的笑容,他還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醒了嗎?」永熒輕捏男人的鼻尖,帶著笑意問道,意料中看到男人瞬間清醒。
只見他手忙腳亂地又是為永熒撫額角,拉被子,急急忙忙地想站起來準備食物「你餓了吧,我煮了粥,現在去熱一下……」
男人笨拙的動作讓永熒想發笑,又覺得他可愛,永熒伸出手用力拉著男人,把他扯進懷裡。
「我餓了,但不想吃粥。」
「那你想吃什麼?」
堂哥趴在他身上認真問道。看到他這樣子,永熒忍不住想作弄他的衝動。永熒一把吻住眼前淡色的唇,輕輕吸吼,直至滿意地看到堂哥羞紅了臉。
「別鬧了,你病還沒好,要吃點東西才有氣力……」男人想推開永熒,卻反被更用力抓住,永熒緊抱著男人的腰。
「我氣力很夠,不信的話你來試試看吧。」
雖然說著挑逗的話,他的動作卻是相反的,把臉撒嬌似地埋在男人胸前。面對這樣的永熒,男人終於不再反抗,乖乖任由他把衣服一件件地脫掉。
永熒抱著男人平坦的身體,閉上眼睛只用身體感受他的體溫。他怕自己一張開眼就會掉淚,但不是因為幸福。
發現愛情降臨時的,不是都應該喜悅嗎?
而這一刻,懷抱著男人的他,卻只是心酸得想哭……
「喂,你待會兒有空嗎?」永熒坐在地板上綁鞋帶,扮作不經意的問道,直至聽到一聲微弱的『嗯』才抬頭,繼續說「那剛好,你跟我一起逛街吧。」
「呃……?」堂哥輕輕吐出一個疑問的單音,奇怪地望著他,眼裡有著不解。
今天是星期六,學校不用上課,這種日子永熒通常不會留在家裡,不是跟同學去玩,就是和女孩子約會,甚少跟家人一起渡過;而且在永熒的刻意疏遠下,他們已經很久沒一起上街,所以他的疑問不是沒道理的。
永熒低下頭開始綁另一隻鞋的帶子,粗魯地扯著「我是看你老待在家裡這麼無聊,才問你要不要一起去,你不想去就算了!」
沒人為意他垂著的臉微微泛紅,彷如情逗初開的小男生,初次約會喜歡的女孩。
堂哥一直沒說話,就在永熒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聽到小小一句話。
「我也沒有說不要去……」
『成功了!』永熒在心裡竊喜,為了不讓臉上的笑容過於明顯,即使已綁好了,還是維持原本的姿勢,直至回復高傲的表情才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拍著牛仔褲的背面。
他高高在上地說「還不快去準備,小心我把你丟在家裡。」
外面的天氣很好,有著秋涼而不冷的微風,以及比夏日溫和的陽光。
永熒把堂哥硬塞給他的外套袖子綁在腰間,只穿一件短袖襯衣也不覺得冷,而堂哥卻已穿著薄毛衣,他單是用看的就覺得熱。所以一到達目的地,他就拖著男人的手,在到CD店或餐廳之前,先到常去的時裝店。
手裡握著屬於男人的溫度,雖然充滿骨感不若女孩子的柔軟,但乾爽的感覺卻很舒服。
他不自覺地越握越緊,絲毫不覺兩個男人在街上手牽手有多怪異。
進入店裡,永熒熟悉地跟店員打招呼,並讓雙眼在秋冬季的新裝快速瀏覽了一遍。他謝絕了店員的推介,走到快成月下貨的夏衫架子挑選。選了一陣子,他拿了幾件絕對不是他品味的襯衣,無視店員奇怪的目光,找到躲在角落等待,彷彿毫無存在感的男人的身影。
「永熒,選好了嗎?」看到他手上已拿有衣服的男人,明顯地鬆一口氣,說完就打算拿出錢包付賬。
「幹嗎?」看到男人的動作,永熒不悅地挑高眉,一手拿著衣服,並把他推進更衣室「把它們都試試看!」
「什麼?!我……」
沒等男人說完,永熒就順手地讓更衣室的門隔絕男人的臉,和接下來的話。
他隨便找個角落坐下,期待著驗收成果。沒想到,等待的時間卻相當漫長,就連平常跟麻煩的女生去購物,都沒試過等這麼長的時間。
只是把衣服脫掉,再套上新的罷了,有需要這麼久嗎?
永熒煩躁地扭緊眉心,信步到更衣室前輕敲幾下。裡面終於傳來小小的聲音,然後門從裡面被打開,走出來的是還穿著原本衣服的男人,他手上拿著摺疊好的衣服。
「為什麼不換上?」永熒煩躁地問道,身旁的店員已在絲絲細語,他懷疑男人是不是在作弄他。
堂哥只是苦笑一下,把衣服交給店員「這些衣服太年輕了,我穿不慣。你想買衣服就挑自己的,我在一邊等你就好。」
「誰說我要買衣服,我是看到你的衣服就覺得熱,才帶你來的!」
「我怕冷,覺得這樣很好,你沒必要把自己的品味加於我身上。」
輕輕一句話就把永熒塞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狠狠瞪著男人幾秒,然後大步離開店裡。
「你生氣了嗎?」堂哥在後面追上來,氣呼呼地問道。想到他不習慣劇烈運動,永熒終於放慢腳步,卻也不答話。
專程把人帶去買衣服,卻在熟悉的店裡讓他狠狠丟面,不生氣才怪!
而他最生氣的是,堂哥並沒有說錯,他竟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永熒不說話,堂哥也沒有自討沒趣繼續搭話,只是靜靜隨著他走到CD店去。兩個人在音樂上的興趣不甚相同,他流連在流行歌曲的架子,而男人則自顧自跑去聽外國音樂。
原本打算跟男人好好約會的他,完全沒想到一開始就是吵架收場。當然這也不算爭執,男人根本沒有發怒,但就是這種不慍不火的態度,如此平淡地面對任性發怒的他,讓他覺得自己像被孩子般對待,一下子就看出彼此的差距。
一開始的好心情早已不知所縱,懶得再選下去,隨便選了兩片就過去外語區去。
永熒在近窗的位置找到堂哥,他正閉著眼陶醉地欣賞音樂,這人嗜好不多,就是喜歡看書聽音樂。由於帶著耳機的關係,完全沒發現背後有人接近,直至被人從後環抱著腰,才驚訝地睜開眼睛。
「誰?」他撥開耳機扭轉頭,唇卻擦過永熒靠在旁邊的嘴角,男人立即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突然其來的柔軟質感,讓永熒想立即把男人拉到無人的角落,狠狠品嚐一番。
但他只能以瞬間的速度偷個香再立即退開,除了他們外沒人知道這個吻,卻還是教當著聚人面前親吻的兩人心跳加速。
「你……」剛剛才吻過的唇在面前開開合合,永熒緊盯著,彷彿這樣男人下一句話就會是『我愛你』。男人卻無視永熒的視線,搶過他手上的片子「就買這兩片?我去付錢。」
堂哥的力道明明不算大,卻偏在手心劃了一道紅痕,淡淡的,刺痛了他。
──天殺的他是瘋了,才會以為這個人會跟他說什麼見鬼的甜言蜜語!
他瞪著男人轉身而去的背影,不能反應,直至看到他排在隊伍後面,正在打量手上幾片CD,才驀然發現自己手上的片子早已不知所縱。他皺著眉三步拼二步走著,大步大步往男人走去,正好到那人付錢,他看著男人把片子放在收銀處。
而他在男人拿錢包的時候,把片子一手奪過。
「幹麼?」在永熒說話之前,堂哥已早一步問道,倒是他變得啞口無言,這分明是他要買的片子,這人搶著付錢是要幹麼。男人彷彿看不到他黑沉的臉色,繼續說著。
「你不是要買嗎?別玩了,快給我吧。」
「我幹麼要給你?」永熒敏感地想到剛剛在時裝店,男人也曾經拿出錢包,心不禁一沉。
「買東西當然要付錢,不然你這樣就可以拿走啊?」堂哥的表情是這麼理所當然,倒教他哭笑不得。他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不明白狀況的人,是面前這個男人才對。
「我是問你,我的東西,為什麼是你付錢!」永熒失笑地說。
男人只是一臉平靜地望著他。
「你叫我出來,不就是要我付錢嗎?」堂哥掛著一個『我能了解』的笑容,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把零用錢花光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偶爾就好,別花太大了……」
而直至這一刻,永熒才發現,十八年的差距……真的很大。
兩人踏上歸途,而太陽還高掛在天上──事實才不到兩小時。雖然算不上不歡而散,但怎樣掩著良心,也實在不能欺騙自己這是愉快的一天。
登上不算擠湧的公車後,永熒挑了個靠窗的兩人座,率先走了過去。他一坐下就別過臉望著窗外,好像欣賞什麼好景色。
其實,他是在給男人臉色看。臭著的一張臉,分明是在叫囂『真是不愉快到極點』。
他以為男人會很快坐下,道個歉,安撫他,然後他還可以順勢在中途下車,繼續未完的約會。然而等了良久,卻不見男人過來。
永熒不耐地四處張望,終於在車首發現男人,他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阿婆上車。永熒瞪著眼,看到老人家危顫顫的,跟男人一同走近。
「婆婆,你小心坐。」男人沒有絲毫考慮,就將阿婆安置在永熒的身旁,完全不見他發黑的臉。
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雖然明知堂哥做的是正確的事,永熒就是不能停止腦海中的不滿思想──他了不起,無論對誰,甚至是街邊的貓狗,都是這般溫柔,這麼一視同仁。
他氣得扭過頭又看著窗外,卻聽到一聲小小的道歉。
「永熒,抱歉……」堂哥細細說著,永熒聽了從鼻子哼了聲,還是回過頭。他總算記得是跟自己一道出來。但男人接著卻是說「抱歉,你可以讓坐給老伯嗎?他腳痛,站不久。」
永熒這才看到男人背後跟著個老頭子。他霍地站起來,粗暴地大步走向公車的角落,坐吧坐吧,反正只要對別人好,不用理他的死活。
他知道這樣的幼稚很難看,更加拉開兩人的差距,尤其是男人一直如此柔和的笑著,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夠沉穩地陪在他身邊。
心軟了下來,永熒又再次尋找他的身影,偏偏車子倏地剎停,男人就在他面前往別人的懷裡衝。而他想也不想地,向前一把拉住堂哥的手臂,往懷裡拉。
「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永熒讓男人站在靠窗的位置,自己用雙臂把他圍在中間,他口氣冷冷地問,想到剛才一幕,氣就打心裡直發。
……好險,差點就讓別人有機可乘,吃盡他的豆腐。
「對不起,要你站著一定很難受。」男人卻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儘管口裡說著抱歉,方向卻是完全不正確。
氣得他差點就要吐血。
永熒更貼近男人的臉,呼吸著從他胸膛裡吞吐出來的空氣,他幾乎就要吻上去。
「誰在跟你說這些了。」這種事他一點都不在意,他是介意,這個男人不是全心都看著他,向著他。
他在男人耳邊輕輕呼氣,噴得他直發癢「你認為我今天邀你出來是為什麼?」
堂哥搖搖頭,一頭棕髮在陽光下軟軟的甩著,他伸手去撫,手指在髮間穿插著。
「你不覺得,我們今天很像約會嗎……」他多想乾脆把人抱入懷,壓著他的後枕狠狠吻著。要不是還有理智阻止他,而他不想讓人當瘋子看;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男人羞澀而愉快的表情……那傢伙一定會高興的,畢竟他們是在『約會』。
男人只是露出窘困的表情,輕輕把手抵在永熒的胸前。
「你別靠我這麼近,別人在看,而且很熱……」他淡淡的聲音沒有半絲慌亂,至少沒有永熒想像中的感情「……還有,我們兩個男的,說什麼約會,你真是太胡鬧了……」
窗外的陽光明明沒有減弱,永熒卻像掉進冰水裡般,渾身冰冷。而臉頰卻偏偏燒得火熱。
他努力控制著心裡的怒火,還有彷如被甩一巴掌,那種自尊心碎裂的感覺,歇力地維持形象。
「你還有點自知之明。」永熒冷笑一聲。
「你總算還記得自己的身份。沒錯,約會當然是要找可愛的女孩子,像你這種又老又醜的大叔,頂多用來當約會的試驗品。我只是在預演一下,沒想到你連代替品的工作都做不好,害我丟臉,你的用處,大概就只有在床上取悅我……」
尖銳的話一話出口就無法停止,更無法收回。男人的臉隨著永熒的話,變得一陣青一陣白,他什麼都沒話,只是狠狠的咬住下唇。原本紅嫩嫩,讓人想咬一口的嘴唇,已經失去血色。男人由嘴唇至整個身體,都在發顫。
永熒心裡昇起一陣挽回面子的優越感,但是被針刺般的內疚也同時侵襲著他的神經。他看著面前搖搖欲墜的男人,想伸出手去扶他,所謂的自尊卻不准許他這樣做。
他在車子停下的時候,逃命似的下車,他轉身想留句話,卻被男人最後的模樣震撼住了。
堂哥竟是在微笑。他沒有憤怒或是難過,只是掛起了寂寞的笑容。
這個表情,連同他唇上凹凹凸凸的齒痕,一同烙在永熒的心中。
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又再傷害了自己喜歡的人。
永熒倚在欄杆上單手托腮,望著樓下氣氛熱烈的運動場,邊用手上的考卷有一搭沒一搭地搧著。
「快傳球──」球員在場上叱喝。坐在場邊休息的運動員看到了永熒,招手要他下來,永熒無聊地揮揮手,拒絕了他。
由於永熒身材夠高,運動神經也不錯,籃球隊好幾次招攬他入社,他也基於好玩參加過幾次練習賽,但今天他實在是沒有心情。
看到那隊員失望地別開頭之後,永熒繼續無意識地用考卷搧涼,不自覺地嘆了一聲。
「唉……」
「永熒──」
同時間傳來一聲甜膩的呼喚,然後就是身軀貼上的溫度。
「怎麼了?你不是把我當作十惡不赦的壞人?」永熒往後面瞄了眼,沒好氣地說。
「別這樣說嘛。」身後的女聲嬌滴滴地撒嬌,邊以額角磨蹭永熒的背部。
智鈴是他前度女友,上次就是因為她大嘴巴,兩人的性事才被學校發現,她甚至把所有責任推在他身上。
「人家只是嚇怕了嘛,人家怎知道會鬧這麼大,你要原諒人家,好不好嘛──」智鈴繼續以膩人的聲線說著,雙臂更用力地纏繞著永熒的腰。
女孩子都這麼低聲下氣,他還生氣下去就太小家子了。
永熒轉過身面對智鈴,主動把她環入懷裡。
抱起來還是女孩子舒服。軟綿綿的,不同男人只有平坦的骨感,尤其智鈴雖然不大長肉,胸前卻夠偉大。帶出去不失禮,抱起來也舒適。
「這麼久不找人家,你也該想要了吧……」智鈴輕扯著永熒的領帶,挑逗地撫摸他的下巴曲線。
雖然智鈴樣貌和身材也合格,可惜就是腦袋生草。
永熒單手環抱著她的腰,讓她更貼近自己,他在她耳邊呵氣「……這麼想被我吃嗎?」
一陣香香甜甜屬於女孩子的花香水味傳入鼻腔,永熒皺起眉,倏地懷念家中乾爽的爽身粉味。
屬於那個人的氣味……
明明是硬綁綁的男性身體,還有那種不置可否,令人生氣的不明不白的態度,但他就是偏偏被那種男人吸引。
想要被他注意,被他撫摸,被他愛憐。
但那個男人儘管提供了身體,卻自私地不肯付出任何感情,除了父母之外,對所有人都漠不關心,包括他!
……像昨天就是這樣。
黃昏時間丁母在準備晚飯,而他在客廳在電視,也許閒著也是閒著,母親邊摘菜芽,跟他攀談起來。
「最近你怎麼老待在家裡?」
正在亂用控制器不斷改變頻道的永熒,聽到母親的詢問後,停下手望向母親。丁母一副閒談的樣子,眼角卻偷瞄著他。
永熒裝作自然地聳聳肩,刻意不忘向堂哥的方向「沒什麼,快要考試了,就多留在家裡準備。」
他怎敢說,他留在家裡是為了方便跟男人纏綿。
「是嗎,由開學就準備到現在?我看你是纏著堂哥不知在求什麼吧,整天往他房間跑。」
丁母卻笑咪咪地推翻了他的謊言,永熒這才知道,這陣子他們混在一起,大家都有目共睹。
他不禁擦地紅了臉,像被發現什麼秘密似的。
「你別老是打擾堂哥,他也有要忙的事。」
「不會,永熒來我房間都是看書,他很靜,不會吵我。」
堂哥溫柔地為永熒脫身。永熒不禁望他一眼,看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倒也好笑,有人唸書唸到床上去的嗎?但是看他願意為自己說話,心裡倒也高興,永熒有點得意忘形。
「我是看堂哥老是一個人悶著,才去陪陪他。」他親熱地坐到男人身邊,光明正大跟他勾肩搭背。
而他更高興看到堂哥也點頭附和。
原本對話在這兒結束,就能劃下完美的句點,偏偏丁母卻意猶未盡。
「子栩你不能太寵他喇。」她一副『我都知道』的模樣「上星期他不是找你一道上街嗎?結果只有你獨個回來。其實他是騙你出去幫他付錢,然後自己不知去哪兒玩吧?」
永熒瞬間沉下了臉。那是一次失敗至極的約會,而最後他把男人丟下自己離去更是最失敗的地方。而回家後堂哥什麼都沒說,沒有怪責,只是平常心地跟他相處,更讓他感到錯敗。
這證明了男人一點都不在乎他。
永熒咬著牙沒有說話,他意想不到氣氛會轉向這個方向,這件事竟突然被提起。
而堂哥像是想打圓場似地,故意輕鬆笑道「小孩子就是這樣,嬸嬸別在意。」
一句話像甩了永熒兩個巴掌似的,他頓覺臉上火辣辣的一片,心裡的一團火燒得老高,也不知是憤怒,還是覺得恥辱。
──他們分明是在約會,別把這跟小孩子的玩意拉在一起好不好!
他瞪著堂哥直至雙眼發痛,最後終歸放棄似的狠狠跺一下腳站起來。
「你們是要我怎樣!跟女孩子一起不好,我找堂哥又是打擾他了,都我不對!」他吼著說邊用力踢了沙發一記。
接下來更讓他感到愕然的是──
「永熒,你怎可以這麼大聲跟嬸嬸說話?快道歉!」
即使把他推倒佔有了一遍又一遍、用盡說話傷害他、甚至把他獨個兒丟在街上……都從來沒有發怒過的堂哥,竟然因為這種小事而罵他。
沒有被這更令人驚愕的事。
比較起被責罵這種事情,一直不被重視的感覺更令他受打擊,堂哥一定是不在意他,才會無視他的所作所為,並不為所動。
這個人對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敷衍……
在憤怒都褪卻後,只餘下失落和難受。
他怎麼可以承認,在他發現自己愛著這個人後,並以為那人同樣關心疼愛自己,卻都只是一種應酬。
「永熒,你怎麼不理人家。」智鈴的聲音介入了他和男人的世界。
被寵愛慣的她聲音中有些嬌縱,永熒突然覺得她那昂著首,一副小鳥依人地望著他的模樣十分造作,連她像時下女生總愛自稱『人家』的態度也令人厭惡。
他伸出手把她推開。
「哎,很痛耶!」許是他用力過猛,智鈴發出抗議的怒罵,永熒有點於心不忍,停下了準備踏開的步伐,回過頭來。
「抱歉,我……要上洗手間。」他隨便找個可信的藉口。
沒想到智鈴卻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
「瞧你心急的……好色喲。嘻,今天放學來我家吧?」她掩著嘴扮作害羞地微笑,雙眼卻充滿媚態地瘋狂眨動。
永熒只覺得倒盡胃口。
「不了,我還要回家唸書。」他忙不迭地拒絕後,不再讓智鈴有說話的機會,就往男廁跑去。
與其抱著這隻滿是脂粉味的調色畫盤,他還不如回家親吻原汁原味的清爽男人。
眨眼間又過了兩個月。
在三天前,永熒就表示直至考試完結,這期間希望大家不要接近他的房間,他要用功。
他提出這種要求,父母也不是沒懷疑的,畢竟永熒自幼雖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從來沒看過他對學業這麼執著。教他的老師就感嘆過,要是這孩子再努力一些,以他的姿質現在上大學也不算早了。但丁家兩老總是微笑,只要他活得好,平凡一點又如何。
所以雖然永熒是跳過幾級,年紀比同學年的少上一點,卻還是過著跟其他學生沒兩樣的生活。
上課尚算用心,功課馬馬虎虎,考試前兩天翻翻書本,而其他時間都是在玩。
所以這次對他的突然發奮,父母只抱著觀望態度,心想他不知是否又在打什麼主意。
永熒當然也了解他們的想法,但卻不打算解釋些什麼。
這晚他同樣把自己堆沒在教科書,筆記,舊試卷中。
他有個習慣,溫習時喜歡把同一課文的相關資料堆在一記,再記一次重點。
正當他努力記著筆記的時候,卻倏地受到阻礙。
「嘖!」永熒輕輕咋舌,把手上的筆用力甩動兩下,再試著在紙上寫字。
紙上只有被劃過的凹痕,半點墨水都沒有,永熒隨手把筆丟進垃圾筒裡,開始為自己按摩雙手,尤其長時間因書寫而感到酸痛的手腕。
他用姆指按著另一隻手的掌心,慢慢捏著,腦袋也輕鬆下來。
這次突如其來的發奮,當然不可能是因為他心虛,覺得愧對了自己的天賦。
他只是在想,堂哥老是把他拿孩子看,是因為他太年輕,不能獨當一面。如果他早點擁有成就,早一步長大成人,堂哥就會發現,他們是站在同樣地位的男人。
那就不能再忽視他了吧。
為了這個『目標』,永熒覺得現在辛苦一點也是值得的,總有一天這個男人會是他的。
他是這麼相信著。
桌上的電子鐘突然響起Bi-Bi聲,已是半夜十二時。
混雜著響鬧聲,外面也出現了輕微的腳步聲,永熒瞇起雙眼望著房門,看著它悄然被分開一條縫。
時間到了。
堂哥像貓般靜悄悄地出現,一步步不發出聲音地接近,他放下手上的盤子,糕點的香味四溢,有永熒喜歡的小酥餅,也有男人專程去買的巧克力蛋糕。
他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到永熒嘴邊,永熒不假思索地一口含住。
堂哥燦爛地笑了,把叉子交給了永熒,接著主動握起他另一隻手空著的手,仔細地按著。
男人仔細地揉著永熒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為他鬆弛每隻手指,帶著涼意的指尖就像膏藥似地,舒緩了雙手的疲勞,永熒舒服地合起雙眼。
其實這是始料未及的意外收獲。
在他開始唸書的第一晚,同樣在這個時間,他聽到房邊有細細的蟋蟀聲,一瞬間他還以為家裡有老鼠了。
他拿了本字典走到門邊,準備一開門就摔過去,誰知卻看到堂哥驚惶的臉,還有滿滿的食物。
──我,我怕你會餓了,所以……我放下就立即走了,不會打擾到你。
男人期期艾艾地說,永熒覺得這樣的他可愛極了,恨不得把他抱上床狠狠疼愛他,直至他哭著求饒。
但他控制住自己,歇力要成為一個『大人』,他成熟地輕握堂哥的手,說『很高興他來了』。
接下來堂哥每晚這個時候也會出現,待過一小時。他不知道這點時間,就能沖走永熒的所有疲憊。
不知不覺堂哥已完成按摩,永熒也把蛋糕吃光。他突然定晴望了永熒半晌,輕笑了出來,然後伸出指尖劃過永熒的嘴角,抹去黏稠的巧克力醬。
他吐出一截舌尖,緩緩地把手上的巧克力舔去,只是一個自然的動作,看在永熒眼中卻彷如挑逗。
那粉白的唇嘗起來比巧克力更加甜美,那舌是怎樣跟自己交纏……
永熒倏地撲向堂哥,用力擁住他,像是想把自己狠狠揉進他的體內似的,大力環抱著。他雙手差點就要勒斷男人的腰。
「啊!……永熒,你怎麼……」堂哥受驚地輕呼一聲。永熒能感受抵著自己的膝蓋正微微顫抖著。
他現在就想要擁抱他,佔有他──永熒這麼想著,但他必需要忍耐──他沒有說話,只是不斷甩著頭,他甚至想隔著衣服親吻男人的小腹,胸膛。
堂哥靜靜地任著他抱,沒有再說話,永熒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起伏。
「你這麼用功,一定很累吧。」男人傳來淡淡的話了,語氣那麼柔軟得像在哄孩子睡覺。
永熒感到一隻手溫柔的撫著自己的髮,纏繞著,撫慰著。
他有種錯覺,覺得男人正用自己整個人,環抱著他。
「在考試完結後,我送你點什麼吧。」堂哥繼續說著「不論是什麼都可以……你想好了就告訴我吧……」
從天而降的驚喜讓永熒渾身一震,他把臉更深地埋進這個溫柔的男人的體內。
他知道堂哥只是為了讓他用功才這麼說,但這樣就夠了。他一定能夠證明,他可以帶給男人幸福。
在考試一完結,他一定會帶著最漂亮的成績單,跟這個男人說,他要的禮物──
就在,他的面前。
為期一週的考試終於到了尾聲,由考試之前永熒就開始期待,只是為了男人的承諾。
今天之後,那個男人就是他的了。
試卷從老師的手放到桌面上,待鈴聲一響,永熒就執筆書寫,真是簡單得無聊的題目。他想著,連做試題都分心。
他想到昨晚那個擔心的男人,怕他緊張,竟然來哄他睡。
男人就坐在床邊,用那雙乾淨溫柔的手,一下下拂他的髮。他舒服得瞇起雙眼,慢慢入睡時,卻倏地聽到一句『我現在分些力量給你,害怕的時候,就想著堂哥吧!』
真是每次記起就想偷笑。
這個男人,明明大他一截,也不是什麼天生麗質,偏偏偶然單純糊塗得可愛。
他衝動地想把堂哥拉上床,好好享用。可惜男人早一步離開了,臨走時還小心為他拉好被子,叮囑他別著涼了。
嘖,又不是孩子。然而即使像個小孩般的對待,他還是高興的,畢竟男人關心他。
想著寫著,試卷竟也完成了,永熒乾脆把時間都用來記憶男人。
他想到那白晢的身軀就心癢難耐。
他已經好久沒好好抱過堂哥,今天他要連本帶利,一次拿回來。
考試完結時還只是中午。太陽高掛著還很大,不過在十二月的天氣卻算溫暖,不刺眼。
永熒急急地走著,從來沒像這般迫不及待要回家。
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男人的房間去,存溫一番。要細細地親吻那濕潤的嘴,永熒倏地想到那晚男人舐舔巧克力的煽情,乾脆買個蛋糕吧。
他走到校門後停住腳步,要買蛋糕的話,就向左……
永熒把頭轉向左方,大門的柱子旁立了個人,他驚訝地張大嘴巴,而那人剛好瞄向學校的方向。
這是在做夢嗎?他不禁問自己,剛才還在思念中的人,竟然就站在這兒──他乾脆提起兩隻手指,用力捏上臉頰的肉──「哎痛痛痛!」
他痛得大叫。
「你怎麼了……」堂哥原本一直靜靜的微笑,這會兒卻慌慌張張走上前,想也沒想的,伸手觸上微微紅腫的臉龐。
永熒倏地抓住男人的手,他在堂哥擰著的眉中,竟找到絲……心疼。
他會擔心我。永熒高興地發現,他止不住興奮地,把男人的手移近嘴巴,磨磨蹭蹭。
「永熒,手……」堂哥傳來細細的抗議聲,但他卻裝作聽不見似的,反而用力吻在他的關節。他感到男人掙扎著要抽離,他卻偏偏握得更緊。
「別這樣,別人會看……」堂哥從臉至脖子都染上豔麗的紅,永熒吞一口唾液──他現在就想要了這個人。
他伸出舌尖沾濕下唇,差點就把持不住。
「你怎麼來了……?」
「啊……」男人像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愕了一下後,原來已緩和的臉又再轉紅「我,這是……我不是答應送你獎勵嗎?我是來看你要不要去買……而且,而且也快到聖誕了,可以順便看禮物呀……你,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堂哥一口氣,卻又斷斷續續地說完,立即低下視線。看他的視線這般游離,永熒了然於心地微笑,這彆扭的傢伙。
「我呀……的確有想要的東西,想很久了……」永熒漫不經心地說,男人立即緊張地抬頭,永熒還發現他握拳的手微微發顫,整個人全神貫注。
看到他這樣,就忍不住想逗弄,永熒惡意貼近他耳邊「我──要你……」
說完堂哥的臉又紅又青又白,他輕輕咬著唇疑惑地望著永熒,深呼吸了幾次後,才開口。
「要……我?你確定嗎……」他越說越細聲「這個不算禮物吧……」
男人一邊說,邊不自覺地用手撫摸鎖骨,頭亦越垂越低。
他一定是誤會了──想到這點,永熒忍不住咧出誇張的笑容──若是上床這種『要』,當然不算是禮物,他要求的怎會這麼少。
他要的是,這個人的全部,包括身,還有心。
永熒又再更加貼近男人,他僵硬了一下,但沒有退開,永熒認定他不會反抗,乾脆握起他的雙手。
他差點就想跪下,說些求婚用的詞。當然他不可能這樣做,他絕不向人下跪,而兩個男人也不可能結婚。
但即使他們的未來只有不見天日,他也不會讓這個男人逃開。
而且他有自信,他絕對會是一個成功的天之驕子,堂哥跟了他,絕對不會吃虧。
「你會兌現承諾吧?」他握著男人雙手,深深望著對方雙眼,卻在裡面看到了退縮,他生氣地更用力扭捏男人的指尖「你答應過,什麼都可以的……」
堂哥像終於聽明白似的,訝然地咬著唇,他的雙手都在抖了。
我要你──永熒想這麼吼出來,電話卻響了。不熟悉的音樂來自男人的手機,永熒只好悻悻然地放開手,尤其看到堂哥鬆了口氣的模樣。
「喂?啊……是嬸嬸……」一聽到是丁母就立即語氣都轉了,永熒火冒三丈地站著跺一下腳,乾脆自己走開。
反正他心中就是沒有我……永熒苦澀地想,剛才的不可一世都消失了,只餘下澀澀的酸,他扁著嘴覺得雙眼發麻。
還以為他會高興地接受,即使推卻一下也是因為羞澀,但像現在這樣完全否定的逃避,卻是始料未及的。
他是把我看成怎樣的存在呢……永熒雙手叉在褲袋裡,隔著布捏緊拳頭。明明吻也吻過了,做也做過了,難道他真的完全對我沒有意思。
那麼他又何必任我為所欲為。
真的是因為讓我待在家裡嗎?還是說取悅我會有什麼好處……這樣子就能保有他在家中的位置,就對得起我的父母?
要是母親知道,她的兒子一直在抱一個男人,她會有什麼表情。
永熒心裡升起邪惡的念頭,隨即又把它打散,他瘋狂地眨動乾澀的雙眼,為自己連這種事,也想當作要脅男人的籌碼感到可悲。
他現在只想遠遠地離開男人身邊。
永熒胡亂地走著,明明低著頭,卻沒有看路。
倏地腳邊踢到了什麼,他身子一偏,連忙穩住差點摔倒的身體。
「你是怎樣走路──」還沒看清楚就開了罵,永熒回過頭,卻發現身後竟然沒人。
他不禁心一寒──而這時,竟傳來了聲小小的,幾不可聞的飲泣──(……現在才大白天,該不會有那玩兒的……)
永熒的心突地一跳,他閉起眼深呼吸了一下,才微微地睜開一條縫。
這次他的頭垂比較低,終於看到聲音的來源,長椅下有個孩子捲曲著躲在下面,正抱著膝蓋抽抽噎噎地哭。
剛才就是被他凸出的腳丫子拌倒。
永熒無奈地抓抓頭,最討厭哭泣的孩子,而且他才想哭好不好。本來覺得麻煩想一走了之,但看他哭得淒涼,也就不忍心,不禁想到小時候也曾經迷路的慘況。
當時他總不聽堂哥話,老是甩開他的一手,結果被人潮一沖就散了,最後被找到時,還抱著堂哥,兩人差點沒哭成一團。
永熒蹲下來,仔細望著那孩子,先想個辦法把他弄出來吧。
他伸出手想拍拍孩子,而小孩也因光線突然消失而敏感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永熒的大掌,呆了一下之後,竟然號啕大哭。
「嗚──別、別打我……」孩子害怕地縮成一團。
「不,我……大哥哥不是壞人啊,我只是想問你為什麼要哭。」
這孩子比起剛才更要厲害的哭聲,嚇得永熒手忙腳亂,尤其他嘴裡一直呢喃著『不要打我……』,永熒更是怕被人聽見會誤會。
「我真的不是壞人,我不會打你,也不會欺負你的,相信我好嗎?」
他納納的不斷重覆,但對方卻毫絲不為所動,他差點就要動氣了,今天明明該是他高興的日子,卻什麼都是不如意的。
幸好這時,男人的聲音由遠而近的慢慢接近,永熒站起來朝他揮揮手。
堂哥一來到,就眼尖地發現椅子下的小男孩。
「別……我會乖的,別打我……」孩子還是縮成一團,自語自言,永熒唯恐男人聽了會誤會自己欺負他了,連忙插口。
「跟我無關的,我發現他時已在哭了……真的……我有安慰他的,誰知他一看到我的臉,就說什麼別打他,我根本碰都沒碰他……」
永熒努力地想撇清關係,但男人卻彷彿沒有聽見,他倏地覺得自己多餘,收了口。
堂哥細細地望著孩子,然後從口袋拿出手帕,把它遞給永熒。
「抱歉,可以請你幫我沾點水嗎?要乾淨的。」
永熒接過男人的手帕,兩人的手指有一剎的碰撞,堂哥立即觸電般收回手。永熒轉過身,心裡不是味兒,他不滿男人客氣生疏的口氣,更不爽那如避菌末般的態度。
他走到附近的飲水機裡按了點水灑在手帕上,再回去後,堂哥已經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真不知他是用什麼方法的。
永熒把手帕交給他。
男人讓孩子坐在自己腿上,單手抱著他,邊小心翼翼地把手帕印在孩子的膝蓋上。永熒這才發現孩子的膝竟損傷了一大片,到現在還在滲血。
「嗚……」男孩怕痛地雙手緊扯著男人的衣服,小手捏得緊緊,卻倔強地咬著唇不肯叫喊,只有眼晴變得紅通。
原本永熒覺得堂哥對孩子太好,還有點妒意,但看到這一幕,卻不禁對這孩子升起絲好感。
待男人清潔完畢,永熒輕撫著孩子的頭「好孩子,你很堅強。」
以前生病受傷,他乖乖接受醫治,堂哥都這麼對他說。這一招絕對管用。
但孩子卻是低著頭,輕輕左右搖晃了下。他的雙手握得死緊,絲毫沒有喜悅。
連堂哥也是一反平常的沉默,他只是默默收著手帕,肩膀一縮一縮地抽搐著。
堂哥倏地抬起頭,永熒驚訝地發現他紅了眼,他站起來拉起永熒的手,兩人走到遠一點的地方。
永熒還未能來得及高興,男人主動牽他的手,就因接下來的話而呆住。
「我們要把他送到警局……」堂哥深沉地望著永熒「……我想……那孩子大約是個……被虐兒……」
永熒覺得他握著的那隻手,瞬間變得冰冷。他回望著男人,看到他眼眶又濕潤了一片。
男人的手在發抖,他的沉默也令永熒不知所措,從前沒有人教過他,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
「那孩子的小腿上……佈滿了傷痕……有些已經淡了,但還有些很新的……又長,又深……這麼小的孩子……」
堂哥淡淡地說著,臉上毫無表情,但淚水卻一滴滴源眼角滲出滑落。他抽回手,像怕冷地抱緊自己的臂膀,連肩頭也在發顫。
他到底應該怎麼辦──永熒在心裡反問自己,首次看到男人軟弱的一面,才發現他根本不懂安慰人──原來從來都是堂哥在照顧他。
這樣的他,要怎樣去保護堂哥呢?
嗦嗦鼻子後,堂哥抹抹紅腫的雙眼,勉強提起精神「回去吧,那孩子看不見我們,一定又在哭了……」
他率先轉身走回原先的路,永熒看著他的背影,那瘦削的背挺得直直的,竟是出乎意料外的堅韌。
永熒默默握緊掌心,跟在男人身後,一同前去。
意外地,孩子在等待的檔兒並沒有哭泣。雖然哭過的雙眼紅紅,但已經穩定許多,永熒知道男人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堂哥微微笑笑地上前,永熒看著他坐到椅子上,把孩子擁入懷裡,仔細地梳理他的髮。
他竟沒有一絲不悅。永熒默默地走近,他蹲在地上,突然從袋中淘出兩顆女同學硬塞給他的糖果,放在掌心遞向孩子。
「要吃嗎?」橙黃色的果汁糖包在玻璃紙裡,閃閃發亮,永熒看到孩子眼裡也閃爍出同樣的光彩,就牽起他的小手。
「來,現在先吃一顆,」他幫著孩子脫去包裝紙,讓他含進嘴巴裡,然後把另一顆放在他的衣袋「另一個,回家後再吃。」
聽到回家,孩子露出有點退縮的表情。
堂哥抬起頭,跟永熒交換一個眼神,他安撫地順著男孩的髮,試探地說:
「待會我們去找警察叔叔,讓他請媽咪來接你,好嗎……」
這次孩子整個人一跳,他把頭垂得更低,過了一下,還是重重點一下頭。
看到這種情況,永熒跟男人都沉默了。他們倏地明白了,原來一直虐待孩子的人,竟就是最親近的……堂哥心酸地閉緊雙眼,永熒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放在男人肩上。
接觸到男人疑問的視線,永熒掛起沉穩的笑容,搖搖頭,像在說『沒事的』。
堂哥也回以一個笑容,他振作地挺直腰,站起來後,再彎身向孩子伸出手。
「我們走吧。」
學校附近就有家警察局,他們帶著孩子來到,向當值的警員說找到迷路的小孩。
剛吃過飯顯得有點昏昏欲睡的男警,瞄了孩子一眼,嚇得他立即躲在堂哥背後。
「喂,小子,你父母叫什麼名字。」警員拿起筆開始落記錄,粗聲地問。
孩子沉默地閉緊嘴巴,直至被再三催促後,才怯怯生地說。
「……我……沒有父親……」他輕輕地說完後,脫下背後的小包包,拿出幼稚園的學生手冊「媽咪說,她的資料寫在上面……」
警員隨手的接過,就著資料打起電話,他漫不經心的態度,跟旁邊的永熒及堂哥的態度正好相反──聽到那瞬間,兩人都止住呼吸,尤其堂哥難過的別過臉,竟有些搖搖欲墜,他必需按著桌子一角,才能勉強支撐身體。
『……喂,是林太太嗎,我們是西區警處。是……不,是你的孩子迷路了,請來接他吧……地址是……好,有什麼問題再跟我們聯絡吧。』
警員喀地掛斷電話,他用筆指指孩子「你是叫林逸朗吧?已經聯絡你媽咪了,到那兒坐一下……」他指一下旁邊的沙發,繼續說「她很快就會來接你了。」
逸朗連肩膀都垂得低低的,細聲道了謝。
警員轉向永熒的方向「這邊的兩位,辛苦你們了。謝謝你們的幫助,可以先走了。」
「請問……我們可以陪著孩子,直到他母親來嗎?」男人輕聲但清晰地要求。
「啊?沒問題的。」男警聳聳肩,做出請便的動作。
他們坐到了逸朗身邊,堂哥抱著他,讓孩子的頭倚在他胸前。他用那彷如安眠曲的語調說話。
「原來你叫逸朗,我叫你小朗好嗎……我叫子栩喔,丁子栩,你願意叫叫我嗎?」
逸朗扯著男人的衣服,輕輕地叫了聲。
「……栩哥哥……」他把臉埋在子栩的衣服裡,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我還有機會跟你見面嗎……」
「當然。」男人見狀立即拿出隨身的本子,寫了一列號碼在上面,他把紙條塞送孩子手裡「想見我的時候,就打這個號碼,你懂得打電話吧?」
孩子點點頭。永熒也蹲到他身邊,咧開大大的微笑「想見我也可以喔。我是永熒哥哥,是永熒-哥-哥-」
永熒裝作可愛地伸出食指點著左右兩邊的臉頰,看到他逗趣的臉,逸朗終於掛起笑容。
房門突然開了,一個女人衝進來,她慌張地四處張望,最後把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阿朗!」她發出像一般母親找到兒子的驚喜聲音,她急急衝過來,把兒子擁在懷裡,然後就抱起他離開,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永熒細細打量她。其實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主婦,穿著洗得有點發舊的衣服,頭髮蓬鬆束在身後。這樣的女人跟一般的母親有分別嗎,真的會虐待孩子嗎……
然而下一剎,他卻眼尖地看到婦人抱著孩子臀部的手,竟用力得指尖發白,他驚訝地張開口。
永熒擰緊眉心,想出言阻止,堂哥卻早他一步。
「抱歉,太太,我可以跟你聊聊嗎?」
男人以正直的視線望著她,跟被這突如其來的要求嚇倒的婦人相比,彷如天壤之別。
自從他出生開始,堂哥就一直待在他的家裡,他的身邊。
他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從來沒想過為什麼。他忘了每個人都應該有雙父母,而孩子應當待在父母身邊。
他只是單純喜歡親近堂哥,高興他陪在身邊,而從沒想過……這個男人心裡糾纏的難過。
永熒望向那個視線溫柔卻堅定的男人。
那人踏前一步,又再重覆了次「請問我可以跟你聊聊嗎?」
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壓迫得婦人退了步,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他們跟在後面,追了上去,直至跑了到大街之上。
「請等一下!」永熒看著堂哥抓著婦人的手臂,他從來沒看過男人這麼不合禮教的舉動,他的堂哥,從是禮貌而友善的,跟人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男人微喘著氣,在停住婦人後,也立即收回了手。他平息急促的呼吸後,再次直望進婦人眼裡。
「抱歉……要是我的問題會太過唐突,我先道歉……請問,你有打過逸朗吧?」
永熒察覺到男人的手正微微發顫。
「你,你說什麼!真是沒禮貌……」婦人緊擁著兒子,渾身發抖地退後,她的模樣就像被迫至懸崖邊緣,毫無退路「教小孩,總是有些打罵……難道你媽沒打過你?你說些這樣的話,算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覺得我會虐待自己的兒子!」
她幾乎有些歇斯底里的尖叫著。她手上的孩子又紅了眼,咬得下唇都發白了。堂哥似乎是於心不忍的,伸手摸了摸他蒼白的小臉。
「……逸朗平時乖嗎?他一定是個好孩子吧……」他話峰一轉。
婦人疑惑他的轉變,堂哥卻不理地自顧自繼續說,彷彿他是在跟逸朗聊天。
「沒有爸爸很辛苦吧。要一個人照顧家庭,要賺錢,又要看顧孩子,偶爾還會聽到討人厭的閒言閒語……媽咪過得很不容易的,逸朗,所以要做個乖孩子啊……」
他握住孩子的手,上下搖了搖。
「逸朗是乖孩子吧,是吧,太太?他有乖乖聽話嗎,有好好用功吧,有沒有把討厭的菜吃下,或是晚上不肯乖乖睡覺呢?」
他扭過頭望著婦人,微笑著說。
永熒看到婦人眼圈微微紅了,她呆滯地點點頭,想說什麼,結果還是又點了點頭。
「雖然逸朗沒有爸爸,但不要緊,因為還有媽媽呀。是不是,逸朗?」
他又詢問孩子。逸朗重重點了點頭,緊抱著婦人的脖子「嗯!我最喜歡媽咪了!」
「乖孩子。」堂哥安慰地摸摸孩子的頭「我也是,最喜歡媽咪了……」
「太太,逸朗乖嗎?」他第三度問婦人,沒有等她回答,又繼續說「不過即使逸朗不夠乖,也沒關係的。你也是一樣愛他的吧?」
眼淚終於按捺不住滴搭落下,婦人抱著兒子失聲痛哭,像把所有委屈都一次訴清。
「失去了父親不要緊。」他輕拍婦人的肩「只要他還有母親。別讓他連母親都失去了……」
婦人把臉埋在兒子身上,一個勁點頭。
當整件事落幕時,時間已近黃昏。婦人再三道謝,終於跟他們道別。
望著他們漸遠的身影,永熒不禁感嘆。
「那孩子不會再被虐待了吧。」永熒倚在欄杆上說「不過你也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把那女人說服了。」
男人雙手握著欄杆,默默眺望遠方,他沒有說話,只從語間輕輕嗯了一聲。
空氣突然很平靜。
永熒細細望著男人沐浴在昏色的身影,他的下巴太尖削,側面有點薄相。永熒失笑自己怎會想到這些。
他悄悄靠近男人,想偷個吻,卻驀然發現有顆水珠,凝聚在男人的鼻尖。
然後像缺堤似的,更多更多的從臉頰上滾落,堂哥急促地轉過身,撲進了永熒的懷裡。
「……抱歉……一下子就好……一下子……」他的雙手緊抓著永熒的背,彷彿不這樣就支撐不了身體,他差點連站立也做不到。男人哭著,發出像小獸的嗚咽。
「……喂……?」永熒輕聲喊了一聲,低頭俯瞰著男人的失控。他什麼都不再問,慢慢放鬆僵硬的身體,反抱著懷裡哭得抽搐的軀體。他順著男人弓起的背,一下下的撫摸,直至起伏從激烈回復至平靜。
──他從來沒看過男人有這麼多的表情,這種改變令人高興,彷彿男人從沒生氣的植物,變回活生生的人。
(而且這些舉動是對他做的,永熒這麼想,這代表男人認為自己能夠支撐他了嗎?)
堂哥慢慢平伏下來,他略微拉開了點距離,伸出手抹掉眼角的淚珠。
「對不起……」他勉強想掛起笑容,但扭曲得像哭泣,終於他放棄地任由淚水繼續滑落。
「不要緊……」永熒抱緊住,安慰著。一面覺得男人真可愛,為了那孩子傷心,現在又因為母子倆沒問題而這麼高興。
男人只是用力搖著頭,髮都甩成一團,他呢喃自語「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怎麼了嗎?有什麼想說的話,說出來會舒服一點的。」永熒成熟地說。
堂哥也許沒料到永熒會這般,訝然地望了他幾秒,再一次撲進他懷裡。
「我說了謊……我說我最愛母親……其實我在說謊……」男人悲傷地叫。
永熒也有點愕住。他是沒想到男人會這樣說。
「我是說謊……」堂哥像求救似的緊扯著永熒的衣服「我在說謊……我已經遺忘了他們的樣貌,卻大言不慚地說愛她!……我是不孝順的人,連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被他們擁抱的感覺……我忘了他們對我說過什麼,他們會不會每晚在睡前……都說愛我……」
他像個孩子似地號啕大哭。
「我其實很愛他們!我很想他們,好想再叫一次爸爸媽媽……可是我卻忘了他們是什麼樣子……我真的很愛他們……」
男人的悲哭聲在黃昏中迴盪,永熒除了僵硬地任由他洩忿般拉扯衣服,竟只懂呆站著像塊木頭,連伸至半空想擁抱男人的手也停住了。
他想嘗試說些什麼,但在詞彙中卻找不到任何合適的。
要說是女孩子的話,他還可以抱抱擁擁,吻吻親親,縱然討厭還能夠敷衍兩句。而現在的,卻是一個比他年長、因為懷念父母親而哭泣的男人。
他應當怎樣安慰一個哭泣的男人?
永熒輕輕悄悄的呼吸著,唯恐胸膛太大起伏會驚嚇到男人。他終於擁住了男人的肩,想嘗試說一些安慰的話。
「那個……你為什麼不翻看他們的照片?」他理所當然地問。
任何人都應該有父母的照片,就是他的父母是他熟悉得不能在熟的,也在書桌上放了兩個相片架子。
他懷裡的人停了顫抖,永熒以為自己說出了個好方法,堂哥卻苦笑著抬起頭,抹掉眼淚。
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有他們的照片……」男人半掩著臉,永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但覺聲線淡淡的「……在我進入孤兒院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了……衣服,照片,玩具……連同跟父母的回憶,都一塊兒給磨得光蝕了……」
堂哥像怕冷似地微微抱著肩,他的指尖捏得衣服都皺成一團。
永熒又再次陷入無言。他差點接受不了這種衝擊,這是他第一次聽堂哥說起關於孤兒院的往事。
永熒只在堂哥的日記知道過,他不想再獨自一人,卻從來沒想過這個人曾經歷過什麼,又是怎樣活過來嗎?
「抱歉……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的……」男人別開了臉,又再望著天際。好像想請不會再回來的雙親回來帶他走。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永熒但覺那只窺視了一角的內心世界,又再迅速合上門。
不要──永熒迅速地撲上前,用整個身體包裹住男人──不准又用那種不親不淡的態度對待他!
他抱緊了男人的雙臂,吻著了柔軟的髮絲,幾乎愛憐又粗暴地想把他佔為已有。他害怕這個人就要從指間溜走。
「不要緊的,我想聽,我很樂意聽……」他吐息著呢喃般說。
堂哥遲疑地僵硬了身體,永熒察覺了,更收緊手臂。男人卻還是說「不行,這根本就不是應該跟你抱怨的事……」
『──你根本就不應該知道。』
永熒覺得男人其實是想這樣說。他知道自己已經觸及這個一切輕描淡寫的男人的傷疤。他應該收手的,要是他還有點愛惜男人的話。
但他卻著了魔的,甚至近乎不忿地想要了解──他的父母了解堂哥的往事,才能得到一個活生生的他──而,他也想要。
「你不是說任何事都答應我嗎?」連他自己都覺得卑劣「你承諾過的……我現在就來要我的禮物,我要你給我了解你的機會。」
男人吃驚地轉過身,驚訝凝在臉上。他蒼白的嘴不往震著,良久才吐出話來。
「你……」他的表情近乎哭泣「你……」
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有多殘忍。
他要男人像小丑一樣,把自己赤裸裸的連同傷口披露,當成禮物打包送給了他。
『既然你非得知道,那麼先回家,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在男人這麼說後,他們返回家裡。堂哥婉拒了丁母的晚飯,說在外面已經吃過了,倒了兩杯果汁,就往永熒的房間走去。
他把盤子放在書桌,自己坐在桌前,伸手指指床邊「坐吧。」
玻璃杯的表面因為冰冷而凝滿了水珠,然後因為沉重而滑落。
「十歲那年,我的父母飛機失事去世了。」他淡淡開了口,語氣裡竟有點漠不關心「他們原本是去旅行,我那時年紀小被人帶去孤兒院裡,還一直等著父母回來接我。等了一天,一個月,一年……才知道他們是不會回來了……」
「其實孤兒院也沒什麼不好的,他們總會給你飯吃給你床睡……雖然是吃不夠飽,床也是堅硬的木板床,還要跟一堆孩子擠在一起。但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沒父沒母的孩子,憑什麼要求呢……」
永熒望著男人臉上淡淡的笑,他不懂想像那個畫面,從小他就是被寵在掌心的孩子。
「院裡的導師也不是壞人……」堂哥抱著雙臂,茫然地凝視面前的果汁「院裡的孩子那麼多,他們能管多少。而且也是我不好吧……」他倏地收緊了手指「你看到吧,我的髮色跟別人不同……院裡的孩子總是有排他性的,跟大家不一樣的,總是會獨特一點……」
男人瘦弱的肩縮成一團「其實真的沒什麼……就是偶爾會被欺負,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他們說我是魔鬼,說是我害死父母,也只是童言無忌……」
燈光下男人的臉竟非常蒼白。他的額角跟玻璃杯一樣,慢慢冒出細碎的水珠。
「他們用石頭丟我,說可怕的鬼快滾吧,他們不要這樣的人留在這兒……」
堂哥苦笑著抬起頭,他伸手拂起額前的髮,露出右邊眼眉。
「眼角這兒就是被丟到的,傷口很細,不注意是不會看到……」
永熒這麼親吻過他的眼簾,竟真的從沒注意過。傷口太淺了嗎,還是他從來沒留意過這個人……
「他們並不是壞人,只是……只是他們並不知道我也會痛……還有中學的時候,因為在孤兒院裡習慣不准說話,養成了孤僻的個性,我的朋友不多,身體又瘦弱……」男人說得越來越快「所以有時課本會被收起來,錢包也會不見……儘管會惹院長生氣,但被打罵一頓就好,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要捱過這幾年就好……」
「但我還是被小混混惹上了,他們老是問我要錢,有次我身上真的沒錢,他們就拉了我到無人的教室,撕破了我的衣服……」
永熒倏地撲上前抓住男人的手「夠了,夠了──別說了──」
他後悔為什麼要把別人的瘡疤挖開,他不敢再聽下去,傷口鮮血淋漓地躺在面前令人暈眩作吐──他想伸手掩蔽男人的口,男人卻別開臉,自虐地繼續說──
「他們強暴我,還說是我勾引他們,所有人都罵我下賤,他們指著我說,『這個人是男妓,他不要臉』──沒有父母的孩子就是這樣,我該死,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我是死了活該──所以我去死了,手腕割了兩吋深,沒死去──卻被嬸嬸和叔叔找到了──」
「我是被虐兒,還有自閉症,我害怕所有男人,我不能再去上學,所以只能留在家裡,做個無用的人!」他微微喘息著,雙眼通紅一片。他深深望進永熒的眼裡「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你滿意了嗎?」
永熒但覺臉上像被摑了兩巴掌似的,燒得發燙。連手上捏的那隻細瘦手腕,也像灼著他的心。
他緩緩移動視線,望向他握住那隻手,那上面果然有道淺淺淡淡的傷痕。
「你鄙視我是應當的。我這個人從小到大沒什麼優點,就是看點書,說些故事──你小時候我總是說,說得你都煩了,現在這個你覺得好聽點嗎,有沒有帶給你什麼娛樂,你還喜歡這份禮物嗎──」
永熒用力把男人的頭壓在胸前,吻住了他揚起自嘲微笑的嘴唇。
「別說了,別說了,是我不好……」他搌轉吻著冰冷的唇。
男人乖順地沒有再說話,默默地任由永熒親吻他毫無感覺的嘴巴,他悲哀地望著天花板,在濕潤的舌從他嘴唇移至脖邊,領間的鈕也被解開之後,終於死心地閉起雙眼。
永熒輕輕親吻著男人,不帶半點情欲,像膜拜神聖的易碎品一樣,他吸吮著男人的肌膚,留下腥腥紅點。他吻著,由脖子,一直親吻到胸口,他隔著胸口聆聽到男人的心跳聲。
不覺地濕了眼眶。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應該這麼挖苦別人的傷。
他不知道原來男人的痛這麼重,不知道那過去背負了什麼,不知道男人總是妥協的原因,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男人差點就不在了。他不知道原來男人本應不會陪在他身旁。
「不用道歉了……」他聽到朦朦朧朧的含糊聲音,抬起頭,男人掩著臉「反正我很髒,早就髒,倒要謝你不嫌我……」
抑制不住的淚沾濕了手,男人抽搐著嗦了嗦鼻子。
他看著了,心虛又內疚,他伸手輕輕扯掉男人覆著的手,他已經盡量溫柔,還是惹來了劇烈的掙扎。
「你饒了我,放過我了好不好……」他哭得心酸「我故事說了,小丑也做完了,就是這麼無用的男人,你是要發洩也好,拜託你別再看我……」
他噎咽得連話也說不出,但永熒還是聽到小小一句「……拜託……別連你也用那種眼光諷刺我……」
他恨不得殺死自己。他恨那些傷害過堂哥的人,卻發現在男人心目中,自己跟他們並無兩樣。原來他也不知道,這個人,也會痛……
他噗地跪倒在地,在男人還未來得及驚訝之前,就緊握著他的雙手,親吻著他每個指頭。
「不是發洩……」男人本想抽回手,聽他這麼說,又遲疑地停住「我抱你,不是為了發洩──我喜歡……」
他眼前突然一黑,男人抽出一隻手,掩著了他的雙眼,然後主動湊過頭,咬住他微啟的唇,細細又生澀地吻著。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永熒嚐到嘴邊咸咸的味道。然後男人抱住了永熒,他的雙手繞過永熒的脖頸,軟軟地勾了一環。
「不用說了……」他輕輕道,永熒感到有濕漉從背脊滑落「真的,不用說了……已經……夠了……」
男人把頭埋在永熒的肩膀之中,說話的餘音連同嗚咽,最終消失在房間之中。
可惜在這個時候,永熒還不懂男人這句話的意義。
晨光之中,永熒嗅到一陣不屬於自己的清新氣味而醒來。他一睜眼就看到男人甚少接觸陽光的白晢的脖。不禁想讓它染上櫻色。
被他環在懷裡的男人,睡得像個孩子一樣。雙手夾在腿間,怕冷似的縮成一團,背脊曲得像一把弓,更突出了肩骨的凸起。
永熒悄悄拉起被子蓋到男人手臂上,唯恐他會著涼。
沒想到即使不做愛,抱著男人睡一個晚上,也像美夢一般。只是醒來後看到他,就這麼滿足了,戀愛中的人都是這樣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從前的,應當都不算戀愛。他每次在親熱後,都總是急不及待來起來,就是抱抱摸摸,也不過是安撫女生的把戲。
他凝視著男人的睡臉。雖然平淡沒什麼表情,但卻不安地睡得縮成一團,他現在才發現男人沒有他所想的堅強。這個人脆弱需得要人保護的──他從來沒有想留在一個人身邊的念頭,而現在卻有了,對這個人。不單止把對方佔有,而是希望對方也作出回應,他渴望自己是被需要的。
永熒俯身親吻男人受過傷的眼角,怕冷的男人自然的更往溫熱的地方靠,明明已經睡過這麼多次,現在卻才真正有親近的感覺。
他們算在戀愛了嗎?
他恨不得搖醒男人詢問,卻不忍失去這熟睡的臉容,男人眼底有淡淡的眼影,長年累月的跟隨。
這個人實在是累太久了,需要好好休息。
永熒托著腮溫柔地注視著面前的男人。要是時間就這樣停住就好了,那麼這個男人,就會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即使永恆只有一剎那也好。
柔和的光線慢慢轉得刺眼,身旁一向淺眠的男人的眼簾也輕輕煽動。
永熒知道他就要醒來了,但還是不忍讓目光從他身上別開,反而更靠近他一些。
剛醒來的男人有點迷糊,明明睜開了眼睛,焦點卻沒集中,像隻昏昏愕愕的貓頭鷹。
真是可愛極了。
永熒忍不住傾向前,吻上了睡了一個晚上而有些乾燥的唇,甚至伸出舌尖舔了他的唇線一圈。
男人因這種唐突嚇得整個醒了,縱然他的反應只是睜大眼睛,永熒卻眼尖地發現一泛紅暈。
他繞著男人的脖,張開嘴加深了這個吻,由吸吮直至唇舌交纏。他壓著男人的頭努力吻著,吻得男人就要透不過氣,雙手酸軟地靠在他胸前。
永熒心滿意足的鬆開了嘴──他只是打算換一口氣,再來一戰──得到自由的男人卻就著他的胸前,用力一推。
兩人拉開距離。
「大清早的,別這樣……」男人聲音帶了絲慌亂,而不是羞澀。
他像被淋了盤冷水,冷冰冰的由頭至腳,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沉默的凝視著男人,而對方接觸到他的視線,竟是心虛的別過視線。
「我先回房間了……」他挪動身體就想離開,永熒看著面前跟剛才一樣的軀體,卻懷疑是否同一個人。
他壓著男人放在床上的手,緊緊的不放開。
「急什麼,還早。」
他鎖著男人的手腕,迫使他必需面對,男人為難的轉過身算是應付了他,卻良久不說話。
到終於開口,卻是說「別這樣,快放手吧……」
「要你留著有這麼難嗎?」永熒語帶雙關地說。
「……」
「我想你在身邊,有錯嗎?你明知道我喜──」
男人倏然彎下腰吻住了永熒,他捧著永熒的臉頰細細吻著,永熒能夠看到他半閉的眼神和微微顫震的睫毛。
「別說了……我只是去做早飯罷了……」
男人裝作輕鬆,永熒卻想抱住他問──那你的表情為什麼這麼悲傷。然而,那彷如哭泣的神情,令他什麼也問不出來。
他只能看著男人緩慢的穿上衣服,走向門邊,對他苦澀微笑然後開門離去。
房間關閉的喀答一聲,像把什麼也隔絕開了。
要是時間在剛才就停留就好了──那麼男人就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然而他的永恆,卻連一瞬間都不停留。
這麼折騰一下,永熒已是了無睡意。原本他還打算跟男人多痴纏過一陣子,那人卻如受驚般竄走了。
他倏然有點被拋棄的小妻子感覺,更甚是情婦的可悲──男人在這兒睡過一夜,怕被早起的妻子發現,急急趕回家──真是可笑的畫面。
他卻是笑不出來。他的情況並不比情婦光明正大。
無聲地嘆一聲,堂哥不想被人發現,就由他吧。永熒當然知道男人急著離開的原因,就因為母親快起來了,要是他從自己的房間出來一定很怪異。
他也不是不明白的。永熒安慰自己,又打起了精神,至少堂哥跟他相擁了一整晚,也沒有不願意。不該太急的,他們還需要多一點時間。
搔搔頭,乾脆從床鋪一躍而下,快快穿好衣服到浴室梳洗,然後跑到樓下去了。
他靜靜悄悄走近正在準備早飯的男人身後,攔腰一抱。
「啊!」堂哥輕呼一聲,差點連手上的盤子也沒拿好,他伸出手按著腰上的大掌,竟是輕輕推開。他有點慌張的四處張望。
永熒看他的態度看得生氣,故意抱得更緊,還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
「永熒,快放開……」他輕聲細語,肩膀不斷掙扎地向下縮。
「怕什麼,從前我們都是這樣攬攬抱抱。」說著,還惡意地磨蹭磨蹭他的背。男人嫌癢地扭動身體,手上盤子裡的水,都灑出來了不少。
「你看,這樣抱著我,要怎樣做飯。」
男人嘴上埋怨,心裡卻因為自己在找藉口而臉紅了。永熒竊笑地偷親這個可愛男人一口,狡猾地要脅。
「要我放手也行,你要答應跟我去約會。」
聽到他的要求,男人做飯的手停了下來,他沉默著,一直由耳朵緋紅到脖頸,才不清不楚地點點頭。
「你總可以放手了吧。」他細細地抱怨。
「要去哪裡?」男人的詢問隨著風聲飄進了永熒的耳際。
在吃過午飯,連碗盤也洗好之後,永熒怕男人會反悔似的,想也沒想就把他拖了出去。但是出來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預算,只是直覺地去了平時常逛的地段。
「唔……先逛逛街吧。」他期期艾艾地說道,不敢說他其實還沒決定。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還是點點頭,默默走在身後。他沒有走近永熒旁邊,一直維持兩三步的距離,奮力緊跟在永熒身後。
許多學假都開始放寒假,街上已經擠滿了人。男人甚少在這種多人的時段外出,他夾在人的峽縫間,顯得很不自然,尤其總是跟人摸肩擦背的令人不自在。
永熒站著想等男人走近,此時附近來了群女孩,特徵是短裙濃妝及金髮,吵吵鬧鬧的經過。永熒原本不會留意她們,但他眼尖地發現,女孩們跟男人越走越近。
永熒皺著眉衝上前,無奈在他趕到之前,幾人已經撞成一團。
男人只是向後退幾步便穩住身體,其中一個女生被撞倒後卻大聲嚷嚷,她在朋友支撐下站起來,邊拍走身上的灰塵邊罵「你走路小心點!」
「呃……對不起。」男人好脾氣地平靜道歉。
難得聽到這麼溫和的聲線,女孩感興趣地抬起頭,打量著男人平實的外表,然後露出曖昧的笑容。
「喲,叔叔,我說你──」她刻意用食指點唇,身體微微前傾,永熒最懂女人這種把戲,她們以為這樣,別人就一定會望她的胸部「你該不會是刻意撞倒我,以便……」
她按著已經不能再短的裙子向上撫「……看我的裙下風光?」
說完便嘻嘻地笑了出來,可憐男人根本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瞬間老實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退後「怎可能……你誤會了……」
「嘻,不要緊的,你有興趣的話便幹吧,只要給我一點零用錢就行了。」
女生挑逗地走上前,伸出手想撫摸男人的臉,但在只差幾吋前,手臂卻倏地被拉住。
「是誰──」她不耐煩地轉頭,然而看到永熒帥氣的臉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永熒優雅的笑著,彎低腰慢慢貼近女生的臉,在她臉上呼氣,
「……他就是要找援助交際,也不會看上你,醜女!」
從前都是男人拖著他走,而現在,他已經長得大到足以回握他;從前都是男人在保護他,但其實他也有能力,保護這個人。
永熒拖著男人的手,大步往前跨,他走得急,也不看路,苦了在後面被拖著走的人。
「永熒,走慢一點……」男人淡淡的請求,盛怒中的人當然聽不進去。永熒還是大步走著,像要把唐三藏拖離蜘蛛精的嘴舌。
剛才的女人彷如蛇蠍,差點就要把男人吞嚥下肚。
他一想到,不禁更收緊掌心的力道。
「哎!」而換來男人的輕呼「永熒……你抓痛我了……」
這次他終於聽出了堂哥話裡的小心翼翼,一副以免觸動地雷的樣子。永熒生氣地甩開男人,慢慢踱步般走向路邊較少人的小公園。
他無言地坐上小孩用的鞦韆,一臉酷相地交握雙手,低頭看地。
永熒默默地望著沙地,看著黑影慢慢接近,直至覆蓋在他之上。
「永熒,你在生氣嗎?」男人輕聲細語的問,還是逗弄孩子的溫柔語氣,永熒把頭垂得更低,每次一聽到男人這個嗓音,就提不起氣。男人卻再接再厲,這次選擇伸手,拉扯永熒的衣袖。就這麼捏一小角,左右地扯呀扯,竟有點撒嬌的味道。
永熒忍不住仰起頭,一眼就看到蹲在面前的男人。那人無辜地半垂頭,從髮底抬起眼睛看他,倒有點像隻可憐的小狗。
心瞬間就軟化了──說到底,也是那班笨女人的錯,男人應當無罪釋放。
他放開鍊子,改握男人的手,軟軟地揉搓他手背的凸起,就是不願說話。
「永熒,你在氣什麼?」男人還維持蹲著的姿勢,一手被握住,另一只按著地面。永熒倏地一把站起來,在男人失平衡的瞬間,將他環抱入懷。
「難道我不應該生氣嗎?」他把下巴抵在男人肩膀「那女人竟然這樣說你,難道你都不生氣嗎!」
男人悄悄回抱永熒,輕撫他因生氣而起伏的背,一下下地順。
「沒什麼好生氣的。」男人輕描淡寫「她們年紀還少,而且又是女孩子,不值得跟她們計較……」
察覺男人動作後的他,怒氣本已多少平息,但聽到那種話後,卻像被狠狠摑了一巴。
雖然原本就知道男人是這種人,然而真切地從他口裡說出來,還是實實在在的打擊。
「因為年紀少,所以便不計較?」──那麼對他,也是因為他年輕不懂事,又是心愛的堂弟,才一次次『容忍』他的任性?
即使如此,這不是他的特權嗎?還是說……
「還是說,只要對方是女的,你就不介意了?」他衝上前,捏住男人的肩「你這麼喜歡女人嗎?」
沒錯,他是男人,這個人也是男人。沒有人是會心甘情願讓同性親吻擁抱,更不會因為這種事,而臉紅心跳甚至愛上對方。
這人是否也有一天,選擇離他而去?……一想到這個人也會牽著女友的手,回家來宣布婚期,眼眶就一片發燙……
男人卻選擇在這種時候,甩開他的手──永熒不可置信──然後男人走上前,伸直兩臂奮力把他的頭擁入懷中。
「你到底在亂想些什麼……」結果男人只攬到永熒的脖子,他撥亂永熒一頭黑髮「我的意思是,她們只是陌生人,根本不值得計較。」
永熒消化著男人的話,還是一霧頭水,卻發現有什麼軟軟的抵在唇上,微微刺痛。
男人竟踮起腳,輕咬他的嘴唇。
「我只在意,我喜歡的人所說的話……」男人別開了頭「你跟她們是不同的……」
「你是說,我是特別的嗎?」永熒驚喜地問。
「是呀……你當然『特別』的……」男人把頭垂得更低。
他是特別的,堂哥只在意喜歡的人──喜歡的人……
「你,你是指……你喜歡我?」他幾乎是狂喜的抓緊男人的手臂「你喜歡我,是嗎?真的嗎──」
男人舔著嘴移開視線,游離了好半晌才終於道,
「我當然『喜歡』你……」他頓了一下「所以,你別在胡思亂想了……」
雖然他一直自認,他受男人寵愛。但其實從未奢想過,有朝一日能從男人口裡,聽到喜歡這句話。
這人竟是真的喜歡他,原來不是敷衍,也不是他自作多情。
他抱著男人,已是泫然欲泣。原來人真的會喜極而泣,他到這天才發現,真的有這回事……
「栩……」他試探地,呼喚男人的名字「我喜歡──」
而他還沒說話,男人就已回應親吻。
在纏綿的唇舌交纏之中,他怎可能想到,男人所謂的『喜歡』和親吻背後,埋藏了怎樣的陰霾。
「栩──」永熒像野狗般的黏了過來。
他邊撒嬌似的用臉磨擦男人的背脊,邊像平常一樣拖著長長的聲音呼喊男人的名字。他最喜歡男人脊骨那微微的凸起感覺,總在劃過某一點時,欣賞男人的劇烈顫震。
最近,他是越發纏人了。
在能夠叫喚男人的名字後,彷彿這成了他的特權一般,一直掛在嘴邊。而且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四下無人,他就會像發情的狗一樣,纏著不肯放人。
尤其現下正在放寒假,留在家裡的時間一長,跟那人相對的時間就更長了。像這樣撲上擁抱,又舔又吻的舉動,可算慣有之事。
可是他雖然對施暴熟練,卻不表示對方也必需習慣受害。
像受狼爪之害的男人,被他的攻勢嚇一跳之後,便開始彆扭僵硬地掙扎著移開身體。
男人扭動著身體,特別是腰間想要走開,而對他來說,這種似有若無的磨擦卻反而更像邀請。他想也不想,就湊上前想要親吻男人,但卻遭到對方別開臉的冷漠對待。
看著男人冷淡的側面,心底裡有把火舌若隱若現似的燃燒。還以為告白後就一切都好了,但他卻絲毫沒有戀愛中的人的那種喜悅。那人明明說喜歡他了,態度比之前更要忽冷忽熱,喜歡對方不是應該想要一直在一起嗎?
但男人總在『絕對安心』的地方,才肯表現出熱情一點的模樣,其餘的時候彷彿他是噬人的野獸一樣,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躲得遠遠。
「你別黏這般近……」男人又甩動兩下身體,他心底的火繼續漫延。然而就像知道他的不滿似的,男人繼續說著,像解釋一般「我在收拾,身上都是塵,很髒……」
男人說這話是是背對著他的,所以他也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他想,一定在害羞了吧,他想男人一定是臉紅了。
覺得這樣的男人實在太可愛了,他不禁更用力地擁住臂內的腰。這人的腰會不會太瘦了,竟讓他一隻臂膀就包圍住了。
永熒把臉埋男人的肩口,嗅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肥皂香味。
「你身上還有香皂味,說什麼髒呢……」他伸出舌尖打了個圈,引得男人一陣發抖。
他感到男人的手腕擦過自己的手臂,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在他以為男人終於有回應而高興的時候,卻發現對方只是為了推開他而矣。
「你別這樣,真的很髒……」男人退縮地吶吶地道。他像證明似的拍拍身上根本沒有灰塵的衣領,視線神經質地遊離,然後像找到救星似的,移到另一邊的書架繼續收拾。
男人明顯的拒絕態度最終還是惹火了他。
他走上前拖拉著男人的手臂,原本還懂得保留力道的輕輕拉扯,但被掙開兩次後,終於按捺不住以武力取勝。他用力捏著男人的肩膀,逼迫對方扭過身面對自己,直至看到男人痛得扭曲的臉容,才悄然放輕力道。
「你到底想怎樣。」明明是施暴者的他,卻反而問別人想怎樣。
而男人卻明白他在詢問什麼,心虛地移開視線。
收拾了良許都沒有冒半滴汗的男人,現在額角卻開始滲出細碎的汗水,他蒼白的唇微微顫著,卻沒有言語。
「你答我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永熒再次在指尖施力,他雙手壓在男人肩上,吼叫著。明明應該是男人在痛,他卻也痛苦地把臉皺成一團。
他的指頭已經握得發白,他聽到男人忍耐不住的低聲呻吟。
永熒終於鬆開了手,他讓手軟軟地扶在男人身上,無力地低下頭。
自從喜歡上這個人之後,他才發現要愛一個人,原來好苦。他還未成熟到可以不問收獲的付出,也不能接受被心愛的人漠視時那種傷害。
「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他請求地低聲呢喃「你不說的話,我永遠都不會明白的……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
他走上前擁抱男人。他緊閉著發熱的眼眶,把臉靠在男人的頸邊。
「你實在……太狡猾了……」他靜靜呢喃,感到有些濕潤的感覺滑進男人的衣領「你什麼都不說……你明知道我喜歡你,卻什麼都不說……實在太狡猾了……」
說喜歡那瞬間,能感受到男人明顯的僵直,但接下來卻是軟軟地溫柔地反抱住他。男人微乎其微地嘆息。
「……我應該拿你怎麼辦呢……」男人淡淡地說,伸手擁著他的脖子。由於他彎著身體的關係,男人輕易就親吻到他的唇。
在親吻的時候,他們首次都沒合上眼睛。他因為吃驚而瞪大眼,並在男人半閉的眼眶內,發現一絲痛楚。
但那只是一閃而過的,很快他們就投入了深吻之中,他沒有再多深入細想,只是把雙手滑進衣裡,撫探男人已冒上一層薄汗的身軀。凌亂地將襯衣扯落後,他意猶未盡地伸手至男人的腿間,觸及他待發的半身。
男人驚訝地輕呼一聲。然而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被握著性徵上下磨擦起來。
他只能壓著永熒的雙肩,邊靠著無力的雙腿勉強支撐下去。
永熒把頭貼近男人胸前,張開嘴把他的孔首含進口裡。他像初生的嬰兒般貪婪地吸吮著,男人那平坦的胸部。喘息令男人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伸手胡亂的抓,摸索到硬質的髮絲後不假絲索地用力拉扯。
兩人像角力般互相撕鬥,而白濁終於在他的哽咬,和男人壓抑的嗚咽聲之中,噴洒出來。
在高潮之後,男人疲憊地攤坐在地上。他伸手撥開黏在額上的濕髮後,朝著永熒張開雙臂。
要是幸福是有形態,可以觸摸的話,那他的幸福一定就是面前的這個人了──永熒這麼想道──但在下一秒,他卻看到男人的笑僵硬地凝在臉上,並迅速地剝落破碎。
他們都沒發現身後的門竟悄然開了,直至玻璃破裂的聲音,才為他們帶來丁母就在外面的這個事實。
他沒想過他的幸福竟會一縱即逝……
他也不知道,原來愛情就像玻璃一樣,破碎後就回不去了。
事情簡直是糟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自從被發現之後,男人就沒有在他們面前出現過。每天把自己困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好像他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男人在逃避母親,也在逃避他。
當然,男人不想跟母親碰面的心情他明白。被人當面像瘋了般叫他去死,任誰都會接受不了的,更何況男人一直這麼喜歡她,母親這樣是太過份了。
可是也沒必要連他也躲著吧。
要見面的話,只要趁夜晚溜進來就好了。為了方便男人,他不但不上鎖,甚至偷開了一道縫,要是男人有心,要見面根本不是難事。
但等了一天,兩天、三天……都不見男人出現,想到他可能是等自己去找他,永熒半夜偷溜過去,卻發現男人竟然鎖上了房間的門。在驚訝之異,心底也有絲異樣,難道這就是男人的回答嗎?
在彼此已確定過愛意之後,這懦弱的男人又想退縮了嗎。
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在開著長明燈的走廊上,他像隻野獸般在男人房間前踱步。他決意要等待,男人就是再怎樣自閉,也總歸要上廁所,或是找些什麼充飢吧。
他走走停停,不時盯著那道緊閉的門,彷彿這樣就能開個洞,把裡面的人給揪出來。
其實男人又何必如此。
母親雖然一下子接受不了,但總是疼愛他的,過一段日子就會好的。男人應當像他一樣,厚著臉面撒嬌撒野,母親心裡軟,一定就不介意。到時候他們甚至光明正大,根本用不著像現在躲躲藏藏。
他心裡打著如意算盤,打算一看到男人出現就拉著他去看母親。就是一哭兩鬧三上吊,總有方法可以解決的。
永熒耐心地靜候了幾天。而不知是男人已成神人,或是他的運氣真的這麼差,那道門竟還是不動如山。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永熒不禁懷疑那人是否已不在了。
這個想法躍上腦袋之際,恐懼立即侵占了他的神經──要是那傢伙看不開,在裡面自殺了該怎辦──又或是他生病,正奄奄一息的等待救援──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他就慌亂得要死,他舉起手也不理還是大半夜,就呯呯碰碰的在門上敲起來。
也許是聲音太吵,也可能男人早知道他守在外面,他沒有敲多久,男人就悄悄打開一道縫,從陰暗的房間裡面看他。
在外表看上去,男人一點都不像他想像中的憔悴。除了臉上多了些沒清乾淨的淡色鬚根,和身形清減不少,一切倒都還好。
永熒看著有些安心,又有些懊惱,這人肯定是在躲他,存心的。他伸手想找牽男人的手,那人卻立即把雙臂交疊,拒絕之態很明顯。
男人倚在門邊,有些疲憊地問「你有什麼事嗎?大半夜的,也不怕吵到別人。」
「我……」他突然覺得有口難言,心裡委屈又氣憤「我只是擔心你罷了!」
「擔心?」男人竟是冷笑一聲,歪著眼看他「我看上去這麼讓人擔心嗎?倒是你,總該結束扮家家酒的生活,別一直像個小孩子。」
他的臉像被掌摑般瞬間燒起來,他的感情竟然被稱為扮家家酒,他的所有努力被一句話就否定了。
「你是說真的嗎?」他伸手去扯男人的衣領「這真的是你的真心話?」
男人卻別開視線,寧願望著牆角的那污點,也不肯望向他。
「你說話啊!」他像被激怒的獸,硬是分開男人抱在胸前的手「告訴我,剛才都是你胡言亂語,你現在道歉,我不跟你計較!」
他捏著男人的手腕,把人抵在牆上。男人痛得直冒汗,卻倏地抬起眼,視線對上了他。裡面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計較?」他揚起笑容,竟然有些慘淡「我是應該感謝你了?到底是誰不跟誰計較,我是看你小孩子才一直忍讓,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想我怎樣?!」
男人話裡的意思也讓永熒慘白了一張臉,結果……根本還是什麼也沒改變。
他無力地鬆開男人的手,試圖盡最後一點努力「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
那表情,就像是被丟棄的小狗。
他就要被放棄了麼?被這個人……無論他再怎麼努力,要是有所取捨的話,他還是不被選擇的一個。
男人吶吶地張著嘴,似是想說什麼,連眼眶,竟也淡淡的,紅了一圈。
可惜他看不見了。痛楚讓他緊閉了雙眼,他沒發現那人的欲言又止。
身後倏地傳來腳步聲,到他張開眼,只來得及看到母親的背影。
「你們在幹什麼!」他看著像隻母雞般保護自己的母親。這一刻他有些怨恨,要不是她,這一切就不會被破壞。但他又有些心酸,說到底,為他好的就只有她。
那個男人,就算再怎樣對他好,也不過是些敷衍。
他茫然地望著面前的男人。
那人蒼白地扭曲了臉,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即使咬著它還是停止不了。
而這一刻,他竟然還會心痛,想要去親吻那人。
「我們沒在做什麼……」男人輕輕地說,到他開口的時候,唇已被咬得瘀紅一片「我們根本什麼都沒有……」
他已經明白了男人的答案。這個人,徹底將他犧牲掉了。
「沒錯。」他淡淡接口。
他疲憊地閉起雙眼。有點明白,為什麼別人說,真正的戀愛,一生只要一回就太足夠了。
如果這就是他的選擇,那麼就成全這個人吧。
「我們根本『什麼關係』都沒有……媽,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們只是堂兄弟,其餘的,什麼都不會有。」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我就為你達成──他抱著近乎心死的心情,說下這番話。
語言麻木地飄進耳裡。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聲音,卻分不清到底是怎樣說出來的。也再聽不出裡面的意義。
他苦笑地張開眼,正好對上了男人的目光。雖然只是一剎那的事,他卻分明在那人臉上找到泫然欲泣。他的心噗通被狠狠撞擊了下,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男人就轉身返回房間。
再出來的時候,拿著了早收拾好的行里。小小一袋,看上去根本沒裝什麼東西。男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接著又快速別開。
「這些年來,真的很感謝你的照顧。」男人朝丁母深深鞠躬。
那人再沒有看他一眼地,轉走離開。
他望著那人身影遠去。默默地,看著最愛的人,離開了他的世界。
The End
页:
[1]